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亲爱的林芝
书名:月明人千里 作者:梁挚 本章字数:5006字 发布时间:2022-04-28

“你听说了吗?”秦楒问。

“什么?”

“上周埋花的那个姑娘。”

“她怎么了?”

“你不知道啊。算了,没事没事。”

“……秦楒,你有话能一口气说完吗?”

“嗨呀,没事没事,一点小八卦而已,走,打水去吧。”

秦楒转头又聊起上节数学课,林致拿起水杯跟她一起往水房走。打完水回来在中庭里遇到一群男生在拍卡片。

“泽,听说你班有女生喜欢你呀?”说完大家都好奇地看向故事的主人公。

“谁呀?眼光这么好!”林致班里的段陈安笑着问。

“他班那个疯婆子沈之玉吧!”常子见说完,场面陷入冰点。

“沈之玉是谁呀?”林致问秦楒,“常子见发什么疯呢?”

“就是那个埋花的姑娘,沈之玉。”

秦楒还没说完,林致一脚就踹上了常子见,“嘴里放什么屁呢!”

众人惊呆。

“林致你有病啊!”常子见一怒之下想回她一巴掌,手都扬到半空中被其他人拦住,被钳制住的常子见像一只落魄的疯狗,秦楒连忙上去拉林致下来。

有人劝架,“一点小事不至于”;有人打圆场,“别跟女的一般见识”;有人直言,“有点过分了”。

秦楒拽着林致就往教室走。

“还想被处分吗你?”

“常子见说话多难听呀!”

“上一周还跟人一起罚站呢,现在帮人打抱不平来了。”

“不然怎么办?就任他这么羞辱人吗?”

“事情有很多种解决办法,你非要选择最直接的一条,曲线救国你懂不懂?”

林致自觉理亏,就开始转移话题。

“她叫沈之玉啊?这才知道她名字。”

秦楒识破她的小心思,笑而不语。

晚饭过后,林致在教学楼后面吹风,突然有一个男生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粉色明信片,并问了她一句:“知了在班里吗?”

知了是段陈安的外号。因为陈安连读起来很像“蝉”字,所以男生们都喊他知了。

林致愣了一下,说:“谁?”

“知了……啊,段陈安。知了是他的外号。”

“我不知道,没注意。”

“行。我去找他一下。”

“喂,等等,明信片?”

那人在风里挥挥手。梧桐在夏天落了一片叶子。

林致疑惑地打开明信片,笔迹看起来有些眼熟。

“亲爱的林芝:”

一段颇为正式的开场。林致腹诽:哪位啊?名字能不能写对?

“亲爱的林芝:

见字如面。我是沈之玉。

如果可以,这个周末我想邀请你来我家里做客。具体时间你定,地址如下。

沈之玉”

“怪不得字迹看起来眼熟,就是那个冰糕棍儿上的字。不对,比那个上面要好看点。”林致看完明信片之后有感。

林致顿时觉得这个夏天的暮色如此美丽。教室的灯光一盏一盏亮起来,银白色的光芒流泻在每一片宽大的梧桐叶子上。远处暮色映出晚山,天空云霞明灭,如爬上少女羞涩脸庞的朵朵红晕,此刻一切都是如此温柔。

回到教室,林致将明信片拿给秦楒看。

“哇!你要去吗?”

“喏,名字错了。不去。”

“真不去?”

“假不去。不过,你说她为什么邀请我呀?该不会是还记恨着上次的事情把我叫到家里算账吧。”

“……林致,我建议你,少看点狗血电视剧。不过,这信为什么是一个男生给你的?沈之玉她为什么不自己给你?”

“可能不好意思吧。毕竟我这么美。即使是女生,也会害羞的”林致臭屁地撩拨头发,向秦楒抛媚眼。

“呕——做得很好,下次别再做了。”秦楒打趣她,“那男生你认识吗?”

“不认识,就是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还问我段陈安在没在班里。当时他喊的是‘知了’,我正惊讶这外号竟然这么多人知道,结果他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可能以为我不知道‘知了’是谁,就给我解释了一下‘知了’是段陈安的外号。”

“这人还挺有意思。”

时间来到周末,林致挑选了周六下午三四点的时间前去拜访。

明信片的地址是隔壁村子,上面还认真地画了进村之后的路线图。林致骑着单车行驶在柏油马路上,路边的白杨树躯干笔直,在小个子的林致眼里,高耸入云。午后路上人少,间歇过去几辆拉货的重卡车,还没骑上几脚,林致已是热的汗流浃背。路线上的指示十分细心地标记出了所有的代表性的物件,比如村子转角处的旺角超市、直走待拐弯处的石狮子头、巷子口的一座庙,甚至尽头的那一片向日葵田沈之玉都画了出来。林致沿着指示在一片向日葵花田前找到了沈之玉的家所在的巷子。

林致一转进沈之玉家里的巷子,就隐约看到一间房顶上站着一个人。那人听到自行车链条的声音便转过身来,向林致挥手。

“这里——”

林致也挥手应她。

只见那个灵活的身影轻巧地从房顶上下来,转眼间就站在了门口。

“你在等我吗?万一我不来呢?”

