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家有一分自留地,和队长家的自留地毗邻。就是在这小小的一分自留地里,黑娃妈的情绪几近崩溃了。
刚分田到户那会,张岗村还处于落后的农耕时代,犁田耙地全靠慢悠悠的牛。八十年代末,小型农机具逐渐普及,黑娃爷爷卖了耕牛,又添了一千多块换了一台小八匹,从此,黑娃爷爷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喂牛了。再后来,个别有眼光的村民购买了大型农机具,为村民们提供有偿服务。黑娃爷爷的小八匹不知不觉退居二线,唯一的用武之地也就是那小小的一分自留地了。
此时的黑娃爷爷已年过六旬,气力一年不如一年,虽然黑娃爷爷没有说过累,但黑娃爸还是看在眼里,黑娃爸劝黑娃爷爷说:“你和我妈都老了,把大田管理好就行了。小块地种着太麻烦,留给王婶吧,王婶对咱家有恩。”
王婶是队长的老婆,镇里下达的大大小小的事儿王婶都知道。那几年计划生育抓得严,计划外怀孕很简单,但计划外怀孕能生下来才叫结果,它需要机遇、勇气、人脉等因素加持。黑娃之所以能安全降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王婶的通风报信。
村里有几个老人回忆过去,掰着手指头掐算过:“计划生育吃紧那几年,咱张岗村被抓去引产的妇女少说也有十几个,那叫一个惨呀,特别是二队麻子家的,现在回想起来,后脊背还直冒冷汗。”
麻子老婆已经连着生了两个女娃,第二个女娃还未满月,村计生干部便找上门,催促着麻子老婆到镇计生办结扎。麻子把老婆藏到河南亲戚家,只对计生干部们说:“她上广州打工去了。”此后,麻子便每隔两个月买回一张假的广州孕检证交给村妇女主任,应对计划生育检查。
秋收以后,麻子老婆又怀了孕。麻子对老婆说:“这两年棉花行情好,我看,咱家的十五亩地明年都种麦套棉,卖了钱,好交计划生育罚款。”
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年初秋,连绵的阴雨一直持续到寒露时见太阳。进入成熟期的棉花倒发青起来,鸭掌样的棉花叶子黑油油的,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本该吐絮的棉桃整日浸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中,腐烂大半。
眼看着麻子家的十五亩棉花都要烂在雨肚里,抢摘棉花成了麻子家整个秋天的中心任务。久不露面的麻子老婆也蒯着筐子,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出现在棉田里。麻子老婆仅在棉田里干了三天活就被专职计划生育和棒子队的人抓走了。
腐烂的棉桃表皮敷着一层厚厚的又滑又腻的脏黑的分泌物,需双手同时握持才能将其固定,用力捏开棉桃,再一瓣一瓣地抠出棉花瓤子。不屑一刻钟,那些抠棉花瓤子的农民的双手上便沾满了腐烂的棉桃的分泌物,如同刚从粪坑里提起的粪杵一般又脏又臭。
尽管这些棉花瓤子已经红的红,黑的黑,还散发着腐烂的臭味,但麻子和麻子老婆还是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完全地抠净每一瓣棉花瓤子。
子夜的钟声已经响起,麻子和麻子老婆还在昏黄的电灯下剥着棉花。麻子很有些困,偶尔眯个盹,又立即强睁开眼,继续扣棉桃,麻子老婆亦是如此。麻子对老婆说:“都过十二点了,你先去睡吧,我再抠一会。熬夜对胎儿不好。”
麻子老婆洗了手,刚躺下不久,门外突然响起了嘈杂的声响。麻子一听,有队长的声音:“麻子,你老婆在家不?”
