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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书名:割尾巴 作者:日月明 本章字数:19799字 发布时间:2022-04-25

越是失望,越要寻求希望。富太想,自己这一代摔沟里了,决不能把下一代也带进沟里,送孩子读书,才是唯一的希望。没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汉。他在努力寻找突破口。


“牛是农民的宝贝”英明领袖毛主 席告诫我们。这个道理谁都懂。可是红队却事与愿违,当初分到的五头耕牛,三头病死,一头老残的,申请批准宰杀了。剩下一头骨瘦如柴,弱不禁风,靠它犁田,简直是天方夜谭。但王麻子不以为然,他说:红队的牛虽然一头头瘦骨嶙峋,弱不禁风,但它们还是“光荣的社会主义的牛”;黑队的牛即使膘肥体壮,毕竟是“可耻的修正主义的牛”。此话咋说?原来红队的牛是生产队一座牛圈集中起来养的。开始是专人照管,后来大家觉得放牛轻松,专职放牛的捡便宜了,于是改为轮流照看。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红队人放牛,都是冲着休闲去的,谁都不肯尽责,有的甚至把牛栓起来,自个儿玩儿去了。死了牛,还为饱了口福而窃喜。没有责任,就没有计较,没有计较就不会产生矛盾。红队一团和气,对黑队常常为养牛相骂像公鸡啄架一样嗤之以鼻。


再说说黑队“修正主义的牛”。黑队养牛采取记基本工分加奖励工分的方法,摊派到会养牛的农户轮流按月饲养。接手时过磅,保膘每月记基本工分一百分,增膘每斤奖励工分五分,掉膘每斤罚三分。黑队的社员见养牛有利益空间,劲头十足,总是设法把牛赶到野外水草丰茂的地方去放牧。抓阄轮到冬季照看的,早早预备好了干草、薯根、糠皮、麸子……


上家与下家移交过磅时双方都十分较真。下家总会看看磅秤的横梁是否水平,游砣是不是在零刻度,稍有偏差就来来回回的扭平衡砣。放心不下,还要把自身那个活砝码站台台上称量一下。这还不够狠,还有人揭露作弊行为:有的社员为了“增膘”,过磅前诱使牛大开胃口,在饮水里加细盐,饲草上洒小便。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为杜绝作弊,维护公平,黑队特地建了一座“公用牛棚”,上家照管足月当晚,把牛锁公棚里,第二天大早,上家再过磅移交给下家。


就这样,黑队“修正主义”的四头牛不但全部保全,而且膘肥体壮。


红队剩下一头“社会主义的牛”且成了退休干部,春耕季节,只能让全体社员硬起手腕手工翻田。黑队插完田上了坝子,红队则秧苗都上节老得发黄了,田还没有翻完。红队误农时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黑队那伙人可开心了,他们撸着烟斗远远的站着,瞅红队的尴尬。


王麻子虽说也间或借口公社、大队会议而开溜,悲催的是生产队有两个号称茅坑里的石头的社员咬住了他,暗中调查他的去向,开会是否确有其事,使得他不敢放肆。只要逃不了,王麻子就得在生产队硬着头皮干。他的两个手掌打满了水泡,腕关节也磨肿了。再不用牛翻田,不但人吃不消,时间更不等人。王麻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顾忌脸面,不好向黑队借用耕牛。万般无奈的王麻子,只好向公社书 记求助。公社书 记找到兴太,要黑队发扬光大共产主义协作精神,拉红队一把。兴太被王麻子贴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标签,好几次愤怒得气岔得不行,就差没插呼吸机。但找上门来的公社书 记又不是撒气的地方,只得同意。临了兴太提出了两点用牛要求:一是每头牛每天要喂一个野山参糯米粑粑补充能量;二是不虐 待牛,只吆喝,不许用梢子抽打。


“对对对,牛是农民的宝贝。”公社书 记忙不迭的应承着。


“双抢”季节,公社书 记又来兴太家里替红队借牛了。兴太已有几分不悦,忍不住发牢sao:王麻子要你时把你揽入怀里,不用你时,把你踩到坑里。越抓越痒,久而久之,习以为常,成为自然,化作铁律,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帮忙也要讲在明处:通融一次,下不为例!


红队晚稻下水晚了半个月,导致“青风”,产量大打折扣。社员们只能勒紧裤腰带了。何止勒紧裤腰带,迫近年关,还有两户社员拖儿带女的,名义上是外出“唱莲花闹”,“送土地公公”,实际上是乞讨。


门前有根讨米棍,亲戚朋友不上门。红队穷出了名,各个生产队若论光棍大比拼,红队是当之无愧的大满贯。加上两根讨米棍,更是“锦上添花”。红队的人自觉遇人就要矮三分,不免迁怒于王麻子。


王麻子大为光火,派出几个民兵千里迢迢把两户讨米的给抓了回来。大年初一,王麻子组织斜岭大队全体社员开大会,让斜岭村的人们过一个“革 命化的春节”。大会站了两户要饭的台子,开了他们的批斗会。王麻子不但批了穷则思迁,好逸恶劳的资产阶级思想,还狠狠地敲了那两家子老老少少的脑袋,当头棒喝“醒醒吧!”。