“不完全在等你。我正在看花,恰好你来了而已。”

“不坦诚。”

沈之玉笑笑,把林致领进家里。这个家像极了林致奶奶的房子。院子是土地,没有抹水泥,种着枣树和石榴,如今石榴花正开的旺盛,花朵鲜艳,好似被太阳烤熟了一般。角落里另外开垦出一小片方形园圃,架上竹竿,种着长豆角和黄瓜。枣树下拴着一条狗,狗坐在用废旧布料缝好的垫子上。

“怕你害怕狗,拴起来了。”

“没事,我不怕,我家也养狗。”

“把车子放在影壁墙前面就可以了。咱们去屋里坐会吧。吃雪糕吗?”

“好。”

沈之玉将林致领进屋子之后,走进厨房,取了两只绿豆雪糕来。

还没等林致开口问沈之玉为何要邀请她,沈之玉便率先说起话来。

“谢谢你啊。”说完,沈之玉将绿豆雪糕放进嘴里咬下来一块。

“谢我什么?”

“谢谢你那天替我说话。”

林致不明白沈之玉在指什么。“难道是指桑骂槐?怪我当时罚站时没有替她说话?”林致在心里暗暗想到,“明明我当时也很无辜啊……等等,这绿豆雪糕不会有毒吧?”放到嘴边的雪糕又战战兢兢地拿开了。

“你踹常子见的事。”

“啊——”林致这才舒了一口气,放心地唆了一口雪糕。

“是他说话太过分了。路见不平而已。”

“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嗯。”

突然二人之间有些尴尬,微妙的气氛逐渐弥漫开来,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话说,你那天在操场上哭什么呢?不会真在哭花吧!”

“哭花怎么了?”

“没……没怎么。就是觉得……觉得特别浪漫!”

这次换沈之玉匪夷所思地看向林致,咬一口雪糕压压惊。

“上次我还记得某人嘴里说的可是‘奇怪’啊?”

“那……我那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吗?”林致羞涩一笑,挠挠头,“我第一次见有人会给花做葬礼的。你跟那朵花感情很深吗?那是一朵什么花?”

“一只狗尾巴草。”

“哈?你给狗尾巴草起名叫‘小花’?”

“怎么了,不行吗?”

“行行行。那路边那么多狗尾巴草,你为什么偏要给那一束做个墓呢?”

“‘小花’它是我的朋友。它常常听我讲话。还有,我不是偏给那一束做墓的,家里的小鱼离开的时候我也为它们举行了一场葬礼。”

“你好专业。”

“我家是做丧葬的。”

林致本是调侃她一句,没想到沈之玉会有如此出乎意料的回答。

“万事万物相遇有时,离去亦有时。为何相遇之时往往隆重盛大,而离去之时总要被人遗忘漠视呢?”

林致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她的人生里尚且没有经历过别离,不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她只有在清明节陪家中老人上山祭祖之时,才会看到一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于离去的思念和痛苦,那种感情仿佛是日常生活里的禁忌,不曾提起,不曾息止。

“要不要去房顶看看。”沈之玉问她。

“嗯。”

沈之玉带着林致爬梯子上房顶,其间再三叮嘱林致要小心脚下,以免打滑。

“放心吧,我也经常上房的。”林致自信表示。

上了房顶,林致一瞬间就被那片向日葵花田吸引了。此时已到下午五点,太阳移至西南方向,向日葵的花盘便也追随太阳,骄傲地扬起,仿佛太阳虔诚的教徒。金黄色的阳光洒在人世间,这些向日葵就是太阳的种子,微风吹来,花朵随风摇曳,花田里金光闪闪,恍惚间林致以为看到被夕阳染成金黄的波光粼粼的大海。

“我想问你件事。”林致看着花田出神却突然蹦出来这句话。

“问吧。”

“他们欺负你。你不生气吗?”

