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准备深挖这件事的时候,从万德商行传来不利于他的消息:万德商行以老刘为首几个老股东,正联名上书要求换掉慕青这个银楼经理。
老爷子接到上书,本欲置之不理,他草草一阅,这些人的理由无非是借慕青上次冒进的事,连累了万德有损云云。可越置之不理,质疑和传闻越多,逼得老爷子不得不公开谈论这件事情。
有人道:“老周,不能用你二儿子管理银楼,他还太年轻,不合适。”
有人道:“周老爷,您心真大,还敢任用一个犯过错误的人!”
……反对声不绝于耳。
他预先料想任命慕青定有反弹,却不想股东意见如此大,令他有些骑虎难下,逼得老爷子不得不宣布召开会议,讨论周慕青的去留。
会议气氛如火如荼,几个股东分成两拨,互相争论地激烈,老爷子有些坐不住了。
“各位,我来说几句,银楼的事情我最有发言权。”王掌柜适时站起身,老爷子原本斜倚在椅子上,立时正起身子。
“我也是万德的老人了,单论我的资历,银楼的事务我参与不算过吧!”
大家无言以对。
“两位少东家我都共事过,谁行谁不行,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各位都听说了前几天银楼里发生过什么事情,群众的眼睛是最亮的,大家的选择不会错,周慕青才是最适合掌管银楼的人。
你们知道自从他执掌银楼以来,银楼的利润提升了多少?可以说是他带领我们万德银楼从那种疲沓的氛围、饿不死吃不饱的死循环里走了出来。我们的每位伙计更有干劲了,为什么他的贡献你们这些股东们看不到,非要揪着他的一点错不放呢?”王掌柜说得声声达肺腑,句句在情理,令人无法反驳。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老爷子本欲趁热打铁来个一槌定音。
没想到刘先生抢先道:“不行!为了把周慕青从牢里救出来已经让我们万德商行吃了大亏。我坚决不同意任用周慕青,不是王掌柜单单几句话就可以抹去周慕青带来的损失,这是我作为股东的权益,否则我可以收回鄂城那边的大额投资。”这句话一出口,另外几个支持悦华的股东态度重新活跃起来。
收回投资意味着什么,鄂城分店开业在即。周老爷心知肚明,他按紧了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周悦华深舒了口气,亏得当年主事银楼时年年打发了几个支持他的股东们一大笔钱,比万德商行的年终分红还要多。他们早就站在自己一线,不为别的,支持自己也是为了他们自身利益。
周慕青没有来,倘若他再不来,这个会议几乎就可以定论下来,悦华明白自己已经占了绝对优势,他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起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周慕青推开门进了会议室,他换了身黑色洋装,戴了副金丝边平光眼镜,很有些成熟的意味。他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容,还有个男人跟在他身后,在场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各位,我带来了一点东西,你们看一看。”慕青把手上物事递给周老爷。
悦华的目光在接触到李奕那刻心就一沉,他最怕的事情恐怕就要浮现眼前,预感不妙。
老爷子翻了翻簿子,怒道:“周悦华,这本私账你如何解释?”
“我……我……”悦华惊骇不已,他万万没想到李奕手上还有东西,顿时说不出话。
“我来说吧。这是万德银楼的一本账外账,记得是周悦华——我的大哥历年来从银楼里贪的钱。另外我还有人证,这位是悦华曾经的助理现在的副经理李奕。这本账是李奕一手经办,据说我大哥他们为了平账,不惜盗卖银楼的首饰,是不是啊,李奕——”慕青双手撑着桌子,沉声质问,虽然话是对着李奕而谈,目光似利剑投射着周悦华。
“二少爷,都是大少爷指使我这么做的,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只求二少爷开恩。”李奕这是认了。
“你……”悦华激愤而起,“当初你怎么说的?全都是你怂恿我的。李奕!你怎么反咬一口,呸……小人!”