麻子内心一紧,预感到情况不妙,忙搪塞着说:“不在。她妈下午得了急症,她下午收了工就回娘家去了。”
麻子本想说他老婆打工还没有回来,但话到嘴边又临时改了口。一个大活人腆着个大肚子在棉田里干了三天活,说打工不在家显然很难搪塞。
“咚咚”几声巨响,门外的人踹开了麻子家的木门。队长在前,计生干部和棒子队的人在后,一拥而入,既不自我介绍也不搭话,单凶狠地把麻子推到一边,径直闯进里屋去了。
里屋的窗户虚掩着,床头并排躺着两个熟睡的小女孩,大的五六岁的样子,小的顶多两岁。
队长一个箭步跨到窗户旁,打开手电,往远处照去。亮光里,一条光光的脊背慌里慌张,隐入麻子家后的一条沟渠里不见了。
“追。”队长大喝一声,带着一群人追了出去。屋外狗的叫声,人的咒骂声响成一片,手电的亮光也交织成一片。麻子一脸麻木地立在屋里,六神无主。
须臾,两个棒子队队员驾着光着膀子的麻子老婆走了回来。其中一人对着麻子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妈的,不老实。还想骗我们?”
妇女主任冲麻子说:“去,找件衣服给你老婆穿上。都是啥人?也不害臊?”
麻子老婆已吓得哆嗦成一团,双手愣是伸不进衣袖里去。妇女主任一把扯过衣服,披在麻子老婆的肩膀上说:“非法怀孕者,坚决落实流引产手术,快走,今晚必须引产,顾不得你的羞丑了。”
麻子跟在那群人的身后哭哭啼啼:“求求你们,放过她吧。你们要啥我都给。再有半个月她就要生了。”
队长回转身,照着麻子的肚子就是一脚:“就是今天生也不行。违反国家政策你还有理了?”麻子哀嚎一声,仰躺在地。
计生办的医生给麻子老婆打了催生针,一天一夜,麻子老婆毫无反应。医生又加了双倍的药量。须臾,麻子老婆腹痛难忍。阵阵强烈的宫缩以后,麻子老婆诞下一奇特的男婴。
那男婴通体白胖,手脖子、脚脖子藕节似的,关键是那裤裆里的小把把,竟然翘得小钢炮一般,还哇哇地哭了一个多小时。那哭声,像昏天黑地里蝙蝠的厉叫,像荒山野郊坟茔里女人的惨笑,让人不寒而栗。
计生干部全程带着白色的塑料手套,蓝色的医用口罩,身上穿着蓝色的手术衣,看不清他们的相貌。
男婴断气后,一个计生干部提着死婴的脚,麻利地把死婴扔到一个白色的托盘里。啪的一声,托盘里顿时血红红的一片。另一个计生干部让麻子在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上摁了手印,签了字,又端着托盘举到麻子面前说:“这是你们违法的证据,本着人道主义原则,你可以自己处理。”
麻子人如其名,表情麻木地接过那计生干部手里的托盘,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到计生办后院的茅坑旁,噗通一声,连死婴带托盘一起扔进了茅坑里。麻子目光呆滞、喃喃自语:“既然你不要爸妈了,爸妈要你还有啥用?”
