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选种上,也有讲究。
最好是选择抗病高,产量高,口感好的甘蔗种。
尤其不能有裂缝。
有条件,尽量选蔗茎粗大、蔗稍粗壮的。
母亲没有条件,她是过年期间,直接去集市上买来的。
这东西很沉,很难背负。
都是山路,母亲和祖母两个妇人,背了整整两日。
祖母这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她那双小脚,踏过山路无数遍。
如果土地有记忆,那她应该是一脚一个坑,丈量过家乡每一寸黄沙巨石。
只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富裕梦想。
好笑。
又叫人笑不出来。
买甘蔗,都是尽量挑便宜的,偶尔便宜也嫌贵,还忍不住讨价还价。
母亲没有太多种田经验。
不像沉檀外祖父,是跟土地合作了大半辈子的人。
母亲和祖母一样,或者说,那一辈的女子,大多都一样,目光短浅,放不下过去,看不到未来,总以为天永远都会是那片天。
总以为,买种蔗的时候,省下来的钱越多,代表她越厉害,越有本事。
她们将这种事情,和买衣服算作一样。
母亲想得很简单,她觉得甘蔗就像她的学生,不能放弃每一个学生。
不管什么歪瓜裂枣,只要用心浇灌知识,总能长成参天大树。
只要有芽,都能长得茁壮,都能丰收。
母亲企图把生物学当哲学混淆。
企图创造医学奇迹。
你大可以嘲笑她,说农村妇女见识短浅。
说她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只会浪费钱。
但为人子女,真正同她相识,相知……
沉檀无法嘲笑。
别人看到的,是一个贪婪不知足的,念过几年书就想上天的黄脸婆娘。
沉檀眼里看见的,只有一个为了努力生存的母亲,一个想改善生活的母亲,一个热爱丈夫的妻子。
她心念她的丈夫,喜欢她的孩子,想好好过日子。
她既敢想,也敢做,敢尝试,不怕错。
哪怕她对许多东西,一无所知。
买回来的甘蔗直接切段,晒干伤口,便整齐码在深坑里。
甘蔗是要浸种的她不知道。
最好是用加了2%石灰水来浸泡两天,她也不知道。
她挖的坑,只凭借记忆,大概是多深,便是多深。
锄头那么重,她挖得手上血泡起了一层又一层,拿粉笔写字都痛疼得颤抖不止。
她也不知道隔多远种植比较好。
母亲是个文科生,不太能细下区分,也不了解。
那阵子,也没什么资料可查,网络这种东西,还活着传说里。
有线电话能接通千里外的乡音,就已经是人口相传的神迹了。
对于种甘蔗的所有必要知识,母亲都来源于自己亲眼所见,和请教自然科学老师。
哪怕只是言语请教,母亲也很认真写在备忘录上。
字迹清晰,工整娟秀。
她用尽一切努力,挖空心思,拿最拙劣的条件,去搏一场梦。
只是种田这种事情,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在起点的时候,母亲就输了个彻底。
往后,她只会输得更多。
她没有时间来下细锄草,打虫,施肥。
她只能欣喜地看甘蔗萌芽,只能绝望地看它们长得比斑竹还细,歪歪斜斜,和蓬草一起,像蜘蛛网一样,七歪八斜,结在田里。
像是造就了一丛丛灌木。
母亲失望吗?
她当然失望。
比失望更难受的,是沉檀大妈妈的讽刺嘲笑,是在学校,每次同事开玩笑的刺耳言语,是祖父那日渐严肃的脸。
这些人不懂创业失败是在所难免的。
创业和考公是一样的。
千万人过独木桥,成功上岸的人,一批只有一个。
母亲不是那个幸运儿。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她这边。
但母亲就被打倒了吗?
没有。
沉檀记得,母亲第二年,又试着孵小鸡,准备在家里开小型养殖场。
鸡蛋和养鸡,对于住在山里的人家来说,是不需要什么创业资金的。
技术上,也没什么太大要求。
农村妇女,有几个是不会侍弄小猪小鸡的?
最少,有了这两样保证,可以稍微避免,带来更大损失。
沉檀其实挺佩服母亲那一代人的。
他们勇敢打拼,不甘平凡,他们哪怕已经成家立业,哪怕有了妻儿老小,仍敢赌上一切,去搏一搏,未知的绮梦。
像沉檀这一代人,很少有敢做这样梦的人了。
佛系,不争,躺平,摆烂,都是常态。
人生没有意义。
世界没有意义。
宇宙终将毁灭。
他们拒绝亲情,拒绝爱情,拒绝繁衍后代。
他们用微薄的工资,努力在世上苟延残喘,应付各方面施加的压力。
只是呼吸,就已经用尽全力。
不像母亲和父亲。
思想解放那个年代,金钱和物质欲望,遍地生出的机会和奇迹,叫他们拿未来去赌,去拼。
多少人背井离乡,多少人抛家弃子,而后再也没能回头。
母亲这时还不知道,自己就属于那即将被抛弃的一份子。
她还在甜蜜中等待。
等待小鸡破壳而出,等待丈夫归家,等待儿子满了一岁又一岁。
她买了许多鸡蛋,可孵化的鸡蛋,用土方法,日夜精心照料。
有祖母帮忙,母亲想不到失败的理由。
那也是沉檀整天不见母亲的时候。
他们四个孩子,连带堂哥,像是被人遗忘,丢在这不大的院子里,像门口的地雷花,野蛮生长。
有的开白花,有的开红花。
有的……大概开不了花。
就像那批没能成功孵化的小鸡一样。
那年冬天,特别冷。
冷到沉檀都不敢相信,陈塘这个地方,能有这么冷的冬天。
屋檐上坠的冰棱子,能一直延伸到地上,还不碎不断。
沉檀一整个冬天,鼻涕只能吸溜着,挂在人中处。
手上,耳朵上,生得密密麻麻冻疮。
好了又长,好了又长。
这样的温度,对于需要鸡妈妈温暖怀抱的鸡蛋,完全是致命打击。
母亲连痛哭流涕的时间都没有。
家里的气氛,就好像屋外的冬天。
一起被冰封。
冬天好不容易过去,母亲还没来得及庆幸,一场倒春寒,又把温度调到了最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