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铭亲王走远,星河扛起小石头,牵起铃扮作的小郡王,掀起长廊尽头的一块青石板砖,下面果真有一条黑黑的水下暗道,另有一艘木船静卧水上。
上了船,浆划得飞快,一路随静水流深,也不知划出多远,眼前豁然明亮,这便是驶出暗道,到了皇城外的护城河,铃说只要往前划,自会有她们的人来接应。
一切如她说的那样,她所属的组织既为搜集铭王府窃国篡权罪证而来,想来暗中早下了不少工夫,也难怪对铭王府内布局了如指掌。
借着光亮,星河见她默默摇着桨,眼圈通红,一手抚着微微肿起的脸颊,想她虽早早见惯了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但刚才铭亲王那一巴掌,又岂是这个年纪的姑娘该受的委屈。
星河心生怜惜道,
“难为你了。”
她只是浅浅一笑道,
“你得补偿我。”
不多时,船靠岸停在一所院落门前,早有两名武僧在此等候。
“铃姑娘,我们在此等候多时,到这里就安全了。”
但见那院落,金黄老旧的院墙,显得古朴而庄重,树影斑驳中依稀立着一座古寺,院墙上书“难童寺”三个大字,一旁又批“大医精诚”四个小字。
“这里的弘源住持是我主人故交,也是先帝器重的御医,铭王府的爪牙不敢来此造次。”
星河心中自是想起他当日在京中与难童寺的过节,可眼下绮夫人必已出动铭王府所有力量全城搜捕,如今自个带着小石头在这京城当中自是寸步难行,再无去处,只能跟在他们后面进到寺中。
到了大堂,弘源住持仍如当日慈眉善目,见了星河也只字不提当日强夺释眠经一事,只吩咐寺中沙弥妥善安顿好星河等人,又奉上斋饭供他们充饥。
众人坐下未及寒暄,一旁卧榻上的小石头醒了过来,
“咦?我这是在……铁大哥?!”
这时候小石头瞥见星河身边的铃,眼神变得警觉起来,
“她是谁?!”
星河正要解释,铃一把拉过小石头的胳膊,轻搭其脉,眉目微皱,说,
“石头妹妹这一路受了不少辛苦,更不知被绮夫人用了药,我学过几分医术,你们先出去,我替妹妹检查下身子。”
星河想也没想,便点点头,向小石头示意她可以信赖,小石头眼神始终冰冷,却也没有抗拒,星河安抚她一番便同众僧人一齐退到屋外。
“大师,当日我……”
屋外,星河本欲向弘源住持请罪,住持却摆手道,
“施主,你要说的老衲都明白,只是你和石头姑娘连日来风餐露宿,又各有伤病在身,这些事情等歇息数日,养好身子再议。”
屋里铃给小石头检查身子,这一查竟过了两个时辰,等那扇门推开,就见小石头蹦蹦跳跳跑出来,脸色竟也红润了不少,铃走在后边,她看上去倒是有些疲惫。
“石头妹妹先天气血不足,外加绮夫人下的药在妹妹体内毒性未散,我已为她运功排毒,益气补血,每日如此,一月下来,应该便可痊愈。”
星河虽不懂她说的“运功排毒,益气补血”是怎样做,但也知她这一番下来必是花了不少心神。
之后这一月里,星河、小石头便留宿在难童寺中,这一月里星河过的无比自在,感觉这辈子都未曾如此轻松过,身边既有至亲至爱相伴,又无须顾忌江湖仇杀,每日不是与小石头讲述这一路来历经的种种,便是与寺内武僧切磋武艺。
倒是铃来的少了,她每日只来带小石头去往禅房运功疗毒,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星河倒是有满肚子话想和她说,但每每见她运功后神色疲乏,也不便多言。奇怪的是,弘源住持也只是每日差人安排食宿,既不向星河提及当日之事,也不来讨要释眠经。
转眼差不多一月将近过去,京城的天气也燥热起来,星河同小石头坐在廊下,学着给她编发髻,小石头忽而问道,
“哥,咱们啥时候回宁安?”
“就这几天了……”
星河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
“你说,咱再带个人一起回去,可好?”
“谁呀?你该不是说……她?!”
小石头一惊,继而戏谑笑道,
“你怕是想多了,人家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姑娘,你养得起不?”
星河沉默不语,其实这一路来他也不止一次同铃提过要带她一同回宁安府,她却总是笑而不答。
小石头从星河脸上的表情读出他不是说笑,她也深知她这大哥说出这样的话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小石头脸上的笑也凝固了,变得冰冷起来,
“呵呵,你说那个女人,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还看不出么?她跟那个老和尚这么多天里也不知在密谋什么,反正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跟你回家!我的好大哥,亏你长了双抓贼的眼睛,结果被你主子骗,被你兄弟骗,如今还要被女人骗,你说你要被骗多少回才能学聪明些?”
听她这一说,星河顿时恼了,喝道,
“胡说什么!你这丫头,人家好心好意给你治病,怎么这样污蔑人家?”
“哼,这就她治的,你自己瞧?”