“生气。”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并不讨厌那些说你坏话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

“感觉。那些被欺负的人要么是愈发懦弱卑微,像砧板上战战兢兢待宰的鱼肉,压抑所有的愤怒,却会在一个,如往常一样的,与敌人对峙的寻常下午,一瞬间爆发;要么是去往另一个极端,变得草木皆兵,开始睚眦必报,喋喋不休地谈论小罪小恶之人的滔天罪行,转而将大罪大恶归于命运不公。仿佛他们在这世上的一切不幸都只是因为小罪小恶之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而那些大罪大恶则被其称为命运,无可嗔怪。大人不都是这样吗?可是你刚刚说起常子见名字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半点波澜,像在谈一个局外人。”

“我虽然生气,可我并不想恨他们。我奶奶从小就跟我说,听到侮辱而生气是自然而然的情绪反应,心生怨憎却是自己主动将自己扔进了那情绪的炼丹炉里,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给情绪控制住了,在这炉子里面被火烧、被针扎,心里边刀山火海走着,全因为别人那无关痛痒的一句话?他们说完,转头就忘,独独留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在这炉子里守着一颗破烂的心。”

“可是,他们欺负你,总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也尝尝这般滋味才好啊。”

“我们村口常有一个男人在闲逛,他叫江剑,老人们都说他精神不正常,人人都喊他傻子。也包括我。我小时候害怕他,常常绕路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难得看到江剑没有在那条路上,就准备那天不绕路。结果到那发现,江剑一个人蹲在一个角落里哭,我吓坏了,不知道要不要上前看一下。这时候,他突然看向我,那双眼睛忽闪忽闪得泛泪光。书里不都说孩子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纯洁的眼睛嘛,江剑二十多岁了,早就不是书里的孩子,可是那天我看见他,才明白什么叫干净。”

沈之玉顿了顿,说:“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喊过他傻子。”

“在那之前,江剑是别人嘴里的傻子、疯子、精神病,我没有接触过他,没有听过他讲话,没有问过他的过去,也不曾看过那双眼睛,于是我就像其他人一样,在口口相传里成为一个没有思想的‘杀人利器’。”

“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另一个江剑呢?可惜啊,我不是他。他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那份月亮,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由世人无知和无情的眼里投射出来的,那份破碎。”

“我知道他们私下里喊我什么,我也生气。但是,他们也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什么事实?是诋毁!”林致终于插上一句话。

沈之玉笑笑,温柔地看了一眼林致,转而望向金色的花海,眼中闪烁光芒。

“谢谢你。好吧,那我就暂且‘痛恨’他们一下。”沈之玉假装成恶狠狠的模样。

“你知道吗?面对一个人不能只听他说什么,往往要看他做什么。”

“什么意思?”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人呐,会伪装,会欺骗。”

“你说你感觉我并不讨厌常子见,你的感觉是对的。我并不讨厌他。他无法理解我的处境,躺在家人为他铸造的金色城堡里轻飘飘地指摘他人的苦难。他的见识和阅历浅薄,使得他对我的痛苦恶语相向。说好听点是为人简单,未谙世事;说难听点就是无知和愚蠢。毕竟有些事情,现在只是别人替他承担罢了,但总有那么一天,他会自己亲眼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常子见做的最过分的事情,就是提我爸爸的事情,这些对我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除此之外,常子见并没有欺负过我。倒是其他人,虽然嘴上没有说过什么,背地里的动作可真是一件都没有少。这么一看,常子见可算是可爱多了。”

“真正的敌人往往躲在暗处,你看不到的。”沈之玉语重心长。

“真正的敌人?是谁?”今天沈之玉所说的所有话,林致能听懂的不过一二。她震撼于沈之玉的见识,可再想想她的经历,想必也是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的。林致今日方才明白原来人的见识并不在于年龄,年龄不过是一个容器,一个阅历的容器。

夕阳快要落山,落日余晖洒在二人肩头,她们的影子逐渐长大,仿佛要去一同亲吻向日葵。

沈之玉没有回答林致的问题。

“天要黑了。你该回家了。”

沈之玉执意要将林致送到村口,林致拗不过她,便答应下来。

夏日晚间惬意非常,晚风凉爽,树下纳凉的老人越来越多,手里的蒲扇摇晃多年人生,路边的孩童手中零食各式各样,满街都是欢声笑语。

“沈之玉,来替你送明信片的男生是谁呀?”

“你不认识?”

“我应该认识吗?”

沈之玉笑出声来,说“不应该不应该。哈哈哈哈哈。”

“你为什么笑成这样?”

“没事没事,恰好想到有趣的事儿了。他叫康泽。”

“康泽?好耳熟的名字。他…他…他不就是你那个绯闻男友?”林致惊呼,仿佛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你还真信那些谣传呀。平时看着挺聪明一人,现在怎么糊里糊涂的。”

“也是哈,如果真是你纠缠他,他也不会帮你送明信片了。那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革命友谊。”沈之玉坚定地望向林致,敬了个礼。

快到村口的时候,沈之玉一改轻松面容,拉着林致的手对她说:“不用担心。流言杀人,但杀不死我。这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只有你比它更强大,才能战胜它。”这句话,既说给林致听,也说给她沈之玉自己听。

“好了,就送你到这了,路上小心。”

“好,沈之玉,拜拜。常联系。”

沈之玉望着林致远去的身影,迟迟不肯离开。

良久,沈之玉说了一句话。

“真正的敌人,是偏见。”

“和偏见带来的不公。”

风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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