王麻子最高学历毕业于夜校的识字班,毕业成绩是一千个常用汉字掌握了三百个,其余七百个会读不会写。由于会开得多,言发得勤,不但学到了很多乖乖,讲话摆个领导架势也像模像样,而且读个报、念个领袖语录连猜带蒙的居然还流利。至于对文件精神的领会解释,农村土老帽也不会计较,随他信口开河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如神案上的签条,巫师的一通胡乱解释,听者都会点头称善,从来都是正解。王麻子不是独个的王麻子,代表着一个时代,基层干部几乎都是典型的“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而成长起来的指挥官。他们大多会读能说,但不会写,都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的高手。


在“革 命化的春节”大会上,王麻子侃侃而谈:要做一个有高度无产阶级政 治觉悟的新型农民,与资产阶级小农经济彻底决裂。与“穷则思迁”做斗争。更要严防“穷则思变”的修正主义路线。要原原本本地贯彻、不折不扣的执行党的“总路线”。坚定信心,穷熬苦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王麻子背领袖语录,即使“老三篇”都滚瓜烂熟,运用起来,更是信手拈来,皆成文章。斜岭村的人不得不佩服。因此,请王麻子处理事情的络绎不绝,问题也五花八门:捉奸的、扒灰的、摸瓜偷鸡的、婆婆吃独食的、媳妇走脚的,坟山屋场争界址的……烂事一大堆。毫无疑问,请王麻子大驾光临给社员锦上添花的好事也不少。


王麻子开“革 命化的春节”之先河,成为典范,传为佳话,出尽风头,风光无限。从那以后,“革 命化的春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风光归风光,风光背后潜伏的危机更无法回避,红队若再不解决翻地无牛可役的燃眉之急,必将陷入饥饿的绝境。


王麻子让社员刮了几十斤棕片去集市卖了,买了一条“阿斯玛”香烟,怀揣着去公社和区公所求爹爹拜奶奶,好不容易要到了一头牛的救济款。


政府给红队救济了一头牛,其它生产队的社员好生嫉恨:太众婆婆的奶 子,凭什么只给他们吃,我们却不能吃?不满情绪一度蔓延。有两个类似于红队的穷队,倚穷卖穷,打赤脚的不怕穿鞋子的。他们以此为借口,公然抵 制交公粮和送派购猪。政府一咬牙,抓了几个头头,敲了它几马棒棒才算平息了事态。


一头牛,对于红队,只是杯水车薪,最少也得有四头。王麻子开动大脑机器,试探以加工分折合利息的方式向社员借款买牛,无奈多少能拿出几块钱的人家,都对“工分折合利息”不感兴趣,计划宣告流产。新年开春了,作为大队书 记和红队队长的王麻子心头急啊,寝食不安呢!


王麻子知道富太脑筋活泛,总能想出办法。于是去找富太拿主意。富太说,若生产队能像其它生产队一样准许私人养牛,自己愿意向亲戚朋友举债买一头甚至两头三头牛,所有权私有,生产队可以随时役使。王麻子听闻,喜不自禁,当即表示赞同。稳妥起见,富太还让王麻子留了个字条。


富太找贵太和兴太帮忙,还提出要婆姨也去向娘家借贷。富太婆姨犹豫不决,她担心搞不好羊肉没吃着惹一身臊。富太说,有王麻子的字条在手,担心什么呢?富太婆姨想想也是,于是答应去娘家借钱。筹足了款子,富太买回了两头成年雌牛,那是因为雌牛便宜。他还买回来一头奶齿公牛,还是因为未 成年牛便宜。贵太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一次买回三头牛,够牛逼的哈。私人买牛给生产队用,天底下头号怂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红队社员,有的妒羡,有的嘲讽,有的猜疑。


富太自有富太的想法。母牛能繁殖,小牛一年半载长成大牛就增值了。牛买回来后,富太一家子像服侍老祖宗一样的伺候着它们。由于饲养得好,两头母牛同时在仲春时节哞哞躁动发情了。碰巧红队的那头牛是头青年公牛,两头母牛顺利地成功配种。翻完一届地,冬天里两头母牛产下了两头幼崽。


富太不敢喜形于色,只能心里偷着乐。他叫家人也都要注意低调、低调、再低调。这两头母牛,大概是来报恩的。幼崽才三个月就有一头母牛又发情了。富太见自家的小公牛才一岁多一点,还不适合配种,就去牵生产队的那头公牛。谁知当月照管牛的老头坚决不让富太把牛牵过去。说什么公牛只要赶一次春就会老惦记着胯背带来的享受与刺激,放牛时会发了疯一样的找雌牛,谁都驾驭不了。富太只好去找队长王麻子,请求出面帮一把。谁知王麻子跟那老头同一个腔调。富太揣度,那老头平素与自己也没什么过节,一定是王麻子唆使的。接下来的第二头母牛也是如此。富太感觉窝火极了。没过几天,母牛又开始焦躁不安,第二个发情期来了。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被尿憋死吧!富太径直找到黑队的兴太。兴太向来与王麻子不过不住,揶揄起来:“管天管地,牛牯卵也管起来了。王麻子又长能耐了”。


兴太说:“他家不卖铁,钉子就不打了?你们红队那套做法,养得出强劲的sao牯?要有也是个孬种。等母牛发情到了正火上,大声招呼一声就把我们生产队的最雄的那头黑sao牯送过去。”


“记住,要大声招呼,只有大声招呼,我才会把sao牯送你那边去。就是要气死你们红队的那些红眼病,气死王麻子。”


“记住啰,不打你的地主,不共你的产,小酒还是要喝的哟!”

