要沉檀来评价当年那个冬天的话,只能说上一句,天不遂人愿。
无数个深夜,母亲偷偷抹泪。
沉檀易地而处,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支撑母亲走出来。
也许是拥有的东西不同吧。
那时母亲的父亲还健在,有在外打拼的丈夫,公婆不说待她多好,总归不算差,四个儿女,还都很小,不管多大沉痛,多大打击,她再难过,也得过去。
都不用预料,也不用估测,母亲知道,结局是她必须接受失败现状。
也不止于接受失败,可能还得战,还得去拼。
因为有这么大一个家,压在她柔弱双肩。
她也算是书香熏陶后出的文静女子。
在那些眼泪中,母亲双肩,无形生出厚厚地茧,撑得她的形象越发高大,越发坚不可摧。
女肖父多一点,儿肖母多一点。
如果母亲不那么宠沉檀阿弟,或许,沉檀阿弟会有更光明未来。
毕竟母亲是那样坚毅一个人。
也正是母亲太过坚毅,就像老母亲一样,把阿弟护在巢里,庇他风雨,叫他成了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
但沉檀,确实像极了父亲。
不是什么耳濡目染,也不是手把手教导。
纯粹是基因里带来的卑劣和懒惰,虚荣且不自知。
她懒惰,所以她不认真完成作业。
她卑劣,所以她撒谎,说作业落在家里,忘了带来。
她虚荣,所以信誓旦旦,赌咒自己一定能同阿妹,把礼钱送到。
荒唐年月里,在荒唐村落,她做了太多荒唐事情。
沉檀对学习,对生活,对日子,都是极其不负责任状态。
话说得漂亮,态度摆得端正,但什么都不做。
跟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
“你作业写好了啊?”祖母见沉檀在檐下跟阿妹阿弟疯玩,忍不住说她两句,“你不写作业,不好好学习,长大没得出息……”
要说院落里,谁还能舍沉檀一丝温情,那就只有祖母了。
她饱受祖父摧残,这一世是逃不开避不过了。
但对于小孩子,她总是笑得多,看得开。
“晓得咯……还有晚上呢……”沉檀就喜欢拖,早上拖下午,下午拖晚上,实在不行第二日早起,应该也是来得及的。
“晚上你妈回来检查作业,没写完不打烂你的皮……”祖母说两句也走开了。
她看不懂字,几个孩子的作业到底有没有写完,她是没法准确判断的。
但沉檀阿姊散学归来便端了板凳看书写字,总是不会错的。
往日沉檀作业不写好,沉檀母亲晚上回来总要罚沉檀跪着写作业。
祖母是家里睡得最晚的,她总路过瞧见,儿媳有多累,同为女人的祖母是能理解三分的。
因此,她也就惯了,平日督促几个孩子完成课业。
沉檀阿姊不需要督促。
主要就是沉檀堂哥和沉檀。
阿弟阿妹年纪太小,没有功课这一说。
堂哥就是陈塘地区的癞疙宝,戳一下跳一下。
沉檀大妈妈管得严的时候,堂哥散学回来就开始写作业,有时更癫狂,散学不急着归家,直接在教室写完再回家。
要忙起来,或是觉得孩子已经改正不好习惯,就管得松了。
这时堂哥又故态复萌,陷入跟沉檀一样的无限循环。
在学校想着回家写,回家觉得玩一阵也没什么,吃过晚饭天就漆黑,洗脸洗脚洗澡,磨磨蹭蹭八九点就该睡觉。
睡得越早越好,那个点,母亲往往还没忙好,不会急着抽查作业。
等十点左右,母亲挨个翻阅孩子作业,即便发现没写好,回头看看熟睡孩子,又舍不得叫起来补。
尤其是沉檀。
怀揣着亏欠的母亲,没法做到苛责这个孩子。
顶多第二日早点叫孩子起来写完。
晚睡不好,早起是没事的。
但总有意外。
夜里母亲太累,早早歇了去,觉得一日不检查孩子课业,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沉檀想着第二日早起,但孩子觉大,又贪恋被窝温柔,等彻底醒来,急匆匆就赶去上学了。
那天的语文老师,不知发了什么疯,对作业一事,格外认真。
别说没写,就是没写好,也要叫去办公室训斥半天,并当着老师面,好好补上才算完事。
课代表来收作业的时候,沉檀心里走向两个极端。
她很慌很慌,慌到心跳不止,胸腔‘砰砰’作响,恨不得呼吸都不顺畅,手脚冰凉。
她又很淡然,事到临头,没有办法可以挽救。