“很好。周悦华,这么说你已经认了。各位还有何话讲?”慕青目光炯炯环视着各位股东们。
“悦华,这些钱呢?”周老爷指着簿子上的数字问道。
“我拿去……放了高利贷,可那个姓石的小子真不是个玩意,他卷了款子逃跑了……”周悦华低下了头。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老爷子怒骂道,“还开什么会,讨论什么?周悦华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痴心妄想掌管万德银楼,还打算中饱私囊吗?这会……都散了吧。散了!”
事已至此,股东们无话可说,刘先生走到悦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叹口气走了出去。
“周慕青,你好狠!在这里等着我,你不要犯在我手里,下次就没你好过的!”悦华撂下狠话拂袖而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慕青和李奕站着。慕青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李奕你最近是不是去城西的咖啡店见过李绍文的人?今天的事你是不是也要向你主子汇报?”
慕青转头看向李奕,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令李奕不寒而栗。
民国22年,注定是有故事的一年。
随着汽车爆炸而烟消云散的,还有张督察员这个人,就像不曾来过江城一样。
波诡云谲的时局越发的不太平,东北的战事还远远没有影响到这个南方的城市。
人们歌照唱舞照跳,新记市场听听戏,显正街、五马路逛逛街,太太小姐们关注着各家商行新上的进口舶来品,中山公园依然摩肩接踵。
有诗为证:“车如流水马如龙,楼层阁阁在望中。新市场前人似蚁,红男绿女笑相逢。”
一切如旧。
一辆车停在了万德商行门前,下来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最后出来的是张副官,顿时吸引了路人的眼光。
周老爷听楼下人声鼎沸,又听闻有伙计来报:当兵的来了万德商行了。
饶是他镇定,经历了慕青被抓一事后,自己咋听到当兵的来了,依然觉得惶惶不安。
他强打精神走下楼去,张副官走到老爷子面前行了个军礼,说道:“新任的守备官希望请您全家周末来府邸做客,希望您赏光,他说很久没见到您家二公子,甚些想念。”
“新任的守备官是?”老爷子只听说孙长官出城时被土匪误杀了,具体的消息他也不太清楚。
“张黔墨,张长官,哦,他以前在本城是张督察员。”张副官回答道。
“他!他不是......”周老爷惊讶不已。
“一言难尽,这事还得由长官亲自告诉您。”
“好,到时我们周家一定来。”
“就这样定了,我立即回去复命。”张副官不苟言笑,得了答复赶忙回程。
听到张督察员不仅没事,还取代了孙长官,周老爷子几分忧虑几分庆幸。
忧虑是不知张长官性子如何,庆幸是觉得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周家。
周末上午,周家人全部换了新装,坐了汽车往张长官府邸去。
自从孙宗翔死了以后,他的府邸就由张长官住着。张长官来江城时日尚短,还没有另开府第。
周家一行人下了车,周老爷对这里实在太熟悉了。门边花坛里种的木槿和美人蕉还盛放着,他还记得之前被晾在门房里两个时辰的事。没想到过了不多久就物是人非。
张长官亲自相迎。
周老爷子受宠若惊,他心里打鼓,不知为何这次张长官归来后如此热情。
“鄙人迎接来迟,你们勿怪。”
“岂敢岂敢。”周老爷弯腰拱手。
“快快请进。”
周家人随着张长官进门去,虽然还是孙长官当年的府邸,里面的装饰却面目全非。
顶上换了气派的水晶吊灯,沙发和家具的样式也大改,原本挂在墙上的仕女图也换成了一副“天下为公”的书法。
周家人在沙发上忐忑地坐下来,大太太局促地挽着老爷子,悦华慕青默然坐着,他们心里都在打鼓。
“快看茶。”张长官满面笑容吩咐副官道,很快送上了茶水点心。
他突然起身走到慕青面前,弯腰一揖。
惊得慕青忙弹起身,扶住他说道:“您这是?”