“没问题。没问题”富太一边应答,一边急匆匆的与兴太告别。


富太用黑队的公牛给自己母牛很顺利的配上了种。不过,这一段时间他每到晚上就辗转反侧,睡不好觉,他总是翻来覆去想着兴太那天说的那句话:……不打你的地主,不共你的产……

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富太再次感到恐惧和危机。富太未雨绸缪,开春之际,联系了一个牛贩子,趁着赶牛山上放养的机会把两头牛仔让他悄悄买走了。


牛贩子虽然是外大队的,还与斜岭村隔着几个山坳坳,可没料到牛贩子的婆姨那张嘴是个孜孜不倦的广播筒,逢人便说斜岭大队红队的富太可发财了,两头牛仔卖了两百六十多块钱。没几天,消息就传到了王麻子的耳朵里。王麻子悔不当初,直呼上当。


王麻子坐不住了,他容忍不了富太“借机孵蛋”,必须予以终结。


王麻子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跑遍了社、区、县三级信用社,以“耕牛紧缺”寻求贷款。功夫不服苦心人,他终于在县信用联社谈妥了一笔免息扶持贷款。“双抢”刚洗了犁、耙、蒲滚上岸,王麻子就叫上妇女队长同他去县联社写申请、填表格办理贷款手续。妇女队长填完表格,不免感慨万千:这王麻子,过河拆桥,太苛刻狠毒了。


妇女队长瞅了空,把消息透露给了富太。富太倒也平静,他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层。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罐子煨黄鳝,熟一截吃一截了。


王麻子找上了富太的门,说富太家的牛是资本主义尾巴,而且是一个大尾巴,必须割掉。他让富太把牛都卖了。富太与王麻子理论:“为什么开春时不说把牛卖了,等到‘双抢’搞完了就来‘割尾巴’了呢?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用不着跟你理论,叫你卖你就卖。”王麻子态度强硬。


“请求‘割尾巴’不要割得太急,待我家牛下了崽,明年开春价格回暖再‘割’吧!”富太就差没跪下给王麻子磕头了。


“那就更由不得你了,绝对不能坐视‘资本主义尾巴’发展壮大!”王麻子撂下话走了。


一看王麻子走远了,富太婆姨就向富太冲过去伸出两个食指钩住富太的嘴角使劲地撕扯。富太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莫名其妙。


“怂猪!二百五!后面那些话该你说的吗?你不是在点拨王麻子逼咱们赶快把牛处理掉吗?”


“王麻子这些人是什么人?是见不得人家好的人。是他没有就绝对不能让你拥有的人。是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就要亲手毁掉,也不能让你得到的人。是宁可给蛇吃,不可给爷吃的人。”


富太如梦初醒,后悔死了。


贵太和兴太也觉得富太向王麻子求情的那些话大错特错,应该装成卵事都没有,卖了就舒坦了的样子才对。


“有什么法子呢?”富太问。


“有什么法子,只能挨日子,挨过一天是一天,看能不能挨到把牛仔生下来,能不能熬到开春”贵太和兴太都这样认为。

“依王麻子的脾气,他肯定不会让你挨过年关。”富太婆姨说,“现在就卖掉也许还不至于输得太惨,不至于亏了血本。”

“贱卖?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富太说家里有很多的事等着要钱开支,贱卖会使愿景化为泡影。


桐木坪圩场阴历逢五赶集。赶集前,王麻子也间或催促富太把牛卖了。富太总以各种理由搪塞。腊月二十三到了,眼看腊月二十五年度最后的圩场就要来了。越接近这一天,富太的心情就越紧张,过了这一道坎,挨到开春就应该不是个大问题了。这天晚上,王麻子递给富太一个盖有桐木坪人民公社大红印章的“告知书”。这是最后通牒,必须截止腊月二十五这一天把牛全部处理掉。


富太还想赖着,懒得行动。富太婆姨可急了:“看把你能得!胳膊肘拧得过大腿?混一起的哥儿仨,两个蹲过黑屋子,等着进去的就是你了!”

 

“几个败事有余成事不足的烂人!”富太婆姨越骂越起劲,连带着贵太、兴太一起骂。

富太是有名的气管炎,只好乖乖的叫上几个孩子牵上牛往圩场拉。


圩场上牛山牛海,所见都是牛影,所闻都是牛的“哞哞”叫唤。原来大家都跟富太一样的境遇,同样的认知,都在共同为“割尾巴”执行“最后通牒”。几乎所有的牛贩子都认识富太,所有的牛贩子几乎都用同一句话同富太打招呼:“送菜来了?”


