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去后,陆无樊当即向李参行拜倒以谢救命之恩,李参行忙他扶起来道:“不必多礼。”但见他脸上鞭打之处犹血流不止,便自怀里取出金疮药敷在他创口处,待止了血,才问:“小朋友听你口音似是江南人士,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李叔叔,我叫陆无樊,家在苏州。”陆无樊答道。
李参行见他真是宋人颇为惊异:“呦!那可巧了,我住在金陵左近,咱们也算同乡了。”陆无樊听他家住金陵,于此异域他乡顿觉亲近,但听李参行又问:“对了,方才那几人说你抢了人家的马可是真的?”陆无樊连连摇头,而后却又点点头。李参行见他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心知必有隐情,便道:“你是怎么惹上他们的?又何故来此?”
陆无樊遂将当日跟丁氏姐弟说的话又说与李参行听,这遍复述口齿倒清楚不少。李参默默听着,待听到“伏凌山”三字时心下一动,面上却未动声色任他继续说下去。陆无樊又将后来如何蒙丁氏姐弟相救,丁氏姐弟如何遭难,自己又如何来到这山中一一道来。
李参行听了原委觉着此事倒不怪陆无樊,可听他说要去伏凌山求医似想起了什么,忽道:“那老丈写的信还在么?”陆无樊忙伸手入怀摸出个小布包递上前去。李参行接过,自那小包中掏出张皱皱巴巴的桑皮纸,将纸展开,但见上面行云流水的写着几行字:
颙启
太白别后,俯仰旬年,感怅不已。然愚为世所羁,未克一晤,愧负千万。
有稚子痼疾,料非弟之妙手无以愈,余感其父舐犊情坚,乃私嘱寻访,务祈济难。
待乾坤事了,再图一聚。旧约不忘,言无尽,不一一。
李参行读后喜道:“果真是霍老伯!无怪知晓姚老伯在伏凌山隐居。”陆无樊听他这么说,眼前似闪过一道亮光,忙问“怎么?李叔叔你认识那位老爷爷?”李参行点点头:“嗯,这位霍颙霍老伯和我师傅乃是至交,你能遇到他真是福泽不浅。”跟着又笑道:“你我也是别有缘分啊。正巧我也要去找姚老伯,咱们一道去伏凌山。”
陆无樊听闻此言,怔怔说不出话来,回想自己父子二人千里奔波,死别异域。自己又几历生死,终于绝处见生机,竟一时语塞。 李参行瞧他模样,心中也是思绪万千,想到师傅临死前便是在此处叮嘱自己去伏凌山求医,岂料多年后又在此碰到这么个少年,心中别有一番感慨。
他拍了拍陆无樊肩头道:“你也别怨方才那三人,若非他们,你我也无缘相遇。”陆无樊不明所以,李参行又道:“你到此之时我已走的远了,呼喊声我自然没听见,但那响箭为号却听得清楚。这荒山野地忽然来了人,方位又在师傅坟冢附近,我心下不安这才返回查看的。”陆无樊恍然大悟,倒觉这通鞭子没又白挨。
言罢,李参行便要带他赶往伏凌山,可陆无樊却犹豫起来,垂首深思一番,后对李参行道:“李叔叔,你能不能告诉我伏凌山该怎么走,过些日子我自己去。”“你不与我同行?”李参行奇道。陆无樊道:“虎子不知是生是死,我得寻他才行。”李参行闻言暗赞:“这孩子不只顾着自己活命,倒是重情重义之辈。”又想:“他去寻人必多艰险,况又惹上仇家,任他自去怕是凶险的很,左右我也不急在这几日,不妨陪他走上一遭。”跟着便向陆无樊道明心迹。有李参行相伴自然稳妥,可陆无樊心知救命之恩尚且难报,还要劳烦恩人更觉惭愧。李参行观其色、知其心,未给他多言机会便将此事定下, 他回身在师傅的坟前拜倒道:“师傅,徒儿这便去了。待我到姚老伯那走一遭回时再来看您。”陆无樊也跟着叩拜,随后二人便下山去了。