那死婴在茅坑里翻了几个身,搅得茅坑里屎尿乱溅。那死婴的小把把犹如钢钻,还打着旋,把茅池子的墙壁戳了好几个大洞。
无论那死婴多么倔强,最终都会在茅池里化成血水烂泥,和屎尿融合,魂归原野。
计生办让麻子赔了十块钱的托盘钱。消息传到村里,人们便嘲笑起了麻子的傻,就像嘲笑落寞后的巧娃一样。死婴是死婴,托盘是托盘,麻子凭啥把托盘也扔到茅坑里?那可是公家的东西,任何人无权私自处理。
这件事的轮廓应该不假,但经过一个又一个村民的传言也就慢慢地变了味,变得恐怖,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黑娃爸未雨绸缪,每年都会在腊月年关里趁着夜色,蒯上一篮子鸡蛋或提上一壶子芝麻油给王婶拜个早年。
王婶总是推辞:“客气个啥,都是自家人。唉,你家已是三代单传了,不容易。”
黑娃爸说:“有些事还要靠王婶帮忙呢,这一点小心意,不算啥。等我们生个带把的,再好好感谢王婶。”
黑娃妈虽然躲过一劫,但却苦了黑娃爷爷奶奶。棒子队的人把黑娃爷爷奶奶关到小黑屋里,三天三夜不许睡觉,不给吃喝,还偶尔拿出棍棒恐吓一二,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追查黑娃妈的下落。
黑娃爷爷奶奶也是豁出了老命,虽然饿得饥火烧肠,肚子塌瘪,但老两口就只认准三个字:“不知道。”
抓计划生育的人毫无办法,只得骂骂咧咧地开着黑娃家的小八匹,拉走了黑娃家的猪、鸡、粮食。有个肥胖的计生干部还要让棒子队的人扒掉黑娃家的房子,多亏了王婶的丈夫从中说情,黑娃一家才总算没有露宿荒野。
黑娃妈回来以后,王婶又把这一分自留地还给了黑娃妈。黑娃妈也学着王婶那样,在自留地里种上蔬菜,吃不完了就拿到集镇上换些零钱。
秋收已近尾声,举目空旷。裸露的原野上到处都是村民们焚烧苞谷杆子留下的灰烬。一阵风起,无言的灰烬漫天飞舞,向满天的浮云展示着生命尽头的落寞和无奈。
又是逢集的日子,黑娃妈和王婶一起早早地来到自留地采摘蔬菜。货卖一张皮,采摘的蔬菜要三六九等地分门别类,去除腐烂的部分以及草屑等杂物。
一夜微凉的西南风,促使汉江平原充裕的水气凝结成晶莹的露珠,低垂在翡翠样的生菜叶子上。那丰腴的生菜叶子努力地伸展着满是褶皱的叶片,尽可能多地享用着甘露的滋养。
火红的朝天椒一簇一簇,高举着火红的小手,比黑娃妈和王婶更早地迎接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
人人都渴望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为之奋斗,为之拼搏,为之希翼。这些看似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辣椒和生菜又何尝不是呢?
四下里静悄悄的,那些会叫的蛐蛐们在宛若凝霜的露水之下都闭口不语了。偶尔一两声青蛙的鸣叫从晨光里迸射而出,给这静荡荡的清晨陡增了几分活力。
王婶割好韭菜,一边坐在地上捡摘一边神秘地说:“听说了没?张勇两口子在城里全款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的大房子。”
黑娃妈稍一愣神,停下手里的镰刀,转个身,面向着王婶问:“啥时候买的?咋连个动静都没有?”
王婶左手抓起一把摘好的韭菜,右手捡起一小攥稻草,三两下挽花一般捆好放在菜篮子里说:“大前天,大前天刚买的。就他家那个样,哪有钱买房子?还不都是丽娃的彩礼钱?用彩礼钱买的房子,他敢张扬?”
黑娃妈似有所悟地说:“我说呢,前天在村口碰到张勇慌里慌张的,我问他干啥,他只说要到广州打工去。”
王婶撇撇嘴,鄙夷地说:“这就对了。头一天买好房子,第二天张勇就走了。”王婶又说,“看这一家子,干的都是啥事儿?也不怕外人戳他们的脊梁骨子?”
黑娃妈沉默不语了,内心里五味杂陈,“再让丽娃把彩礼钱带过来”那幻想出来的希望也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彻底地破灭了。
当天上午,黑娃妈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不是找错了客人的钱就是给客人拿错了菜,惹得好几个客人几乎要和黑娃妈吵起架来。
王婶劝黑娃妈说:“别想它了,气坏了身子骨是自己的。钱都已经给人家了,人家想咋花就咋花,只要他不怕他姑娘将来受苦。”
黑娃爸对丽娃爸妈的行径也是恨之入骨,电话里说:“你给丽娃打个电话,让丽娃看看她爸妈做的都是啥事。”略做一顿,黑娃爸又说,“算了,还是别打了,省得惹一屁股骚。”
黑娃妈说:“打,为啥不打?丽娃再怎么样,这件事她绝对不会向着她爸妈。”但最终,黑娃妈也还是没有给丽娃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