“什么话?这是。膘肥体壮的耕牛,怎么叫送菜?”富太回答。


“这年头月尾的,除了买老弱病残的菜牛,还有谁买耕牛不成?”牛贩子们说。

富太开头还回敬几句,后来都懒得搭理他们。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烂大街的牛,价钱比豆腐渣还烂。别家的牛,好歹有个问价的,唯独富太家的牛无人问津。富太心里直犯嘀咕:这么好的牛竟然无人问津,成交的莫非真的是“送菜”?富太感觉非常痛苦,他双手插在衣兜里,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终于有一个老牛贩子频频点着头向富太走过来。富太认识他,他叫槐懵古,是一个扛不起锄头,屁股从不沾板凳、成天十里八乡逛圩场的职业牛贩子。他不是桐木坪公社的人。据说他多次遭到告发:“逃避集体劳动,干投机倒把的资本主义勾当。”公社曾经派遣清账能手去算他的资本主义账,一进屋就看到他六个崽崽都光着屁股像田螺一样窝一张床上抢干红薯丝吃。还用得着算账吗?结果是公社还倒给他划了五十斤的救济粮。


槐懵古什么农活都干不了,跟他一起干活的人都嫌他碍手碍脚。尤其是槐懵古一身的牛屎臭,邋里邋遢让人无法接受。生产队的人谁见着他都想躲远点。不在生产队干活,没有工分,槐懵古在生产队靠交钱买基本口粮填肚子。生产队开始时粮食按人口占六成,劳动力工分占四成的“四六分成”的方案分配,他家孩子小,人口又多,还是占有优势的,从生产队买到的口粮加上薯干菜叶什么的,勉强还能糊住嘴巴。后来劳动力多的户口有意见,分配方案改成了“倒四六”,这样一来,槐懵古就只能花高价去黑市上买粮食弥补不足了。后来槐懵古同生产队达成了一个意向:他每天向生产队投资八毛钱,生产队给记10分工。再后来,生产队的劳动力见他十指不沾泥,溜溜达达就来了10分工,都愤愤不平,投资额度一年一毛的增长着,第三年竟然增长到了一块,第四年还要增长一毛,槐懵古说什么也不干了。他决定干脆拉到,不再向生产队投资,要个基本口粮算了。


生产队一下子断了财路,春耕化肥、种子、农药全都没指望了。这时生产队长和社员才看到这个牛贩子的价值,只好妥协,不再谈加钱的事。


这回轮到槐懵古教训起生产队长来了:“叫花子嫉妒讨米的,结果一定是双输;上顾下顾左右照应,结果一定是双赢。”


生产队长把这句话听进去了,他还希望槐懵古能带几个能个给生产队投资的徒弟。


话说回来。槐懵古贴近富太,把手伸进富太口袋里,抓着富太的手指头,报了个数字,说道“三头牛打包,佣金你出,五块,这个数字行啵?”

“不行!你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三头牛150块,去你的吧!”富太甩开牛贩子的手,满脸铁青地怒怼。

“急什么呢?我出的是价,你说的才是钱呀。”槐懵古很有耐心的搭讪着。


天空堆满了厚重的云层,怕是要下大雪了。才下午四点就有了要黑的感觉。富太对孩儿们说了声“回”,就牵着三头牛往家里赶了。回家的路相当漫长,走着走着,天就黑下去了。富太与孩子们没个光亮,跌跌撞撞的走着。富太的心越走越沉,一来担心没有把牛卖掉,回到家里怎么向婆姨交代;二来担心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


知父莫若子,富太高中在读的大儿子先给老爸宽起心来:“爸别难过,我们都看到的,这牛不是你不卖,而是根本就卖不出去。再说要‘割尾巴’就让他们割好了,充其量咱三兄弟的书都不念了。”


“混账话!什么书不念了!”富太口头硬着,心里却感受到了一股暖流。

回到家里,富太婆姨大发雷霆:“爷爷崽崽,蛇鼠一窝,牵着三头牛出去又牵着三头牛回来,欠路债?当臭狗屎舍也要把它们舍了呀。牵回来干什么?牵回来,惹祸呀!”

“我的祖宗们啊,咋就不长脑子,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卖一块,好歹有一块,总比放家里等着那些人来没收、共了你的产好呀!”。

“你这不遂了人家的意,往他们的套套里钻,自投罗网吗?”。

“这个年别想过了。”她一边数落,一边啜泣不止。


富太和几个儿子低着头一字儿站着,老老实实地洗耳恭听。


“啧啧啧,又上政 治课了,站了一排,还体罚上了?”黑队的队长兴太来了。

随同兴太来的还有黑队的会计和出纳。他们身后还有一个人,躲躲闪闪的,尽管室内灯光昏暗,富太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牛贩子槐懵古。


富太显得非常难为情,悄悄的退出了罚站的队列。原来是兴太曾经跟牛贩子打过招呼,说生产队有两头牛老龄化了,要趁早卖了,换成青年牛。牛贩子见机会来了,就跑过来撮合。


富太连忙握住槐懵古的双手道歉。槐懵古是一个老油棍子,在道上混得溜滑,开腔就直奔主题:“队长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给他物色耕牛,你富太家的牛很不错,今天在场上也打了个价,三百块钱三头牛全包。你富太认为价格低了,还生气了。”


“三百块?”是不是听错了?富太想:圩场上不是说的一百五么?

“多少?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三百!”槐懵古重复了一遍。

“知道富太亏是亏了点,两头母牛都怀了崽崽,但眼下不是开春,就是这么个行情。”

“给双方做一个中,再加五十块钱。三百五出了!”

富太婆姨立刻止住了哭泣,马上表态:“一切听您的!”