小石头也不甘示弱,一把拂起袖子,果见她莲藕般纤细的小臂上竟密密麻麻全是针扎的小眼儿,甚是可怖。
见此情景,星河也是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针灸也是医者治病惯用的法子,华老爷当时不也用银针注水救过烧伤的患儿吗?于是抚了抚小石头发髻,缓和语气说道,
“大夫治病的法子你未必明白,回头哥找铃姑娘问个清楚就是。”
小石头也不依不饶大声道,
“治病?高师说给我治病,任苍霞说给我治病,绮夫人也说给我治病,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上受了他们多少欺辱?现在你也说给我治病,合着我压根儿没病,硬是活活被你们治出病来,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回铭王府给他们当供体,省得打扰你俩的快活日子!”
“你这……”
星河这下真怒了,一个巴掌扬到空中,可看到泪水在小石头眼里打着转儿, 却又僵住久久没有落下。
小石头一扭脖子,将星河手里刚编了一半的头发甩得乱七八糟,转身跑进屋里。
星河心知这丫头向来吃软不吃硬,想跟上去劝慰几句,却见一人迎面而来,正是弘源住持。
“大师,见笑了。”
星河想起完璧归赵之事,便从行囊中取出那部完好无损的释眠经,跪地抱拳道,
“大师,在下当日寻人心切,误入歧途,强夺贵寺经书,如今原物奉还,恳请大师责罚!”
弘源住持收下经书,扶星河起身,笑容满面道,
“施主迷途知返,而今又结善缘,可喜可贺。”
星河自言自语苦笑道,
“哪来的喜!自个铸下大错,小石头这孩子又乖张叛逆,日后还不知如何是好。”
“施主,老衲知你不爱听,但还是要劝你那句话,缘在惜缘,缘去随缘,既结新缘,便无须强留旧缘。像那铭亲王,本无帝王之命,却强逼小郡王继承他的理想,再看绮夫人,本来命中无子,便将所有的母爱倾注在小郡王身上,一味宠溺娇惯,以致这幼小孩童身心畸变,这便是强行攀缘种下的恶果啊。”
星河本来心生愧意,但听弘源住持这一番言辞却又不由地反感,心想你这老和尚就算有心撮合我与铃姑娘,也没必要话里话外尽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之意吧,你一个出家人既已斩断情缘,又如何懂得这些人世间的羁绊?
便打断道,
“大师此言差矣,我若和绮夫人易地而处,也能明白她的心情,再坏的孩子,在父母眼里也是骨肉至亲,纵然他为天理国法所不容,世人要打要杀皆可,身为亲人,又怎能弃他不顾?我铁星河有恩当报,有罪当赎,只是个人家事,还是不劳大师费心。”
弘源住持本还想说些什么,见他如此决绝,也只得道声“善哉”。
……
这一日,小石头仍乖乖跟随铃去往禅房治病,只是趁着众人不备,往袖中悄悄藏了把剪刀。
“姐姐,你说……”
铃准备着器械和药材,就听小石头再背后幽幽说道,
“我那大哥,说俊不俊,要钱没有,你到底图他什么?”
铃一转身,就见小石头举着尖刀向自己戳来,本能之下便是一掌拍出,正中小石头左肩,这一掌力道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但一击之下足以让小石头这种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晕厥过去。
铃这下慌了神,输了好一阵真气,总算将小石头气息平稳了下来,只是人还没醒。
这时禅房的门开了,弘源住持缓缓踱步进来,铃赶忙迎上去,急切说道,
“大师,我连日来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渡气、用药、换血都不见效,她身上魔毒只增不减,该如何是好?”
弘源住持走上来,将小石头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小石头安静地躺着,唇红齿白,肤如凝脂,俨然同其他这个年纪的女孩毫无二样,哪里像个病重之人。
住持摇摇头道,
“这孩子身上魔性已被激发,非人力所能克制,你连日取自己的血换给她,又运功为她祛毒,已经是尽力了,何不将实情告与铁施主?”
“我……”
铃低下头,小声说,
“我不想他为难。”
“霖铃,你还是那么善良,可有些事,该面对就要面对,须放下就得放下,就像老衲同你义父曾经势同水火,如今不也都冰释前嫌。”
“大师,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铃望向弘源住持慈祥的面容,满眼的祈盼。
“这样吧,今晚你引铁施主前往后山,老衲布下萤光阵,略施小技逼那魔物现了原形,他或许会明白你的一片用心。”
……
眼看天色渐晚,连院中的蝉都快叫没了力气,星河始终没见小石头回来,不免有些心急,正想去禅房里看看,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自己跑来。
见是铃,星河同她打了招呼,问,
“石头呢?”
“石头妹妹喝了药有些困,今夜就在我房里睡了。”
星河自是没有怀疑,倒是好些日子没同铃独处说话,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那你……怎么来了?”
