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将风信子吹散的时候，钟明一才意识到，原来春天已经快过去了。
小朵小朵的花儿乘着风飘出去好远，像是快要下雨的天气里飞得摇摇晃晃的蝴蝶。女孩儿的目光一直跟随在它们的身上，甚至连伸出去的手都忘记缩回来。
“你知道吗，风信子一年只开这一次花。甚至大多数时候，一生也都只开这一次。”等到花朵们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女孩才收回了手撑在背后，身体微微后仰着，抬头看着雨后晴朗的天空。
钟明一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
“当它的花朵凋谢的时候，养花人的就要把它的花茎剪掉。等再过一段时间叶子也枯萎了，还要剪掉它的叶子，最后还要剪了它的根，只保留种球。这样精心照料之下第二年才会又开出新的花来。”女孩也不管钟明一有没有认真听，自顾自地说着，“可即使再怎么努力，第二年开出的花也没有第一年的花清香美艳了。”
钟明一“嗯”了一声，又一阵风吹过，冷得人打了一个哆嗦。女孩儿坐起来了些，向掌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手。
钟明一看见了她的样子，把外套取了下来，他本来是想给女孩儿披上的，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换作递了过去。
女孩看到钟明一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还是将衣服接了过来，披在了自己的肩上。整个过程她偷偷瞟了几眼，发现钟明一从始至终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就像以前一样环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旁边，或许是因为脱了外套更冷了，钟明一将自己抱得又紧了些。
思考了一下之后，女孩往钟明一的方向又靠了靠。两个人坐的位置本来就不远，这下子手臂几乎就紧紧地贴着了。钟明一理智地告诉自己应该保持一点距离，但是内心却怎么也不想再挪开。所以最后他就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不让女孩儿看见自己有些羞红的脸。
“现在论文也搞定啦，剩下的就是要找个时间拿毕业证、学位证而已。不过我已经和导师商量好了，到时候，就由你——钟明一同学——帮我去拿吧。毕竟……”女孩故作平淡地说，“后天，我和我男朋友就要出国了，得避避风头。”
“什么时候决定的事？”钟明一听见了之后有些惊愕，转过头来看着女孩问道。
这下换成女孩闪躲钟明一的眼睛了，她双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到：“昨天晚上决定的，我也想出去走走。”
“那……”看对方的样子，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钟明一终究还是说不出阻拦的话，“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女孩平视前方，仿佛还在找风信子的影子，“可能，就不会来了吧。”
钟明一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住了，让他一瞬间喘不上气。于是他收回了目光看向远处，仿佛在等待飘走的风信子再飞回来。
可在一阵风之后，连头顶薄薄的云也不再是之前的那一朵了。
“那你们会去哪儿呢？”良久，钟明一问。他突然在想，如果自己顺着风的方向追上去，能不能再把那些花儿采回来。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她的右手食指伸出来，在耳边朝着天上画着圈，就像是许多电视剧里，仙女们正准备施弄魔法，引得钟明一的目光也随着她的指尖慢慢旋转着。
突然女孩停了下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钟明一。钟明一愣了半天，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意思。
等他真的理解，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的女孩看他呆呆的样子，笑着顺手直接戳了戳钟明一的脑袋：“瞧你，笨的那样！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考到那么好的成绩的。”
“笨鸟先飞吧。”也许是女孩突然有了一点以前给他的感觉，钟明一放松了一些。