“得!”兴太颔首认可。


富太激动得满眼泪花,扑通一声跪倒在兴太跟前。


“这,谁跟谁呀!愿买愿卖,公平交易,这是在做生意,快起来。”兴太一把把富太拉起来。


富太知道兴太是记着哥们先前的情义,特意来给他救场子的。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感激。

交易一拍即合,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第二天,富太赶了个大早,他怀揣着二十块钱去槐懵古那谢恩。槐懵古说:“佣金事先跟对方说好的,由他们出,他们也如数支付了。再收,就乱了道上的规矩。再说,你家的牛,只要牛仔生下来到开春就不止这个价钱,我也只是居中搭桥而已。”


槐懵古不但没收富太分文,还留富太吃了个中饭。餐桌上有大肉,还有小酒。富太很惊讶,一个生活拮据的牛贩子,竟如此道义,不禁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富太的人生道路上从此多了一个他称作“槐哥”的朋友。


王麻子和贫农组长老蔫闻讯,酸溜溜的,牙齿唧唧作响。他们跑黑队兴太那里质问:“是不是要开牛场了?”


兴太知道这俩都是吃软怕恶的货色,就硬杠起来:“怎么着,黑队买牛,还要你红队批准?”。

“你们当官的,管个人都要吐故纳新的,我们管牛的就不兴给牛吐个故,纳个新?”

“老牛不及时撤换,你来背犁翻地?”

“再说了,我们手中无权,得不到救济款,也得不到扶持贷款,我们出不起冤枉钱,只能划算点过,疲市买进,俏市卖出。”

“再过两个月我买进的三头牛就变成五头,开春时你六百块也别想买到。”

“是不是眼热了?是不是贷款买得起牛不用求我们,就要翘得像条马牯卵了?”

王麻子两人无言以对,只得灰溜溜地离去。


“不送。保重龙体,气坏了身子骨,赤脚医生那里也不便宜。”临别时,兴太还送了几句话给二位路上慢慢受用。


兴太给富太解了围,富太如释重负。开学季,富太给孩子们付了学费和生活费,手头还剩下近两百块钱,他考虑着要把它们盘活。富太姐夫上五十,他们去县城贺寿。酒醉饭饱后,富太出去逛街,途径一条小巷子,巷子里稀稀拉拉的站了好些人,还有一个人拽了一下他的衣角,问他要不要布票。富太问多少钱一尺。对方回答说:“五毛。”

 “贵了。”富太回答。

“便宜五分,四毛五给你,但不能再少了。”

富太当然不要布票,他只是出于好奇,随便问问而已。


长见识了。乡下人都把布票整板额度几丈十几丈的给孩子们当花花纸玩。因为他们有的没钱,买不起布;有的会织家织布,也不需要买布。富太发现了商机。


回到家里,富太萌生了一个想法:去乡下收购布票,然后去城里卖。富太把想法告诉婆姨,说买卖布票能赚到钱。富太婆姨将信将疑,但再想想,富太的每次决策没有出过岔子,也就同意富太拿出三五十块钱试试看。


黑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逢五赶场子可以不出工,还不用请假。富太便利用这个机会,起早贪黑去乡下收购布票。为了不引起注意,富太总是尽量跑远一点的村落去购买。开始,乡下人没当回事儿,随便给几个钱就把布票卖了。一天能收到四五十丈。细细算下来,一天赚十几块不成问题。匠工干一天才一块钱,富太想着,美滋滋的,真是太划算了。富太去县城巷巷里一站,不一会就出手了。


富太点子多,他发现乡下人慢慢变得讨价还价起来,同时感觉走村串巷很辛苦的,他心生一计,让别人把布票在底下收了在赶场子时送到指定的地点,给个提成或再论价收购。这样富太就再也用不着再那么辛苦了。富太又把买过来的布票批量的卖给县城人,从中赚个差价。


跟富太来往的人越来越多,每个场子的成交额越来越大,而且交易涉及的品种也越来越多,还附带做起了粮票、油票等等。富太的胃口也越来越大,想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富太婆姨,家里的财政大臣不但不追加本金,还规定每次必须上缴利润的百分之五十。

富太一反常态,逢场必赶,引起了王麻子和贫农组长老蔫的注意。王麻子吩咐老蔫跟踪富太,看个究竟。老蔫干农活不行,跟个踪盯个梢什么的倒蛮在行的。他马上知晓了富太在倒卖布票粮票的事实。


王麻子如获至宝,并一再嘱咐老蔫对任何人都要严守秘密。王麻子单枪匹马去了躺县工商管理局,如此这般的描绘了一番。县工商局对王麻子上报的案子高度重视,说是一条大鱼。


又一个逢五来了,王麻子抽着人家红喜事送的“大前门”,躺在摇摇椅上静候佳音。正午时分,一群人簇拥着富太走近了富太家门前,富太被拷上了铐子。他们向富太婆姨出示了证件,有公安的还有工商的。这些人立刻把富太家包围起来,接着翻箱倒柜的搜查起来。屋里都翻遍了,都两手空空,没搜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富太当晚就被带走了。第二天大早,县有线广播电台就发布了一条重大消息:县工商局联合公安机关,抓获重大有价证券倒卖团伙头目。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富太婆姨火急火燎找到富太姐夫。富太姐夫细致地询问了详情,说没什么大事。


富太姐夫是部队营级干部转业到县政府的,虽只在一个委当了个副主任,不能说位高权重,但毕竟资历老,不是实权派,但称得上实力派,说话还是管点事的。并且富太的姐夫还是一个敢于说话的人。他先派手下人去了趟工商局,似乎没有什么效果,人还是关着。富太姐夫的脾气可是一桶硝,对工商局的怠慢暴跳如雷,立即亲自前往,把那批人臭骂了一通:“倒卖有价证券?狗屁!乡下人没钱买不起布,或用家织布,人家用不到布票。城里人有钱买得起布却没有布票。有人让用不起布票的得到钱,让买得起布的得到布票,各取所需,互通有无,这不是大好事吗?”


