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少年听到几字沙哑,徐徐开了眼。睁眼,见到一片茅草的顶,顶上有几处破洞,漏风,可以看到外面的雪;四周大概有窗,因为少年耳边,不断有窗板的振振作响;在身旁,置着一个火盆,时不时有火星溅出,然而在火盆的正对面,正坐着一个青衫人——低着头,拿着一根木棍,在一个破碗里不断捣动着什么。
“这是哪?”少年模糊地记得这青衫人,约莫知道是这青衫救了自己。
“城外的一处破庙,京中闹的动静太大,所以我将你带了出来。”青衫人低着头回了少年的疑问,仍旧手中的动作。
听闻青衫人的言语,少年陷入思索,旋即起身欲问之前的那两人如何,可少年发现自己浑身瘫软,不能发力。
青衫人似乎注意到了少年所想,便说道:“那两人,矮的被某重伤,此刻应是在监里,高的,则已经被某杀死了。”说着青衫人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他将手伸进碗中,五指拈起一团鼻涕似的黑泥,紧接着将其涂抹在一只没有衣物遮覆的手臂上——少年才发现此人受了伤。
“至于你感到浑身瘫软,那是因我与那二人打斗时,波及了你,内力窜入你体内,伤及到了你的五脏六腑。为了保下你性命,某将其逼到了你的丹田泄之,不过……”青衫人涂好了那黑泥,将碗放在一旁。“不过你从此与习武无缘。”
少年吁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对于能不能习武他并不在意,只要有手有脚还能动,便无大碍。
这么想着少年扭过头,看见这庙中供奉的不是他听闻过的人像,或者类似他们胡族那样的图腾——是一碑饱经岁月的褐石,上面或许有文字,但在火光下黯淡不清。
“这里是石碑庙?”
青衫人听言,愣了会儿神,但很快回了少年一字。
“然。”
“曾听母亲讲过这石碑庙近乎遍布中原天下,今天竟然见到了。”
青衫人点点头,接下少年的话茬:“毕竟百年之前立碑者的忠义确实令人佩服。”
少年也点头,他那孩童般的激动,似乎也让颇为昏暗的庙宇明亮。
在许多母亲的回忆与故事中,关于石碑庙的传说是令少年相当难忘的。据说陈朝百年前,正值乱世,军阀割据,有一义士行于世间,携故人骨灰,完成与故人看遍天下山河的诺言。而义士每行一处,都必立一块碑,将故人的一部分埋葬在所停留的地方。而义士故人被埋葬后,所葬的地域都会莫名地迎来丰收。故此各地许多百姓都会在埋葬之地建庙,虽大小各异,但俗约庙名“石碑”。
“可惜自天下太平,世间人人不过眼中‘名利’二字,唯利者横生,此庙也渐废矣……”青衫人呐呐自语,对着火苗,又似对着少年。
空气中充满沉默,唯独那堆盆火不休。火星,溅出,飞舞,然后消散,反反复复。大抵直至门外风雪稍作歇息,不再振得那窗板呜咽,青衫人忽然对少年问道。
“某见你能操陈语,晓事故,若以此为谋,他日必可有一方作为,为何此时南下?”
少年有点尴尬,想挠头,手却无力,作罢,只得讪讪一笑:“脑子一时发热……”
青衫人听之,未与嘲弄,倒是仿佛想起什么,陷入沉思。待青衫人再看向少年时,少年明显感到,那视线中多了一股不可言喻的情愫。
“子可知‘热中’者乎。”青衫人突然发话。
少年莫名其妙地晃头。
青衫人见此便开始解释“陈有古籍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於君则热中。’如今天下之人热中于名利;不法之辈热中于作歹;某同你一般年纪时,也是不得而热中,同群辈追逐功名,以至如今——”
青衫人一笑,有些戾气。
“以至如今唯有复仇,杀尽你们胡人……”
少年被青衫人这一杀气纵横的言语震惊,一时哑然失措。
青衫人见此,突然哈哈大笑,刚才冒出的杀气顿时了无,倒使少年更加错乱。
“刚刚是我的玩笑,若是五六年前,或许我是想杀尽你们胡人,但现在……”青衫人抹了抹眼角,将那不知是笑的过猛,还是其他原因流出的眼泪给逝去。“但现在我只是想给一群人一个交代而已。”
少年看着这怀着故事的青衫人,看着这明显饱食痛苦的中年,也不知如何是语。但少年人终究是少年人,阅历的浅薄,使之无法与面前的这位感同身受,而且多少厌恶他人同自己讲大道理,不禁驳了青衫人一句。
“可我不热中。”
“不,天下人人都热中,天下何人不热中!”
