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自忽必烈立国之后,不断发动对外战争,加以宫廷廪(lǐn)禄、宗藩岁赐,都需要巨额经费来供给。而初初建国的元朝根本没有稳固而且源源不断地财力支持,只能由于专注搜刮,横征暴敛,人民不堪沉重的封建剥削与压迫,纷纷起义。
大年十五,本应该是万家灯火,笑迎元宵之时,府中却显的冷冷清清,连一盏红灯都没有挂上。
“大小姐回来了。”回府的路上,不停地有家丁和侍女朝我俯身行礼问候,虽然他们的身上都穿着过年的新衣,可我从他们强装镇定的神情上,却看到隐约的不安。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谢太后已向元军献表称臣,爹爹心灰意冷辞官回来,国难当头,谁又有心思过年呢?
进了正房,娘和奶奶正在说话,见我进来,奶奶原本蹙着的眉头展开了:“大丫头,正好你回来,劝劝你爹,你爹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我一边解着身上的斗蓬递给丫鬟,一边凑到奶奶身边:“行,一会儿我就去,让他穿件五彩衣,拿个波浪鼓,学小孩子哭逗您开心好不好?”
奶奶笑的合不拢嘴,娘嗔怪地轻拍了我一下:“这孩子,净胡说。”
我哄着奶奶和娘说了半天的话,才起身去了书房。书房里有些冷,爹却穿的很单薄,他在书房里烦躁地走来走去,时而还俯身在书案上奋笔疾书,写着写着,又猛地把笔一扔,然后将写好的纸抓到手上撕个粉碎。
“多可惜啊,您的书法可是一字千金啊,您就这么糟蹋了呀。”站在窗外偷看半天的我轻轻地推门进去,看着满地的白纸片,故意开玩笑地说:“一会儿您再写完可别撕,留下来我拿回去给您外孙临摹。”
爹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幼儿启蒙写字用不到我的,汉青的字就够了。再说了,国家都亡了,写字写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我看到爹紧闭的双眼露出两行清泪,“对不起先帝,对不起陈家的列祖列宗啊!”
我看着老泪纵横的爹爹,又转眼看向墙上挂着的松石图,笔直的松树傲然屹立,苍劲挺拔。旁边题着东坡先生的诗: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爹,汉青已经到处招募义勇之人了,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和元军战到底的。”我语气很轻,却很坚定。
人才当以气节为主,是我曾祖传下来的祖训,我曾祖官至左相,追封太师,我父亲的名字文龙是他状元及第时陛下亲赐,我陈家几代人读圣贤之书,深受皇恩,忠君报国这四个字早已深刻在我陈家血脉里。
“汉青是个好孩子啊!”爹爹点点头,“我当初没有看错他。”
我的夫君许汉青是唐朝许稷之后,许家是真正的书香世家,自宋太祖年间至今已有三十余人进士及第,许汉青因不喜奸相贾似道弄权,辞官回家经营远洋船务祖业,生意做的极大,人称之许百万。如今国家危难之际,他和我商议,散进家财,招募义军,势与元军斗争到底。
二月刚过,就传来临安沦陷的坏消息,太后官家均被掠走,被送到元大都,成为囚徒。还好有文天祥、陆秀夫大人坚持抗敌,拥立新帝与元军对抗,爹爹又被朝廷召回,任闽广宣抚使,并于兴化开设衙门,招募兵勇组成民军,厉兵秣马准备迎敌。汉青也带领义军一路保护幼主抵挡元军的追击,我则去找畲族酋长兰太后,试图劝说她带领二十四峒畲与义军会合兵。
“夫人,老爷已经为国尽忠了!”黄华满眼通红地跪在我面前,他原本是许家的大管事,能力十分出众,被文清派出带领盐民帮的义军。
“怎么没的?”我眼神木木地看着他。
“老爷在墓埔和元军遭遇后不敌,后退到家寨固守,最后敌人放火,老爷他……”黄华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那……”我张了张口,不敢问出下一个问题。
“两个小少爷也在寨子里,一起都……”黄华哭的更厉害了。
尸骨无存吗?我的心在滴血,大滴大滴的眼睛从我眼里滴落,可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我的嗓子在昨天听到爹爹殉国,全家被杀的时候已经哭哑了。
爹爹在被俘之后路过岳飞庙祭拜后,他以孱弱之躯蹒跚进入岳庙时,哀恸至极,失声痛哭之后气绝身亡。
我的国没了,我的家没了,我的所有亲人都没了。我感到一阵的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待我醒来,已经是深夜,外面天空乌云密布,阵阵冷风吹打在窗棂之上,发出瘆人的响声,我看着床头油灯上那飘摇忽闪的火苗,再一次陷入痛苦之中。
报仇,报仇,报仇,誓与元军决战到底,我的双手紧握着,手心被尖尖的指甲扣出血来,却丝毫没有察觉出疼痛。
“夫人,下一步该怎么办?”黄华眼巴巴地望着我。
“黄华,你手上还有多少人?”