“关键是,他从中牟利。”工商局的局长赶忙解释。


“牟利?买卖几尺布票能有多大的利?人家要不要付出劳动?从事劳动的家人要不要养活?你也是国家发工资给你吧,你的工资除了养活你自己还能养家人吧。你是不是也在牟利?”

“再说,做生意,愿打愿挨,两厢情愿,既不危害国家利益,也不伤害他人利益,碍着你哪里了?你的政策依据、法律依据在哪?”


富太的姐夫连珠炮似的发问,工商局无言以对。


他们觉得富太是个烫手山芋,欲把他交给公安局。公安局则说富太的事不在他们管辖范围内,只是协助工商局的工作。工商局没收了富太的全部现场‘赃物’和“非法所得”。关了几天,不了了之,把人放了。


富太步行几十公里,直接回到了家里。富太婆姨看到几天不见就瘦得颧骨高耸的老公,扑上去就抱头痛哭起来。待婆姨哭够了,富太问:“那天那些人什么也没搜到,钱和粮票藏哪了?”

“还像你一根筋,吃了那么多的苦,还不记取一点教训?”富太婆姨说。

她又凑近富太的耳朵说:“我把你每次给我的东西都用油纸裹了埋薯窖里了,谁也找不到”


听婆姨这么一说,富太立刻抱住她举了一个高高。


“我的婆姨真是强,要不是你当初拦着我加大赌注,我们将血本无归;要不是你把家里的钱和粮票都藏好了,它们不是会被认定为‘非法所得’就会以罚款的名义被拿走,还会罪加一等。”

“感谢老天,那天布票多,没带粮票去。”

“更要感谢我的智慧的好老婆,挽救了我们这个家。”


富太想,自己毕竟是被抓过的人,毕竟是被县广播电台点过名的人,感觉有失体面,他把自己关家里不敢出门。贵太和兴太都来劝解。他们一致认为是红队王麻子和那个老蔫搞的事。越是这样,越是要抬起头来。富太婆姨看富太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来气了,她提起一块砧板和一把菜刀,递给富太一把锄头,要到王麻子和老蔫家对门的坡坡上去“坎脑壳”“日老娘”。她不依不饶地抓住富太往目的地赶去。贵太和兴太远远地跟着,小半是凑热闹,多半是鼓劲打气。


富太和两个弟弟家虽说平常各忙各的,少有往来,但是关键时刻毫不含糊,会让外人领略一下“打虎还需亲兄弟”。弟弟的两家子大大小小也跟了上去。


富太婆姨拉着富太去到了王麻子他们俩屋对面的坡坡上。她就地捡了一些石块磊了一个台台把砧板架上去。她让富太把锄头夹在胯下,将锄头把对准那两户的大门口。

富太婆姨吊起清脆的大嗓子亮起开场白:“听好了哈,谁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谁就出来认领”说完就把菜刀在砧板上咣咣当当的拍了几下,接着举起菜刀开骂了:

“告阴状,砍脑壳!”。“咔嚓”一声,菜刀砍在砧板上。

“日呀,日他老娘。”她催促富太配合起来。富太已是干上架的鸭子,只好骑着锄头把对准方向,当众亮起他那从不示人的粗犷的男高音:“日——他——老娘!”

“哦——嗬”,富太弟弟家人遥相呼应。

富太婆姨又扬起菜刀领喊着:“使阴火,砍脑壳!”。“咔嚓”菜刀砍下去。

富太:“日——他——老娘!”。

众人:“哦——嗬!”

“背后做鬼,砍脑壳!”。“咔嚓!”

“日——他——老娘!”

“哦——嗬!”

“借刀杀人,砍脑壳!”。“咔嚓!”

“日——他——老娘!”

“哦——嗬!”

 “黑心小人,砍脑壳!”。“咔嚓!”                      

“日——他——老娘!”

“哦——嗬!”


富太婆姨“砍”得尽兴。富太“日”得解恨。众人的“哦嗬”更是气吞山河。贵太和兴太跑过去“抢”了富太婆姨的菜刀和砧板,“夺”下富太胯下的锄头,使剧情见好就收。

王麻子和老蔫当然不敢吱声,他们都站自己屋里的窗户后听着,沤了一肚子的气不敢放。

其实红队的社员没几个对那两个人有好感,看到有人骂他俩,大家也就放心了。社员们都对富太投去赞许的目光。富太终于抬起了头。

                        

逃亡

富太在生产队里到底安分了多久,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这一年年终生产队“决算找补”,与往年一样,王麻子拿出了公社和大队的“误工证明”,王麻子的弟弟赤脚医生则有公社和大队的“政策性工分补贴”,民办教师和老蔫那些人要按“同等劳动力”就高不就低参与决算。到头来在生产队拼死干活的,年终“找补”都还要吐粮食出来。富太可不淡定了。富太想:论体力,他们挑一百斤,我挑两百斤;论劳动效率,我能顶老蔫仨。凭什么所得还不如他们?这世道还有天理吗?这不是吃着自家饭,跑别人家做爹吗?给别人家做爹还既无名分,也无情分。太憋屈了!


