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入魏不过是一个关口,可进了那扇城门,仿佛瞬间换了天地。其实,天上的云还是那薄薄的三两片,只是站在魏国的土地上看着就倍感亲切。在江北,他可以风生水起的做祝公子;回上京,他只是身份卑微的管家,处处受人节制。但就因着上京城中将军府,祝筠愿不远千里回归故地。
在沧海山庄休养的这几日,祝筠看似如往常般,巡视酒坊、看望风亭玉、与李骥插科打诨,谁又知晓梦回之时,便是北山所经历的一幕幕,魏国士兵至死不屈南望的背影、漫山遍野的厮杀声、被追逐片刻不敢停歇的紧迫、还有浸没在江水里命悬一线的窒息感。祝筠每每挣扎着从梦里醒来,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
“祝公子,马跑不动了,下来歇歇脚吧。”赵五拉住缰绳,马车在小镇唯一的客栈前停下。
“五叔辛苦。”
如果不是马累了,祝筠宁可昼夜奔袭。祝筠抱着装着矿石的匣子下了马车,借着客栈前的灯笼环视四周。夜幕中的小镇很安静,住客栈的感觉就像那个有将军和冉大哥的梁安驿馆。
店小二收拾出两间房,赵五将马匹牵到后院喂草,祝筠点过菜,提着包裹往房间里走,客栈里又来了几位人高马大的贵客。店小二欣然迎上。
“就是他。”门口几人低声确认过,一拥将祝筠围在房间门口。
“这里是魏国,你们要做什么!”祝筠第一反应是北燕清察司的人乔装尾随。
“我们家主子有请。”来人没有动手,还算客气道。
祝筠右臂仍粗布吊着,左手提着的包裹藏到身后。若在以前,祝筠大气不敢喘一下,此刻,竟然能提起一股勇气反问,“你们家主子是什么人?”
“上京城的贵人。”来人低沉的声音道。
祝筠听闻是上京的人,稍放松警惕,“找我何事?”
“去了就知道,”那几人闪出一条路,“请。”
祝筠原想先跟赵五叔商量一下,他做司理见多识广,没成想,那几人做事滴水不漏,一并将二人请上马车。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吗?”祝筠紧忙掀开帘子问道。
“上京。”一人跳上辕座,丢了几个包子给祝筠。余人策马相随。
“方向向南,路也没错,是往上京走。”赵五沿途观察,最终确定。
马车不舍昼夜的赶路,虽不知是何人指使,但也和祝筠的心意。原本需要十几日的路程,如此五日即抵上京。
祝筠虽在上京住过几个月,但是对上京的路并不算了如指掌。此刻马车停下,祝筠也不晓得是哪条街。
驾车的壮年男子给祝筠抛来几件干净的衣服,“沐浴过后跟我去见主子。”
祝筠心道这主子还挺讲究。既然到了上京城内,注定要去见见这位主子,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祝筠回京,最重要的就是将北山所见诉与官家。而上京城内,祝筠信任且能搭得上话的人,思前想后,只有嘉毅侯。说来惭愧,祝筠身为将军府独一无二的管家,竟然从来没有迈进过候府的大门。
“五叔,上京城你熟吗?”祝筠装模作样地加着水。
“来过两次。你要做甚?”赵五坐在窗边桌子旁吸溜吃面。
祝筠故意把水倒得很大声,“外面的人不知是敌是友。我不想耽误功夫。得先把我的事了了。我打算偷偷溜去嘉毅侯府。”
“咱打北边来,这里应该是北大街。嘉毅侯府在哪个方位?”
“好像也是北大街。”
“这就好办了,等我们溜出去,街上随便的逮一人问问就行。”赵五端起碗,飞快将碗里面吃光。
祝筠点点头,将水桶递给赵五。客房在二楼,门外有人守着,所幸有扇窗户通往后街。祝筠取来半截熏香,香上连丝线,别在窗棱上。祝筠抬起桌角,靠着丝线的柔韧,将桌子拉着两腿离地。然后撕开床单,绑成长绳,一端绑在桌角,一端趁街上无人丢下窗户,然后虚掩窗户。一切妥当,便与赵五一同躲到床下,等待时机。
屋里渐渐充满水雾和淡雅的香气,窗外风吹着,熏香燃得更快。
“砰——”
“什么情况?”门外看守的人冲进来,风拨开烟雾缭绕,房内无人回应。
“人呢?”另一壮年男子进来,疾步走到窗前,桌子四平八稳的靠在窗下,桌腿绑着的布招摇的延伸到窗外直到一楼长街,“可恶,竟然跑了。你去禀报王爷,其他人随我追!”
守在客栈外的其他人立刻向后街搜索追去。
趴在床底下的祝筠透过缝隙见壮汉撤离,迅速拉起赵五溜出客栈。
清晨的晋王府寝室,侍婢端着托盘跪了一地,晋王披发坐在床边,抄起靴子砸向跪在门外内卫。
“你们干什么吃的,人在眼皮子底下都能跑!”
内卫左脸吃痛仍不敢动,“我等回京是天色尚早,恐惊扰殿下清梦,故在客栈休整。那祝筠一路顺从,不曾想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跑的不见踪影。”
晋王冷笑,“听你这么说倒是本王的不是,本王就该彻夜不眠等你们回来!”
“属下失言,殿下恕罪。”内卫连连叩首。
“是谁惹恼了我们殿下——”院中遥遥传来女人柔纱般的声音。
晋王抬头,门口一袭墨衣,“荭姨早安。”
晋王口中的荭姨是晋王生母秦氏的长姐。饱读诗书,素有谋略。昔秦家落难,秦氏尚未入宫,秦荭为保全秦家,桃李之姿嫁给天命之年的湘国公,成为湘国公夫人。湘国公无子嗣,薨后,偌大家财尽入秦荭之手。也正因如此,湘国公夫人与晋王成了彼此的倚仗。
“小差事都办不好,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自去班房领罚,勿在这里搅扰殿下休沐的好心情。”湘国公夫人道。
内卫得令,匆忙退下。
“功劳是天定的,不是自己的莫强求,”湘国公夫人将晋王请到镜前,亲自执梳为晋王梳洗,“自打王姬入主江北,明王前前后后往江北安插十几波眼线,探听北燕寻矿的意图。无论伪装成猎户、樵夫,都逃不过清察司的暗杀。我们后知后觉,机会把握的却很好。虽不能将功劳据为己有,于朝廷而言却是有利无弊。”
“难道不是景和?”晋王凝视镜中的沛国公夫人。
湘国公夫人优雅一笑,“明王殿下素来不喜高照的新管家,你觉得小管家会跑去找明王?”
“荭姨的意思是,他会去嘉毅侯府。”晋王豁然开朗。
镜中女人依然笑着,她没有多言,温柔地为发冠簪缨。
“来人,备马嘉毅侯府!”晋王道。
湘国公夫人勾勾手,侍女立刻上前来服侍晋王更衣。
“高照那位新管家是个有趣的人,明王恼他是我们的机会。”临出门前,湘国公夫人提点道。
“我明白,”晋王顿了顿,又道,“青烟受的委屈我会记得。荭姨放心,待尘埃落定,本王定然给她一个归宿。”
湘国公夫人微微颔首,依然笑得娴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