“那毕业之后，想做什么呢？”女孩捏了捏钟明一的脸，但比起以前来说，一点都不疼。
“我啊。”钟明一也笑了，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想当警察……不，我们约好了，我一定会当上警察给你看。”
记忆里，女孩在听到自己说的东西之后，其实是捧腹大笑的，她接下来说的话应该是“开玩笑吧，就你，还想当警察？”
可当钟明一许久没有听到女孩的声音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女孩反而在哭。不仅如此，她的手上不知何时沾满了黏稠的血液，将她原本淡蓝色的衣服染得腥红，乃至于世界都突然黯淡了下来。
“呐，小狮子，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啊？”
女孩眼角流出的，分明也是血液，她抬着头，看着钟明一的眼睛，那个眼神扎进了钟明一的心里，就像是她拼劲马上就要爬上悬崖的时候，钟明一却将她推了下去一样。她往下坠落直入深渊，是多么无助，多么绝望啊。
她是不是，其实也深深地恨着自己呢？
钟明一想要道歉，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发不出声响，甚至突然一动不能动。忽地他背脊一寒，有人拿着匕首从背后抵住了他的脊梁。
他惊恐地回过头去，又看到了那双如深渊般，墨蓝色的眼。
就在这个时候，钟明一从梦中惊醒。他的背上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尚未消退的压迫感仿佛还捶着他的胸口让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他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两点十一分，他仅仅睡了一个小时不到而已。
小路偷偷打了个呵欠，但还是被曾广夏看到了。曾广夏顺手从早餐店门外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听咖啡，扔给了他。
“谢谢曾队！”小路有些受宠若惊，看上去都想要站起来敬礼了。
“以后叫老大。”曾广夏笑笑，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现在才凌晨4点53分，为什么这么早把我们叫到这里来，总需要一个理由的，老~大~”
说话的并不是小路，而是坐在同一桌的一个身材高挑丰满的女子。她向曾广夏亮出了自己的手表，指着本应好好休息的时间。
说话的女子相貌可爱甜美，梳着简单的斜刘海，扎着看似随意的马尾辫，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个刚刚步入大学的学生——而她其实已经快接近30岁了。她的衣着便显得成熟了许多，此刻的她里面穿着深色的针织衫，外面披着一件宽松卡其色风衣，但依然遮掩不住她傲人的身材，下着一条紧致长裤和一双皮靴，将腿型也勾勒得让男性无法拒绝。刚才他们所在的小吃店的老板送餐上桌的时候，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女子的精致除了体现在着装上，妆容上也可见一斑。即使是在凌晨的紧急会议，她也不知从哪里抽出了空闲简单化了一个淡妆——眼角眉梢和口红。就是这简单的妆容让她看上去不会那么没有精神，比一旁恹恹欲睡的小路可好太多了。
“理由就是为了能给你第一手的资料。”面对女子的指责，曾广夏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转而埋头喝了一口海带汤，热汤入喉的阵阵暖流仿佛将他身体的各个角落重新激活了起来，一扫昨夜睡眠不足带来的困意。
曾广夏的反应也算是在女子的意料之中。不过当她又看了一眼小路手中的咖啡之后，她就冲曾广夏伸出了手，突然有些不开心地再嗔一句：“呐，我的呢？”
“没记错的话，咱们号称霍阳市最美检察员的刘焕妍刘检是不喝咖啡的吧？”曾广夏倒也不卑不亢，顺手把自己面前的一屉灌汤小笼包推到了对方面前，“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这家的味道还不错，我请你吃个够。”
“曾队长还真是大手笔啊。”刘焕妍笑了笑，接过曾广夏替她掰开的一次性筷子，吃了起来。
小路看看队长，再看看刘焕妍，心下不由地多了一股八卦的味道，只是没敢多问。
对于许多命案，公安机关是会让检察员提前介入案件的调查的，这样就省去了之后公诉环节的许多不便。而在昨天晚上，这个案件上级已经正式让曾广夏带队接手，得到通知的曾广夏第一时间便联系了刘焕妍，对方居然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小路的同级毕业好友里，也有一人毕业进入了霍阳市地方检察院。那个色眯眯的好友在入职的第一天就给小路发来了刘焕妍的照片，夸得天花乱坠——虽然现在真的见面了之后小路也承认刘检完全能配得上那些溢美之词。可好友后来所说的诸如“高冷”、“不苟言笑”一系列的词在小路这里却完全得不到印证。