所有握锄头棍的都心里别扭着:我们干一天记一天工分,耽搁一天就没了。而他们,一张“误工”条子补上去,月月满勤。从此,在家的劳动力一年三百六十天,管它有事没事,天天出工。本来一天可以干完的活,却要干上它三五天。红队人天天在磨洋工。干活有气无力。耕牛死光光了没人叹息。生产队所有的东西看似人人有份,却又一切于己无关,是事无主。它就是刘伯温《预离子》中的预言故事“官船就是破船”。坐在这条破船上的人,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虽然他们也知道自己乘坐的是一条破船,但谁都不愿意去修补,因为它不是自己的船。谁都知道这条船总有一天会沉掉,但不会有人去阻止它沉掉,人们考虑的是这支船沉没时自己怎么爬上岸去。


真背!怎么上了这么一条破船呢?富太不怨天忧人,只怪自己运气丑。


每到夜深人静,富太就犯嘀咕:喂几头牛,还无偿给生产队服役,又没碍着谁,却落了个“资本主义”;收购几张布票、粮票,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也“资本主义”了。而有的人,耍耍嘴皮子,在生产队摸摸屁股嗅嗅手混日子,收获居然还多。他们无故占有别人的劳动果实,这算不算“资本主义”?乱点鸳鸯谱,让自家的白丁做上民办教师,误人子弟,这是不是“资本主义”?如果是,那就证明天天批资本主义的人,更钟情于资本主义。这真是,老和尚告诫小和尚的唱词:“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结果是,小和尚发现老虎不吃人,模样还挺可爱。殊不知,老和尚早就和山下的女人暧昧上了呢!


富太自言自语:不,这不是富太要过的日子。富太也不应该过这种日子。


富太想去圩场上走走。常言道“走运”“走运”,不出去走走,运气从何而来?富太想,只要往卖牛的场子走,准能碰到槐哥。果然碰着了。槐哥问富太有什么新的打算。富太说,一头雾水,茫然无措。槐哥说他独门独户住在山卡卡里,自己相牛相得准,富太有本金,两人合伙把价格低廉的牛买下,在他那里养上一两个月,品相保管变好,转手就能卖个好价钱,赚上几个子儿肯定没问题。槐哥还说,本来品质优良的牛,经不起生产队的虐 待,别看它半死不活的样子,优待几十天就会强健如初。富太告诉槐哥,他会好好想想。


分别时槐哥说:“我那山卡卡里养头把几头牛,没有谁会在意。你出钱,我出力。有赚头哥俩二一添作五。”


回到家里,富太向婆姨如实汇报了情况。富太婆姨当即表态通过。还是老规矩,只拿出一部分钱用于合伙经营,赚到的利润的一半交家里,另一半用于扩大投入。


五天后,富太去到集市,槐哥相中了一条黄牛,富太以买家的身份买了下来。槐哥把牛牵回家里养了一个半月,再去集市出手,尽赚了五十多块。半年才过,富太发现原先投入的钱翻了一番。但是,富太心有余悸,不敢放手一搏,时刻提防树大招风。小打小闹,图个平安,不是很好嘛?富太很知足。怎料树欲静而风不止,富太与槐哥才合作一年,槐哥那边就出事了。


原来槐哥生产队的人,见他近一年来,出出进进总是赶着牛,不像以往空着手来来往往。他们猜想,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他过去,只是在集市上相相牛,做个中介,获取佣金,而如今,他肯定在倒卖耕牛了。尤其是生产队又重提追加投资额度,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他肯定捞到了很多很多的钱。如是又有人告发他倒卖耕牛,搞投机倒把的资本主义。


公社对槐哥启动了秘密调查。调查发现,他同富太合伙倒卖耕牛。恰逢县里正在搞一场打击投机倒把、打击地下黑包工头的政 治运动。富太和槐哥上了县里的“重点打击对象”名单。


领导这场运动的工作组是从政府机构里面抽调的。碰巧富太姐夫上一回派去工商局为富太讨说法的部下在列。他把消息私下里透露给了富太的姐夫。富太姐夫让夫人转告富太,这次是政 治运动,碰在枪口上,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富太夹紧尾巴做人,狭缝里求生存,一路险象环生。对于惊吓,他逐渐产生了耐受力。他平静地对姐姐说:“抓就抓呗,还十恶不赦不成?待几天,还不是得放出来?”

“想得美,关进去,老账一并算,不但钱要吐出来,还要给你判个三年五载。给你留下案底,子孙后代都跟着你遭罪。”姐姐提醒富太,必须看到后果的严重性。

富太婆姨是一个应急敏感的人,她警醒富太:“摆出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只能是自讨苦吃。”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无论过去的斜岭村还是现在的斜岭大队,带给富太的是无休止的恐惧与屈辱。他从没招惹过谁,他知道他谁都惹不起。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还真有那么回事,就是躲不起。躲就是逃避,逃避是要付出代价的。它意味着骨肉分离,意味着背井离乡,意味着前程风云莫测。他不是没想过逃离,他担心可能会发生的更糟糕的后果。


这次是没有退路了,在劫难逃了。富太终于横下一条心,他情愿相信置之死地而后生,坚定了绝地逢生的信念。


他决定带着老婆孩子逃,但他不想立刻出逃,因为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他想过了团圆日再走。


