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樊早已气闷难当,虽他先前发病时也极为难熬,可彼时神志不清,全不似当下这般真切地感受着濒死之苦。求生之志人皆有之,然他听了萧冰蝉讥诮言语,心中怒火已吞没一切,只想着:“兰姐、虎子救了我的命,我若向这恶丫头磕头求饶,如何对得起他们!任她打杀就是,怎么也不能叫她小瞧!”遂把心一横,撒了手不再去拽颈中马鞭。然生死之际,身不由己,他止不住浑身颤抖,为强忍求生之欲,只得将十指狠狠扣进泥土中。
萧冰婵见他不求饶亦不反抗倒像视死如归般,不由喝道:“当我不敢取你狗命么?!”陆无樊若能开口,怎么也要为丁兰姐弟和自己所受的劫难骂上几句,可眼下只能狠狠瞪着她,憋成青紫色的脸上血管暴起,鞭打之处随之崩裂开来,他瘦削的脸上满是鲜,更衬得眸中怒火欲夺眶而出一般。
这等眼神萧冰婵从未见过,不由心内一颤,似被箭矢射中心头,握鞭的手心也不觉沁出汗来。她平日打人虽是常事,可取人性命却未曾有过,眼下僵持于此,若真要痛下杀手难免心生怯意,又见陆无樊怒目切齿,如濒死野兽仍要噬人般盯着自己,忽而心生异样。她身份尊贵,在南京城鲜有人敢忤逆于她,可天性好强,是以平日便以驯烈马、降猛虎为乐,眼下见这落拓少年竟宁死不屈,好胜之心又起,反觉这般勒死他也算不得什么本事,须把他制得服服帖帖那才有意思。
萧冰蝉想到此处,顿觉大有乐趣,竟而笑了起来。可忽听“嗤”的破空声响,她掌中马鞭剧震,登时脱手。一旁发呆的龚老头闻声抢上,却也慢了两步,急问:“郡主伤着了么?”萧冰婵攥着手腕摇摇头,陆无樊也得解脱连连喘着粗气,在他身侧马鞭落地,鞭柄上还嵌着一枚铜钱,龚老头见之心惊,暗想:“这铜钱来势迅猛,我虽也能做到。可铜钱击在鞭上,非将郡主的手腕带伤,将这少年脖子勒断。这人既能打落马鞭,又不伤二人,这份劲道真是拿捏的分毫不差。”于是向铜钱出处抱拳道:“高人驾临,小老儿有失远迎,还请现身相见。”
只听一清朗之声道:“在下救人心切,多有冒犯。”几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人自西首一棵老松上飘然而下,这人约莫三十六七的年纪,白净的脸膛,眉目清俊,着靑布直缀,头戴逍遥巾,看似是个文士模样。然一见来人,龚老头不禁“诶呦”叫了出来,跟着拱手道:“李参行李大侠!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太白裴大侠的坟冢既在此地,我早该想到是太白高人驾临了。
那人一惊,忙还礼道:“大侠不敢当,正是区区。敢问前辈尊姓大名,何以识得在下?”龚老头笑道:“老朽姓龚,只是个伺候人的老仆,贱名不足挂齿。遥想当年白沟河畔英雄大会,李大侠剑法绝伦,神采英迈,实令人钦慕,今日见君,风姿更胜往昔啊。”这名叫李参行之人见龚老头不愿吐露姓名,也想不起曾与他有过交集,但听他提起当年英雄大会一事,觉得他识得自己倒也可能,便道:“鄙人不才,难担龚老厚誉。”
二人一番客套后,龚老头又道:“尊师裴大侠一身修为已臻化境,当有期颐之寿,可......可怎埋骨于此啊?”李参行心道:“师傅因何葬在此处那是不能与你说的。”遂道:“龚老,昔人已逝,旧事也莫再提了。”龚老头见他不愿说便不再追问,只道:“唉!当年我们宗主虽败在裴大侠剑下,但每言及裴大侠人品武功,无不由衷赞叹。裴大侠仙逝,天下失一英雄,实叫人惜哉痛矣。恕老朽斗胆,敢问李大侠千里北上所为何事?”说又指向陆无樊:“可与这位小友相识吗?”他见李参行已然出手,今日事则须当问明缘由才能设法收场。
龚老头言及旧事,李参行听他口称“宗主”,顿时想起那年方弱冠的契丹豪杰,回想那人与师傅一番拼斗,足谓惊天动地,又见眼前昔人已作黄土,不禁感伤,稍敛心神,便道:“在下前来是为祭拜恩师,与这位小友素昧平生,只是见他刚毅不屈,是以冒然相救。敢问这小友与诸位有什么过节么?”龚老头见李参行与这孩子并无瓜葛心下稍宽,笑道:“这小朋友抢了我家郡主的爱驹,故而对他稍作惩戒,倒叫李大侠见笑了。”
李参行点点头,心中却想:“好个稍作惩戒,若再缓上片刻,这孩子焉有命在!便真有过错,亦非弥天大罪,岂能这般虐杀了。今日撞见不能不救。”遂道:“行止有缺原当受罚,可我瞧他已受了不少责罚,望各位给在下个薄面,莫再与这孩子为难了。”龚老头对陆无樊的死活本不在意,心知小郡主要取他性命也不过是一时激愤而已,实犯不着为此与李参行翻脸。”便转身对萧冰婵道:“郡主,李大侠既替这孩子求情,我看咱们便饶他这回吧。”