就像上刑场的犯人,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害怕慌乱,都解决不了当前危机。
“我搞忘了带,作业落在家里了……”
不知道是从教室哪个角落传来的声音,在无比嘈杂的环境里,清晰传入等待救命稻草的沉檀耳里。
啊……
“我搞忘了带。”沉檀听见自己很肯定,很大声地对课代表这样说。
小时不知事,以为谁声音大,便是谁有理,便是谁更可信。
长大才知,这样的,叫做虚张声势。
沉檀说话时的心,虚虚飘飘,生怕课代表看出破绽来。
她倒是多虑。
作业收不上来,跟课代表没有关系,他只是个中间商,差价都不赚一点。
沉檀怎么找的借口,他就怎样写好,去汇报给老师。
见过太多小伎俩的语文老师,当然一眼窥破这些拙劣谎言。
“没写就是没带!”沉檀听见课堂上,语文老师歇斯底里的吼声。
他雷霆大怒,他气焰嚣张,好像什么被惹怒的神佛。
要毁天灭地了。
沉檀这样想。
一个一个孩子被拉上讲台打手心,哭哭啼啼上去,嚎啕大哭下来。
沉檀看得心焦,也看得害怕。
倒不是怕众目睽睽之下挨打。
她只是接受不了众目睽睽而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还没轮到沉檀。
她从心焦,开始等待下课铃响。
小孩子是很聪明的。
她知道下课铃,就是保护铃。
只要下课铃声响,老师就会踏出教室门去,把教室留给学生。
一切都跟沉檀想的一样。
轮到她的时候,铃声响起。
真是天籁之音啊!
沉檀不敢抬头看老师,只暗暗期待老师宣布本堂课到此为止,宣布下课。
跟想象的,又不一样了。
“李沉檀……”老师点了她名字。
沉檀惊恐抬头,发现老师站在她课桌前。
教室里,没有孩子敢大声嬉闹,就是急着上厕所的,也都是动作轻缓,生怕惹老师注意。
“你妈妈是老师,是个很优秀的老师,我相信,那么优秀的老师,不可能培养出一个撒谎的妹娃儿,所以我会去向你妈妈求证,我希望,你没哄人。”
老师说完这句,就转身出了教室。
那些安安静静的同学,瞬间得到了解放。
又吵吵闹闹起来。
该笑的笑,该闹的闹,挨打的女孩子,都哭着说老师板子有多痛,男孩子,都勇武不凡,说自己还能再挨几下。
只有沉檀,跟丢了魂一样,坐在座位上,心如坠冰窖。
如果挨打,和去同母亲对证,一定要选一样,她宁愿选择挨打。
不知道为什么。
沉檀总觉得,要是母亲戳破她的谎言,那将无比难堪。
或许是因为……方才老师夸过母亲?
总担心自己给母亲抹黑吧。
哪怕不懂事,沉檀也觉得母亲品格高尚,不是自己这种卑劣小虫能去玷污的。
母亲会怎么说呢?
是帮着自己隐瞒……沉檀不敢妄想。
肯定会说出真相吧!
母亲看起来,不像是撒谎的人。
母亲那张脸,就是诚实的象征。
她是那样质朴动人,怎么会像妖精一样不端庄,谎话连篇呢?
沉檀在教室等待最后的宣判。
第二节课,老师讲的什么,沉檀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时而妄想母亲站在她这边。
这世上,哪有母亲不帮着自己孩子呢?
对吧!
母亲同数学老师辩论,会站在阿姊那头。
母亲会偏爱阿弟,会轻声哄着阿妹入睡……也是会,支持自己的吧?
她又时而绝望。
想起母亲的严厉,母亲同自己的生分……
母亲肯定不会帮自己了。
那样一个优秀老师,怎么会为自己撒谎?
自己是什么呢?
在母亲心里,自己是什么位置呢?
是靠上多一点点?
还是往下多一点点?
沉檀说不出来。
“叮铃——铃——”
下课铃响,等来的结果,和沉檀想的哪一样都不同。
“沉檀,老师喊你去办公室。”课代表跑来传话。
沉檀时而沉寂的心,又猛地提起来。
“啥子事情?”沉檀想从课代表这找到一丝结局走向预告。
但课代表无可奉告。
他只负责传话,别的,都不清楚。
像受惊的小兔,沉檀慢慢吞吞往办公室去。
她缩着头,缩着脖子,缩着肩膀,像装在套子里的人。
“你老师说你作业没带,来问我是不是真的,你作业是不是没写哦,你是不是在扯谎哦?”母亲尽量想装出严肃来质问沉檀,但和沉檀一样,母亲也是在虚张声势。
母亲不是想撒谎,也不是戳穿沉檀。
是她自己,此际就要惭愧说出事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