“可我所来只是想看看这天下。”
“可正是你以前不得,所以才会来,这就是热中!”
少年一时气愤,冒出几句听不懂的胡语。
青衫人也自然听得懂胡语,但不计较,继续道:“既然天下人人皆热中,既然热中便会自迷,所以你可知如何不迷乎?”
少年仍生闷,一幅你知道你说说的表情,盯着青衫人。
结果青衫人说:“某也不知道。”像在开玩笑。
这使少年更确信,眼前人只是想那自己找乐子。但很快青衫人接下来的话,使少年思索。
“虽然我也不知,但多少明白,人这一生应该有追寻的东西,哪怕虚无缥缈。”然后青衫人指了指自己,“比如我,以前就想一直往西去,看看那天地的尽头……”
“幸福。”
“嗯?”
少年突然开口。
“我母亲曾说过,她只希望我们儿女能幸福的过足一生。我虽然不知那是什么意思,但如果要我追寻的话,这是我最想去了解的。”
青衫人沉默半响,直待门外的风雪重整旗鼓,撞得门窗重新呜咽。终于他以一句近似祝福的话语,为这话题结了尾。
“我不知幸福为何物,但……愿你不要忘记自己所追寻的一切,如此……今后你将无愧于世。”
随后风雪吞没了记忆。
……
“你小子就是单于?”
借吾回过神来,见到一个还没自己大的小卒,对自己大呼小叫。出于不想理会对方不信任的视线,借吾只好避开,看向李恒。
相对于小卒的大呼小叫,李恒明显沉稳许多,毕竟计划发生巨大偏差,确实出人意料。这不仅意味算盘被打乱,需重新部署,而且也说明这场战争有第三方参与,开始不可预测,更加复杂。
“将军你说是不是,这老小子惨成这样,如果他是单于,那我还是皇……唔…呜…!”一旁的夫长终于看不下去了,结伙几个士兵,把这个差点大逆不道的小卒拖走,绑到林子里进行“爱”的教育。
没了烦人精,四周除了拖入小卒的密林,果然安静不少。借吾也因身旁只剩李恒而放松,不禁望着漫天的星斗。盯着那如弓的弯月,借吾突然觉得耳熟,没错,是耳熟,好像这场景在哪听到过。
“你确定有人对你谋杀?”李恒冷不丁地发问借吾,像是在确认什么。
借吾一愣,有点尴尬,挠了挠头,只得讪讪一笑,毕竟惨如他这样的单于只有他独一份了。
“那既然如此,由你带路,去胡营。”
“啊?”借吾看着眼前这青衫人,虽然不知道李恒原本欲如何,也知道他的本事,但如此冒进……
“这怕不……”
李恒挥了挥手,打断了借吾:“单于于胡,如龙于首,如你言,胡失其首,那么必溃。可自老夫等人捡到你这几日,却未闻半点波澜,那么由此可知……”
“有人顶替了我!”
借吾愕然,如此那他族人……
“你莫乱想,这只会让你分神。”李恒貌似看出借吾的不安。
借吾不语。
良久,李恒又开口:“此番本欲是杀你的,但胡族今已易首,而某等也就不用要你性命了……”说着,李恒起身,惹得借吾面前的火苗躁动。
“我看的出来你是个好的领袖,老夫很多年前就杀人杀腻了,虽然说早了,但留你命,希望你回去重整胡族后修养,朝廷经此一役,胡族将数年不得好受。现在,我也该催牧羊那群不省心的兵起行了。”
李恒正欲转身,去催那些随他此行的士卒准备。
忽然,借吾抬头。
“为何信我?”
李恒的身子一愣,仿佛陷入某种回忆。
“可能是直觉吧。”
说罢,李恒便向密林去。月光下,借吾只能看见李恒的倾斜的影子。
在这世间,人人都当走一遭,而有的人走的比较长,便有些本应死去的过去重新拽住那人的衣角。此时,要么陷入,要么彻底决绝。
无论是谁都逃不过此……
……
陈五世二年。
当李恒与借吾等人抵达胡营时,他们除了见到几处熄灭多时的营火和一些不便带走的舆重,便只有一片天苍苍,野茫茫。
胡族已经拔营而去,不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