李参行上山时为隐匿行踪把马栓在山下林中,他取了马二人同乘,辨明方位便催马向温榆河畔而去。行有两个时辰已到河边,沿河行去终到了那凉亭。再回此间,陆无樊百感凄恻,含泪进到亭中只见地上血迹犹存却不见丁兰尸身,惆怅时瞥见亭外有一新坟,虽无墓碑,他料所葬当是丁兰。他不知是谁葬了丁兰,唯有在心中千恩万谢,待在坟前跪拜后祈求道:“兰姐,你定要保佑虎子平安,叫我能找到他。”而后收拾心神与李参行朝着丁虎逃亡的方向而去。
二人进到密林之中,初时还能见到满地凌乱脚印,沿迹行有数里后却已不见。陆无樊虽无甚阅历,可也知若不是那些人追丢了丁忽,便是已将他擒了回去。这片密林无边,既失踪迹二人也不知该寻往何处,只得在林中碰碰运气。不觉数日已过,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叫二人在一颗老槐树的树洞中发现端倪。但见这树洞中散落着沾血的棉布,另有骨头、果核等物,而棉布上除了血渍还有黑乎粘稠之物,经李参行查看,断定是草药糅杂而成,进而推断若是丁虎所留,应已得救治。
陆无樊见此情形,又想起萧冰那日言语,心下宽慰不少,料想丁虎多半已逃出生天。可他寻不着人总不安心,奈何又寻数日仍徒劳无功。眼见十月之期将近,李参行劝他道:“人之离别常有,再见则无定数,你这般寻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愿......我不敢断言你那朋友已脱困境,但料来应是无恙,你不妨 先治好病再找不迟。“陆无樊心知如此,纵放心不下却也别无它法,终是随着李参行赶往伏凌山。
李参行已祭拜过师傅这遭便直奔驿道而去。 辽国驿道相较二十里马铺,六十里驿站的宋制相差甚远,荒野之中人烟罕见,更别说是驿站了。眼见日暮将近,李参行知前头十余里有一农家,他几次北上都借宿在那,遂领着陆无樊前去投宿。
日落时分,李陆二人方赶到那户人家,家里只有一对老夫妇,见是敲门的李参行忙欣然迎入。老丈吩咐老婆子准备酒菜,说是三年不见面定要和李参行好好喝上一杯。四人围坐,斟上两杯酒,随意闲谈,倒也和乐。虽是粗茶淡饭,陆无樊却觉如龙肝凤髓一般,毕竟是难得的热菜热饭。
李参行问起二老的近况,老丈笑称自己近来是干不动活了,但好在也吃不多饭,如此倒可少费心农事。又说现下天祚帝无道,荒于国事,外边的老百姓可就苦喽,远没自己在山里自在。李参行笑说徽宗也是半斤八两,二人又笑又叹,直饮至月上中天,才各自歇息。次日一早,李参行悄悄塞在枕下五两银子便拉着陆无樊,辞别二老而去。
二人一路向东北而行,后舍去通达古北口的驿路,行于荒山野道中,直至申牌时分才到伏凌山地界。眼前群山巍峨,奇峰遍布,身侧佳木葱茏,诸色杂映,阵阵凉风送爽,入耳石上流泉,倒是野趣盎然。二人又在山中穿行许久,忽见前头有处山谷,李参行指着道:“这就到了。”陆无樊点点头,暗叹自己若没遇到李参行怕是一辈子也找不到此处了。
二人来到谷中,见这山谷虽不大却满是奇花异草,这一丛、那一簇,陆无樊可一样都不认得,又见背山临溪处有一栋带东西厢的土坯房,想来是此间主人的居处。
李参行招呼他下马,自鞍上提下一坛酒,便领着陆无樊来到屋前,朗声道:“姚伯伯,侄儿求见。”话音刚落,“吱呀”一声柴门便开,迎出来的却是个小姑娘,但见她眼如新月,白皙的颊上露着两个酒窝,模样甚是可爱,她笑眯眯道:“李叔叔,怎么才来呀。”“可贞,你好啊。”李参行见这小姑娘也是高兴。
“哈哈,你可真是不禁念叨啊。”又有一人边说边走出屋来,“昨儿我还和贞儿说你不日便到,谁料你今儿就到了。”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瘦小老者已站在门前。李参行忙上前一拜:“见过姚老伯。”那姓姚的老头一摆手,笑道:“快快起来,何用见外。”姚老头正说着,瞧见李参行拎着的酒坛,小眼一亮喜道:“这是莲丫头酿的花雕么?”李参行双手奉上:“正是,山遥路远,只带了两坛,敬了师傅一坛,只剩这一坛孝敬您老了。”