铃脸上一红,笑道,
“你不总说,咱们过几日就要回宁安了吗,我想着这时候难童寺后山上的萤火虫该出来了,很是好看,想走之前与你去看看。”
听她说道“咱们”,星河心中一喜,想来自己的心意她是明白的。
俩人就这么沿着山道漫步而上,待到天色渐黑,习习凉风扑面,月光拉长了身影自树影婆娑间倾泻而下,团团萤光漫山飞舞,果真如梦似幻,一派人间仙境之景。
“江南这时候有啥好玩的吗?”
铃问,萤火虫身上的光照在她脸上,此时更显的娇美动人。
“江南啊,等咱们回去,应该又是放水灯,喝杨梅酒的时节了。”
星河这么一想,出来不知不觉竟也将近一年了,又想着今晚这漫山荧光的景色,石头没见着岂不遗憾?
“等我一下,我捉几只虫儿带回去给石头玩。”
星河说完,便向着树丛深处走去,铃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渐行渐远,笼在团团幽幽萤光中,忽然嗅出几分杀机。
她看到那些萤火虫飞得怪异,也不怕人,像受人驱使一般,开始原地打起了转儿,继而又像长了眼睛一般,纷纷向着星河的身影疾速围拢过去。
“等一下,铁大哥……”
没等她说完,那些萤火虫攀在星河身上,一个接一个爆裂开来,一阵夺目的光亮之后,热浪滚滚而至,枝头叶尖开始冒出火花和黑烟。
铃顾不上热浪灼在脸上火辣辣的痛,跑进树丛中,却哪里还有星河的踪影,一时呆住了,只听到耳边树枝被烧得毕毕剥剥作响……
过了好久,铃恍惚看见星河提着刀,从火光中向她跌跌撞撞走来,满面焦黑,遍体鳞伤,脚下的血一滴滴浸透满地虫儿的残肢断体。
星河挥刀直指,铃慌忙抖出软鞭相迎,战不三合,星河刀锋一挑,铃手上软鞭脱手,站在原地,束手待命。
“为什么不动手!”
星河怒吼,见对方眼中泛着泪光,只是不答,手锋一转,竟指向自己。
“不就是要我的命吗!拿去便是!”
这时忽见星河身后金光一闪,继而“啵”的一声,星河后心中了一掌,一个站立不稳撞在刀尖上,穿胸而入,星河踉跄倒在铃的怀中,再看时已然气绝。
“善哉!善哉!”
弘源住持走上来,双掌合十,一声长叹。
“大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铃愤然喊着,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老衲已确认铁施主心意,与其让他日后看见亲人堕入魔障,陷入进退失据,情义两难之地,不如就此让他解脱。”
“……这也是我义父的意思?”
“一切皆由老衲而起,你若有怨恨,便记在老衲头上吧。”
“你、你们,你们竟然……”
火光中又跑出一个人来,竟是小石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她早已目睹了眼前的一切,手指着铃和弘源住持,不住颤抖道,
“你们害死我大哥,我绝对不放过你们!”
小石头的声音因哽咽而沙哑,神情冷漠得吓人,只见她脸色越变越白,到最后白皙的皮肤上竟凸出一块块草莓状的红斑,又见她紧锁着的牙关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骇人声响,双眸和唇色胀得通红,终于像崩开的西瓜一样渗出鲜红的血水。
“不好!”
弘源住持袈裟一舞,漫山的萤火虫顷刻汇聚到他袖下,又见他长袖一挥,那些萤火虫倾囊而出,向着小石头蜂拥而去。
小石头此时已全然似变了个人一般,或者说压根就不是人,只见她口、鼻、眼里流出的血越来越多,终于“呕”的一下喷到空中,说来也怪,她身上流出的血在空中播撒开来,形成一团血雾,将她小小的身子罩在当中,千千万万萤火虫便如萤蛾扑火一般,一只又一只撞在那团血雾之上发出爆豆般的声响,一阵火花之后便悄无声息落到地上,竟伤不到她半分。
她露出狰狞的笑意,身形一晃,同那团血雾融为一体,化作一道血光“嗖”的一声向弘源住持窜来,好在一旁的铃眼疾手快,抄起软鞭向空中一甩,“呼啦”一声划出一个圈圈,将那怪物围在中央。
弘源住持双掌齐推,拍出两道刚劲无比的伏魔金刚掌,就见两道金光同那血雾撞在一块,迸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那团血雾被震得四分五裂,就像当空下了一阵血雨,大滴大滴的血水,有的浇到地上,有的落在枝头,可转瞬又纷纷窜到空中,汇成那团血雾,向着山顶方向疾驰而去,最终消失在深不见底山崖间……
从山顶落下的时候,小石头只感觉身上轻飘飘,凉飕飕的,不多时,身边飘起了“雪花”,夜空中一个浑身银白色的怪物揽住自己,这怪物没有面目,可小石头却不觉得害怕,她反倒觉得那些慈眉善目,笑颜如花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她又想起那日在宁安江边,铁大哥送她水灯时她许下的那个愿望——我就是盼着这些人都死绝了,你就能整天陪我玩儿了!
那怪物揽着小石头缓缓落到地上,小石头问他,
“我死了吗?”
“走吧,你娘在等你呢。”
“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