萧冰婵见李参行管起此事大觉不快,她刚对陆无樊提起兴致,那容别人横加干涉,急道:“不行!我留他大有用处!”龚老头知她素来说一不二,心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便是用强又怎么留得住人家。”他一时无计可施,只得踌躇当下。
而一旁那矮汉瞧在眼里,暗自琢磨:“这龚老头的功夫未必强得过我,可平日总是压我一头,这当真遇到事儿了倒畏首畏尾。我要是当着他的面料理了眼前这酸文书生,往后还怕他什么!”他心里算盘此时是个大好机会,忙上前喝道:“呸!在我大辽地界还要瞧你的面子么!趁着爷心情好,劝你快走,要不今天就随手把你埋了,好叫你们师徒做个伴。”
龚老头见他强出头乐得高兴,心想待他碰了壁正好叫郡主收手,可嘴里却道:“萧刚速不可无礼。你从漠北来回来没几年,不知李大侠英名,快快退下。”萧刚速见郡主没出言阻止便叉腰不理。
李参行见这浑人横插一杠,心知此番不动手怕是不行,听他出言不逊,也不跟他客气,便道:“既然如此,还请指教一二。”
见李参行不惧恫吓反而主动挑战,萧刚速不免心中打鼓,又想:“刚他那手暗器功夫却有两下子,无怪龚老头忌惮他。看来只有出其不意才保险些。”于是踏上两步,一边解下背上的钢杵,一边道:“对付你也用不着兵刃,既然你不知好歹!今儿爷就叫你……”话到一半,他正躬着身子把钢杵放在地上,而钢杵一离手,便忽然暴起,猛地蹿向李参行。他这身轻功可瞬发而起,如豹扑一般,一动速度便至绝顶,对此他颇为自负,这下既有意偷袭,发招更是又快又狠。
莫瞧他个头不高,蜷着身如肉球一般,可速度却是奇快,气运双掌,和着冲劲儿,右掌斜上击向李参行胸口,左掌则直攻其小腹。击上一掌如遇敌反击,可变作护身格挡之势,而攻向小腹这掌,才是伤敌的杀招。
刹那间萧刚速双掌已到李参行身前,但见李参行犹垂手而立,萧刚速只当他是不及应对,此番自己必然得手,遂掌上运足了劲便想将他立毙当下。他掌带疾风,还未中地已激得李参行长衫飞荡,然就在双掌堪堪击中李参行之时,不料李参行却乘着掌风飘然退了一尺。他双掌击空,“咔”的一声响,双臂已然脱臼。
这下便如萧刚速用蒲扇去击飞絮一般,扇面还没挨着,飞絮已然乘风而去。飞絮因风而舞,微风则缓沉轻落,厉风则迅飞疾,李参行从中有感,自创出这门轻功。其诀不在快,而是在轻,气清则身轻,正和太白派注重炼气之道。己身内力可为吹絮之风,外在的千般气息亦可为风,内外相通,进可乘风遥上,退可随风辟易,他便将这轻功定名为“青冥飞絮”。
然萧刚速哪想到竟有这种功夫,他原想出其不意突施辣手,岂料却被人卖了破绽,出已不意卸了臂膀。只因他出手太过狠辣,若留得三分力也不至伤了自己。
一旁萧冰婵与龚老头瞧得面面相觑,二人知萧刚速并非庸人,可人家一招不发便把他伤了均心下骇然。龚老头不言不语,上前给萧刚速接好臂膀,退到萧冰婵身边道:“郡主,该怎么办,还请示下。”萧冰婵心知便是己方三人群起攻之也未必有胜算,回身狠瞪陆无樊一眼殊有不甘,气道:“哼!你莫得意,终有一日叫你落到我手里。”言罢牵上那匹白马便走,白马虽挣了几下,还是随她去了。
龚老头冲李参行一抱拳,也紧随其后,萧刚速面上无光,只得泱泱跟上,可待要入林时,嘴里却嘟囔着:“奶奶的,赶明定来挖了这坟。”他心知不是李参行对手竟想以此泄愤,不料竟随口说了出来。
龚老头听他忽来了这么一句,心里暗骂。李参行听在耳里心中大惊,立时喝道:“且慢!”三人立定当场,李参行寒声道:“这位既欲对我师傅不敬,今日纵然李某不耻,三位可也别想下山了。”
三人听出他话间已透杀意,不由脊背发凉。龚老头狠瞪了萧刚速一眼,对李参行赔笑道:“他是胡说的,李大侠何必当真。他要真敢如此,老头我第一个取他性命。”他瞧李参行面上阴晴不定又道:“当年裴大侠与我们宗主一番较量,裴大侠虽胜了我们宗主,却未下杀手,在老朽看来实是英雄惜英雄之举。我们宗主对裴大侠亦是钦佩不已,若他知道裴大侠安葬于此,定会把这儿好好修造一番,以供后世瞻仰的。”
李参行听了龚老头之言,回想当时情景,觉其所言非虚,又知那小姑娘才是领头的,便道:“那倒不必,只是不知这位小郡主意下如何?”萧冰婵面不改色,只淡淡道:“自然秋毫无犯。”李参行见她小小年纪也有此气度,想来不是苍黄翻覆之辈,便道:“既然如此,三位请吧。”萧冰婵点头示意,不再多说,便领着二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