姚老头忙伸手接过,欢喜道:“一坛足矣,一坛足矣!”他捧着酒坛如获珍宝,满脸堆欢尽是褶子。那小姑娘可贞见状笑道:“爷爷啊,瞧您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怪不得近来您老跟我念叨李叔叔,原来是想他的酒啦。”姚老头啐道:“去去,你个小丫头净胡说!再者说,便是爷爷想你李叔叔的酒了又如何!若你有你莲婶的手艺,我还用眼巴巴地望着么?!”
李参行与可贞闻言相视而笑,但听姚老头忽转而叹道:“年轻时和裴三弟游历四方,喝尽天下名酒,到头却总惦记莲丫头这手艺,如今天人永隔还能同饮此酒,倒也不枉啦。”说罢他神色一改,又笑问道:“莲丫头和你那宝贝闺女都好么?”李参行道:“蒙姚老伯挂念,她们娘俩都好。”姚老头点点头,这才斜眼瞧向陆无樊问:“你哪捡了这么个小鬼来?”
李参行把陆无樊拉到身前道:“快见过姚爷爷。”陆无樊忙拜道:“姚爷爷。”李参行又道:“姚老伯,这是你的故交老友引荐来的,我恰巧在路上碰到,就顺道给带来啦。”“哦?我哪还有什么老友?”姚老头奇道。“姚老伯见信便知,无樊把信给姚爷爷过目。”陆无樊忙掏出那个布包递了上前去。
姚老头拆开布包,见纸上字迹顿时一怔,细细读后,良久不语。他面上阴晴不定,呆立半响,忽而仰天叹道:“这老小子还是跟当年一样的屁话连篇,乾坤事了,再图一聚?真是臭不可闻。”抖着信又道:“红尘俗事水东流,几时能休?还乾坤事了!乾坤事了,怕也就是入土那天了。”他虽言语间有气,却把信收进袖中,摇头道:“罢了。都进屋来吧。”
几人进得屋来,姚老头唤陆无樊到跟前道:“伸手。”陆无樊忙伸过手去,姚老头闭眼搭脉,捋着山羊胡子,号过左手又号右手,眉头却越皱越深,半晌方问道:“是那老小子传给你五霞真气的?”陆无樊听他说了几遍“老小子”也知这他口中这“老小子”便是指点自己北上的老先生,忙点点头。
姚老头又道:“他怎生传功给你的,细说我听。”陆无樊遂说了当时情形,姚老头听罢只是摇头。李参行见状问道:“姚老伯,他这当真病难治么?”姚老头道:“这小子的病本没什么,可不妙的是,他既非仙霞派门人,又没学过内功,却不知怎么催动了霍老小子给他的续命真气。这老小子的五霞真气霸道非常,未经导引在他体内一番乱窜,虽没立时要了他的小命,可他周身经脉受损破深。我纵然治好了他原来的病,可料他也活不过二十岁了。”
此言一出,众人默然,陆无樊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别有说不出的滋味。
良久,李参行道:“姚老伯,这孩子尚且年幼,你老还是想想办法救他一救吧?”姚老头也是一脸落寞,叹了口气道:“经脉者,能决生死。你只伤了手太阴、阳明、少阴、太阳四经,这些年犹不能痊愈。而这小子正经、奇经具损,怕是药石无功啊。”
李参行闻言,想到这些年自己所受的苦楚深明白其意,他知姚老伯医术当世无二,既下论断怕已无计可施。他望向陆无樊,瞧着这娃娃眼中没了光彩,不由伤感,可忽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当年姚老伯救我时曾说,每次施针可保我三年无事,却难治本。说来不怕笑话,去年冬天时,我忽觉内力稍有长进,内息运转至那四条经脉时虽不能随心所欲,却也不似先前那般滞涩,不知……不知可是我太白派内功有疗伤之效?”