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小路此时的感受那就是，有、猫、腻。
如果自己那个同学没有骗自己的话，那么刘焕妍见到曾广夏，就像曾广夏见大宇的时候一样，整个人表现出来的状态和与其他人在一起时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不过或许人都是这样，小路心想，大家往往都有许多种不同的样子，在对待不同的人的时候会精挑细选地扮演出来。
就像自己，也不是完全就是面对他们的时候这种拘谨的性子一样。
正在他们正吃着的时候，从小吃店的门外又走进来了两人。
瘦高些的那名女子大约40岁左右，穿着黑白双色的西装马甲，以及熨得毫无褶皱的黑色阔腿裤，给人一种事业有成的女强人风范。相比较之下，她旁边的那个比她矮了整整一个头的胖胖女孩则显得稚气了许多，只有二十四五的样子，戴着少见的彩色厚框眼镜，背着一个大大的玉桂狗背包。
看到两人的时候，小路冲他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到桌子旁边坐下。
“介绍一下。”曾广夏擦了擦嘴，伸掌指向瘦高的女人，向刘焕妍说到，“玲姐，我们技术部门的法医。这次我跟局长申请来专门负责我们案子的现场勘测和尸体查验。玲姐，这边是地方检察院的刘焕妍检察员，这次来现场指导我们工作。我印象中，你们以前应该见过。”
“四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刘焕妍说着站起了身，大方地向玲姐伸出了手，对方莞尔一笑，握了上来，两人互相打了一个招呼。
“这边这位，是我们技术部门最近才从县级网警队伍里面提拔上来的信息技术专员，你叫她球球就好。”曾广夏又向刘焕妍介绍了那名肉嘟嘟的女孩子。
一方面两人之间隔着桌子，另一方面能够感觉出来球球并不喜欢握手这样老套的问候方式，听完介绍之后球球向刘焕妍挥了挥手，俏皮地说了一声“刘检好！”刘焕妍听到之后也回了一声。球球见到刘焕妍这么美丽的女子两个眼睛几乎亮了起来，坐下之后还和身旁的小路窃窃私语：“天啊，哪里来的这么漂亮的姐姐！”
等到众人都坐下了之后，曾广夏又点了一些早点，确认了一下时间，已经5点10分。
“那么，在座的所有，加上要伤愈之后才能归队的大宇，就是我们这次‘四·一〇阳台飞尸案’的主力队员了——‘飞尸案’这个名字是我现取的，但我觉得听起来不错。”曾广夏无视了球球“这算是什么非正式取名啊”的嘀咕，自顾自地边吃边说，“除了我们六个人以外，还有一个特别的成员——现在还没入队，甚至还不是警察的未来协警，本案的关联人，钟明一。”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小路免不了的惊诧了几分。至于其他几个并没有和钟明一有过直接接触的人，曾广夏也紧接着向他们做了个简单的介绍。
“之后所有的信息，钟明一问你们的时候，你们都可以毫无保留的告诉他。”在介绍完了钟明一的情况之后，曾广夏下了自己拉起案件队伍之后的第一个判断，“既然他已经是我们队伍中的一员了，我们就要无条件地对他保持信任，这点大家能做到吧？”
小路和球球倒是无所谓，他们两个现在资历尚浅，自然队长说什么就是什么。玲姐显得有些犹豫，但在想到了什么之后叹了口气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算是默许了。
只有刘焕妍，在曾广夏说了这话后简单思考了一会儿，就抿着嘴笑了起来。
她太了解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男人了，这个指令其实从侧面说明了一个事实——那些不能告诉钟明一的东西，曾广夏查到了也同样不会告诉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曾广夏始终只习惯相信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或许曾广夏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了吧，只是不愿意讲出来，刘焕妍想。但这又如何呢？这么多年自己其实也习惯了，习惯去相信这个叫曾广夏的人。所以，他怎么想，就怎么样吧。
“那么，等大家都吃好了了之后，我们就去见见队伍的最后一个成员吧。”曾广夏见没有人有异议，便身子微微后倾靠在了小木椅的靠背上。他的双眼越过了桌对面玲姐的肩头，看向了小吃店的门外。
隔着一条街，就是晨曦还未照亮的静水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