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看到题,当即一怔。
就像热血沸腾的时候,给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这些东西,老师刚才明明都没讲过,为什么要我来做?
老师是觉得我可以?是真的相信我能做到?
我……
数学老师的教法当然没有问题。
但沉檀在数学这科目上,同阿姊大抵有些相似,找不到方法,不会举一反三,只知道死记硬背。
这还是因着特殊环境催化,她才能死记硬背得下来。
要平日,她坐在教室里,是那几十分之一,老师眼里几乎没有她的存在。
没有期望,哪来努力和奋斗。
沉檀不是阿姊,她并不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出生,自己的降临,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到底怀揣着怎样的使命与奋斗目标。
所以,她所有努力方向,都是依着旁人来。
有人期待她拿奖,她便去拿奖。
有人想让她快快乐乐活着,她便活得快快乐乐。
无人期待,无人祈愿,她便不知所谓,浑浑噩噩度日。
这是她平生第一回,觉得对不起别人期待。
“我……我不会……”她极尽耻辱,说出不会字样。
“囊个可能不会呢?”数学老师不理解,“原理不还是一样的吗?这个题跟那个题,差别很大吗?”
沉檀不敢对不起这份期待,也不敢承担起这份失望。
她硬着头皮往下解。
既然老师说两个题一样,那就当一样去做。
上一题的步骤和答案,她烂熟于心,只照着往上写。
题目问的是5,她写得步骤是3……
数学老师发出长长叹息。
沉檀眼泪集聚在眼眶。
她突然恨起了数学老师。
恨他给了自己信心,恨他突如其来的关切。
亲手送自己上青云,又亲手将自己推下万丈深渊。
哪怕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哪怕对于数学老师来说,这算不得什么深渊。
沉檀记不清,那天自己是如何灰头土脸回到教室的。
应该眼泪还没干。
此后,数学老师也再没找过她。
就像亲自坚定过,这是个坏的谷种,没有培养的必要。
短暂被关注过的沉檀,在失却关切后,彻底放弃学业,只夹杂在一堆稻草里,随着年月长大,哪怕稂莠不齐,哪怕不能丰收,但到了该收割的季节,仍是被无情镰刀,连根带穗,一并割去。
母亲更是再没有过问。
可能数学老师又同她讲了什么。
比如……沉檀不是学习这块料?
反正,母亲也没那么多心思放在沉檀身上。
许多事情,一开始想象的很美好。
比如在没嫁人之前,母亲只想好好念书,多学知识,把沉檀外祖父当年没机会读的那些书,通通念回来,做外祖父的骄傲,也是自己的骄傲。
但很不幸,她在念书过程中,遇上了自己喜欢的男孩,也就是沉檀父亲了。
他有着一股傲气,这傲气叫母亲觉得自卑。
又风趣幽默,总能说出许多好玩的话,找到许多值得一笑的乐子。
他还不像村人那样,胆怯怕事,他十八岁不到,就敢揣上五块钱南下,混在货车,码头油船上,去搏一个,根本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这样的男人,在港片盛行的年代,简直就是梦想走进现实。
尤其这个男人,还对自己倾心,对自己有意愿。
沉檀母亲无法拒绝。
她一心想嫁给他,想同他过上美好的童话故事结局,相夫教子,和油盐酱醋茶做伴,把日子过得,既和谐美满,又充满人间烟火气息。
但她又是那样不幸,嫁进一个空壳子家庭。
这家庭,还重男轻女,还必须得继承香火。
那时,她大概会觉得,眼前这一切,很眼熟。
过程是无比艰苦的。
从艰难诞下第一个孩子,到麻木生下第五个孩子。
从第一个孩子夭折,到送走沉檀,再到喜悦迎来男宝。
母亲那颗童话的心,反复破碎,又一次次,被自己孩子的笑脸粘和。
大部分女人,在有了孩子之后,对配偶存在的意义,往往会看得很淡。
但沉檀母亲不是。
她读那么多书,烂漫天性至死不改。
她相信从一而终,相信至死不渝的爱情。
她相信她的生活,终会像书上写得那样,幸福无比。
说起来,沉檀突然想起,自己在祖父家那两年时光里,是亲眼见过父亲的。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
最起码,沉檀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
不过也有不太寻常的地方。
除了沉檀,母亲和祖父,脸上都带着笑容,喜气洋洋的笑容。
就连总是面若冰霜的阿姊,也难得有些笑意。
晌午时分,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亮,额前头发全背过去,露出饱满额头的男人,夹着皮包,跨进了这个,同他装扮格格不入的破落小院。
那时的沉檀大妈妈,看向沉檀父亲的眼神,带着不屑,带着羡慕嫉妒。
但成年人,不管眼里神色如何,友好交往和调侃是会照做的。
沉檀看见他们齐聚一堂,和祖父坐成一圈,说说笑笑。
女人在,只能是叙旧。
等母亲和大妈妈去厨房帮着祖母烧饭,烧好菜后,祖父和父亲,才开始聊所谓的正事。
聊得什么,沉檀不清楚。
因为根本就没人告诉她,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孩子那么多,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沉檀也是在很久以后,回想当年这一段,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和父亲,早早见过一面。
原来她并不是到了初一,才知道父亲长相。
原来父亲就长这个模样。
她震惊于自己的感知迟缓。
也觉得生活荒诞可笑。
小小的她倒是不觉得可笑,她只是把目光,懵懂地往祖父屋子里查探。
沉檀觉得,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写着与他们不同。
就像天外来客。
比学校的老师,比那些领导,比村里的干部,还要有气质,还要气派。
应该是什么大人物。
母亲看向这个男人的时候,眼睛笑得连缝都看不见,沉檀只觉得母亲一直在笑,一直在笑。
那是怎样的欢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