“多谢周慕青你的救命之恩。”
“我?救命?”
“是的。虽然不是你直接救了我,但是若不是你,鄙人断断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你们面前。”接着张长官把死里逃生的事情经过叙述一番,“是你的名贴救了我。那天车刚刚启动,我想起忘带你的名贴,于是下了车去取,车上坐的是我当时的副官。后来炸弹爆炸了,我乔装改扮躲了整整好几天,直到听说凶手抓住了,我才启程回了南京。”
“这也是张长官您的造化。”老爷子道,“才能逃过这一劫。”
“话虽如此,若不是慕青兄弟送来了名帖,哪能让我死里逃生?不知道慕青兄弟是哪年的?”
“光绪三十四年的。”
“倒是我的小弟了。”张长官笑道,“如蒙不弃,鄙人愿意和慕青你结个异姓兄弟,以后周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不知老爷子意下如何?”
“我愿意,既然张长官您肯赏脸,我恭敬不如从命。”慕青不假思索。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
“慕青弟既然答应了,我们一言为定。以后有你遇上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张长官笑道。
“是。张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慕青立马起身拜了一拜。
“啊,哈哈哈,你太客气了。”张长官大笑着扶起他。
悦华和大太太完全是陪衬。大太太脸色不算好,默默坐在周老爷身边,悦华一脸不屑的表情,他似乎有些看不惯慕青谄媚的样子。
“长官,厨房饭菜已齐备了。”张副官过来禀报道。
“走走走,别客气,我把以前的厨子辞了,新请来大厨专门做地道的金陵菜,他手艺很好,今天特意吩咐他做了拿手的,你们尝尝。”张长官热情相邀,周家人起身相随。
府邸的餐厅他们第一次来,里面的金碧辉煌连见惯大场面的周家人都连声称赞。
餐桌上已经布好菜了,果然是大厨手艺,每道菜的刀工丝丝不乱、配菜搭配的色样俱佳,尤其烧鸭更是油光水滑。
时人都知金陵菜精致咸鲜,作为官菜,很拿得上台面,同时兼取四方特色,适应八方之味,讲究七滋七味。以咸为主,咸甜适宜,酸而不涩,苦而清香,辣而不烈,脆而不生,浓而香醇,肥而不腻,淡而不薄。
“能在江城吃到道地的金陵菜,今天你们的口福不小。”张长官笑道,“我也是遍请高人才得之。”
“是难得。”老爷子陪笑附和着。
用完饭,张长官硬拉着慕青聊了会天才放他们回去。
他和慕青越谈越投机,悦华觉得从来没有这么难捱的时间,今天除了爹和慕青,其他人都是敬陪末座,又不能随意离开。终于等到他们坐上车子,悦华松了口气,大太太心下轻松不少。
“青儿,你为啥要拜大哥?你要知道现在是乱世,过分地接近权势就是玩火。”老爷子有些责怪。
“爹,权势就是刀尖的那一面,如果您疏远,这把刀根本不会为您作用,我想万德商行还没有真正摆脱危机,如果张长官这把利刃可以用上,何乐不为?况且短时间局势不会再变了。”慕青早就心中打定了主意,“时间紧迫,东北那边时局不稳,我们万德商行被致和李家压了这么久,是时候打个翻身仗了。”
老爷子听了慕青的话,望着他感叹道:“我老了,是该让你们年轻人接班了。”
不久,周慕青和张长官结拜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开了,从来好事无人问,小道消息真真假假漫天飞。
周慕青立时成为城中新贵,是人人巴结的对象。
这个消息传在李绍文耳里,听得他心情一沉。
孙长官在时,自己从来就是他府邸的座上宾,周慕青算什么?而不久前他亲自带了礼物上门拜访张长官,却吃了个闭门羹,最气愤的是,那些亲兵还告诉他,想见张长官的人如汗牛充栋,拜访都得等上小半个月。
无论如何,也要见上张长官一面探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