“不到三千。”黄华想了想回复我。
“钱呢?”
“还有一些。”黄华回复的很快,“粮也有一些。”
“太好了!”陈大举从后边转了过来,“山寨就缺粮食。”
黄华有些警惕地望着外貌凌厉凶狠的陈大举,又望望我。
陈大举是畲族首领中最年轻的一位,他两只眼睛外眼角上扬,内眼角内垂,眼睛向上吊着,所以人称陈吊眼。
“是陈首领,他已经和张世杰将军联系上了,他的义军准备开往刺洞了。”我简单地解释道。“黄华,你把你手中的钱和粮拿出来一部分送过来。然后去建宁和括苍联系那里的义军,共同抗敌。”
黄华又看了陈大举一眼,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点头答应了。
战斗,战斗,不断地战斗,我和陈大举率领十万部下马不停蹄地到处奔波,泉州讨伐叛将浦寿庚,百里埔驰援张世杰,闽北、建宁、政和,处处都有我一身素衣奔波阵前的身影,黄华则组织三万盐夫成立陀头军,与我们联合作战。
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陆秀夫大人最终抱着幼主投崖,我的国家彻底亡了。
我并没有停止复仇的脚步,百姓们也不愿受元人的控制,我和陈大举灵活出击,趁元军不备攻打他防守薄弱之外,一路诛杀恶官、开仓放粮、拯济贫民,越来越多的百姓都追随我们的脚步。元军最后派出了精锐的部队来袭击我们,同时还动用重金重职劝降了黄华。
“夫人,不是我想背主,是时世不可违啊!”黄华跪在我面前,低低地说道。
已经是征蛮副元帅的黄华一身异族打扮,看起来格外的刺目,我蹙眉地盯着他,就像看一条令人恶心的蛆虫。
黄华忽然愤怒起来:“那陈钓眼有什么好的?夫人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呸,你这小人,我哥哥和夫人清清白白的。”在我身边同样五花大绑的正是陈大举的妹妹陈兰子,一个泼辣的畲家妹子,常伴我左右驻守红竹尖。
我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我能隐隐感觉到黄华对我有情,他是因此背叛吗?不过无所谓了,有熟识地形的黄华领路,元军连破十六道山寨,两万寨众血染青山,陈大举的爹爹陈文桂无奈纳降,我等皆沦为阶下之囚。
“那我现在嫁给你,你就能和元军翻脸吗?”我忽然出声的问道。
“夫人,不要。”陈兰子一脸惊慌地望着我。
黄华迟疑了一下,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低头道:“夫人,可是宋已经亡了,我们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呢?”
说是喜欢我不过是借口吧,我再次默然地看着他。
“夫人,以前天子重用奸臣,老百姓的日子苦死了,也许新皇会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也不一定,如今我有了权力,我会想办法让他们……”黄华的情绪有些激动。
“是吗?你以为那些元人会?”我打断了他的话。“算了,要杀要剐随便你好了。”
陈兰子和我一起被黄华软禁起来,一个月后我们得到陈文桂被流放,陈大举英勇就义的噩耗。
“小的不敢对夫人有非分之想,只希望夫人能在此好好活着,能让我常来看看你就好。”黄华这样对我说,随后又急急地补充一句:“许氏剩余的族人我会妥善安置。”
许家府邸早就被元军付之一炬,依附在许家的族人所剩还有多少呢?不知不觉中,我的眼中又滴下泪来。
黄华来的很频,每一次他都喝个酩酊大醉,然后长吁短叹。
“怎么?你不是当上建宁路管军总管了吗?可以光宗耀祖了不是?”陈兰子嘲讽地问他。
“夫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黄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元人根本就不想停止战争,灭了大宋还不够,他们还想灭高丽、征爪哇、攻倭寇,不停有大量的民工被征用,不分日夜的被酷刑相逼,让他们造船做苦工,几个月内死者无数,百姓更加没有活路了。
“夫人,我要反元复宋,你来帮我好不好?”黄华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黄华还是有一定威信的,他再次断发纹身,重新组织头陀军,被压迫的百姓们似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头陀军所到之地,百姓纷纷响应,一时间几乎占据了东南半壁。
声势浩大的头陀军威名震惊了元廷朝野,元廷不仅调来浙西江淮等四省的军队,还把攻打倭寇的元军调了回来。在精锐的军队打压之下,头陀军并没有支持多久。
黄华是自焚身亡的,他在熊熊烈火中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他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夫人,我护着你走!快走啊!”陈兰子死命地拉着我。
走?我不走,我挣脱开了陈兰子的手,捡起手里的刀,冲着不断涌来的元军杀了过去。
“夫人,别这样,你已经尽力了!”陈兰子惊惶地呼喊着。
须信累囚堪衅鼓,未闻烈士竖降旗。一门百指沦胥尽,惟有丹衷天地知。
我的爹爹尽力了,我的夫君尽力了,这次,该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