“哦?待我瞧瞧。”姚老头颇为惊奇,忙起身走到李参行跟前搭起脉来,不多会儿脸上便现喜色,他拊掌笑道:“参行,恭喜啊,你内力又进一重,终赶上你师傅的境界了。”李参行讪然一笑:“师傅他老人家修为深湛,我实望尘莫及。”姚老头道:“嘿,你何必过谦呢!这有徒弟的人哪个不希望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就别学‘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那套了。当年裴三弟练到你这份上,已过四十岁了,何况这些年你还有伤在身,更是不易。他若泉下有知,必定欣慰。”
李参行点点头,想着师傅若健在也必欢喜。只听姚老头又道:“方我号脉之时觉着你那四条被震断的经脉确有接续之象,若再施以针石则复原有望。我虽未瞧过太白心法,倒知你们这门功法乃是冲虚一路,有导养神气之功。想来你内力进了一重,对这伤是大有裨益。”说罢瞧向陆无樊,小眼一转道:“怎么?你想教这小子太白内功?”
李参行随之瞧向陆无樊道:“他由霍老伯指点到此,又在师傅坟前与我相遇,既然有缘,我确想救他一救,只是不知这办法行不行的通。”姚老头想了想道:“正经如江河,奇经如湖泊,气血如中之水,行蓄有常。可这小子的经脉被霍老小子的真气一冲,体内似发了场洪水般已是堤岸溃决。纵然洪水退却,可要流转如常,那必一点一滴的重新修筑。太白内功是否具此神效,也难说的紧。可你和你师傅都是四十左右方内功大成,我看这小子怕是熬不到那个时候喽。”
李参行也知要想在二十岁前练到自己这般境界实属渺茫,可忽想起什么又道:“我曾听闻百年前确有前辈高人在弱冠前便抵此境的。”姚老头撇嘴道:“你们太白派几百年才出那么一个!这小子资质如何你心里有数才是。”李参行瞧向陆无樊,悠悠道:“所能为者,唯尽人事而已。如若不成,怕是天命如此了。”姚老头听他这么说便不再言语。
李参行向陆无樊道:“无樊,你我虽相识不久,但见你行止也知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我有心助你。虽我不喜俗事,可传本派功法乃是大事,还需有个名分才好,我有意收你为徒,你愿不愿意?”
经过这几日相处,陆无樊对李参行已十分钦佩,虽姚李二人的话他大半没听懂,可也知李参行收自己为徒乃是为了救自己,不禁心头一热,当即跪地,不住磕头。
李参行忙扶起他来,笑道:“傻孩子,拜师也不用磕得头破血流啊。”一旁那小姑娘可贞拍手笑道:“恭喜李叔叔得收高徒。”“屁的高徒。能活下来才算高徒。”姚老头啐道,“贞儿,一会儿给这小子先服一剂化功散,等三日后散尽霍老小子的功力,再给他服上两颗静血丸。”可贞点头应了,姚老头又道:“对了!再让他洗个澡去,这一身臭烘烘的,污了我这地方。”陆无樊羞得满脸通红,心中却万分感激,见那叫可贞的小姑娘招呼自己便跟着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