富太婆姨说必须立马就走,人家要抓你,就不会跟你讲究什么中秋团圆。节日正是抓捕你的绝佳机会。富太连忙去找贵太和兴太商议。大家一致认为,在县城上着学的两个大孩子还是留下,背井离乡的怕耽搁学业。上小学的可以带走,读书什么的大人也能辅导一下,对学业影响不大。孩子由他们来照顾,不用担心。也没人敢欺负孩子。等在外面有了落脚地再把孩子接过去。


夜空乱七八糟的散落着黑褐色的云朵,云层的缝隙里挤满了若明若暗的星星。远处躲在地平线下放射的闪电,时不时把黑褐色云朵的边沿烧得透亮。


“明天必有一场大雨。”富太自言自语。富太婆姨每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驻足凝望,家的小木楼,模糊在她汪汪的泪水中。也许,家,再也回不去了。也许,家,将成为魂牵梦绕的故事。


远处的山沟里,有几团乳白的云雾在月色里穿梭。云雾的那边,传来“咕咕咕咕嘎——”、“咕咕咕咕嘎——”的鸟叫声。富太上小学的孩子三宝,初次经历夜行,心里紧张得仿佛每根头发都要竖起来。富太弯下腰,把他抱在怀里,用钢刷一般的胡茬子,使劲地扎他的脸。


富太他们脚下踏着的是一条早已废弃的官道。这条道史称“小西路”,是清代湘中西部地区人们通往宝庆府的唯一捷径。沿途草丛中探头探脑的旗杆石和拴马桩见证着这条道上曾经的繁华。


这条路,富太并不陌生。是解放前他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跟着上一辈去宝庆府卖香油、桐油挑脚来来回回走的路。那时是两天两晚一个来回。后来有了公路,小西路就逐渐废弃了。富太放弃大道走小路,出于战略考量。走大道,即使是汽车轮子也跑不过电话机的摇把子。人家一通电话,在你的前头设下卡子,让你成为瓮中捉鳖。走小西路,出门没几步就进入了外公社的地界。再走几公里,就一脚踏进了外县。以王麻子和老蔫他们的智商推断,富太一定是听到了风声,往哪个亲戚朋友家躲起来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富太会选择小西路远走高飞。


后来富太才知道,他当初绕开县城经由小西路走宝庆府的决策有多英明了。正月十五的大早,桐木坪公社在县运动领导小组的指挥下,对富太实施抓捕,扑了个空,非常恼火,便电话通知沿途设卡堵截。


通过一晚一天的跋涉,他们终于到达了宝庆。富太对婆姨说,他们直接去火车货运站,货运站人眼少,潜进去,偷偷钻货箱里,凭天意,哪里终点就从哪里钻出来,先离开这里再说。


中秋之夜,货运站行人稀少。站台上停靠着一列准备出发的煤车。天涯沦落之人,没有选择余地,顾不上那么多了。富太拉着婆姨和孩子的手,向露在站台外的末尾的车厢走去。他发现有一节车厢搭着半拉子雨布,他试探着爬了上去,里面空空如尔。

“就这节了。”富太小声说。他先进了车厢,然后把三宝拉了上去,再把行李接了。富太婆姨自己利利索索的钻进了车厢。


西边的夜空,乌云密布,一条条银蛇似的闪电,在轮番搅动。那是老家的方向,那里是不是正经历一场暴风骤雨?富太两口子的眼圈都潮湿了。


站台的那头,响起一串口哨声,火车拉响了汽笛,随即听到“嗤——”的一声,火车放了一个强劲有力的屁。富太凑着婆姨的耳朵小声说,火车跟人一样,也会放屁,要放了屁才走。


富太婆姨头一回坐火车,听富太这一介绍,忍不住笑起来。她头一回发现富太还这么幽默。


火车果然“咣当”一声挪开了步子。

“轰隆隆,轰隆隆……”火车跑起来了。


“轰隆隆”“轰隆隆”是火车在平地上走。“噗噗哒哒”“噗噗哒哒”是火车在过铁桥。小“咣当”声是车轮叩在铁轨接缝上的声音。大的“咣当”声是火车停靠制动的碰撞声。四周响起呼啸声,是火车钻进了山洞……说着说着,富太进入了梦乡。

不知火车的汽笛“喔”了几回,也不知火车“咣当”的制动声碰响几次,也不清楚火车在途中放了几个屁。


被凉风摇醒的富太,争开眼,看到了东边天际破晓的鱼肚白。他赶紧压了压孩子和婆姨身上的覆盖物。他们俩整夜都睡得很香,睡得很沉。富太深有感触:火车的脚步声,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最神奇的催眠曲。


不一会,天大亮了。看着熟睡的夫人和孩子,他们的脸上都被煤灰包裹得严严实实,如果躺着的不是寸步不离的孩子和夫人,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去到非洲,拜会了黑人兄弟。他摇醒了娘儿俩。她们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扫视着他。富太知道,他肯定被煤屑妖魔化了。他极力避开他们的目光,他感到深深的内疚。两行滚烫的泪水,在富太黑色的脸上洗涮出两条洁白的羊肠小道。


“莲子,对不住,是我让你娘儿俩受罪了。”富太极少直呼婆姨的名字。

 

富太婆姨也不说话,她默默地伸出黑乎乎的双手,把富太脸上的两条羊肠小道轻轻抹去。


“噢,噢,你们娘儿俩,此时此刻太漂亮了!你们的眼见仿佛黑暗笼罩的太空里蹦出的四颗明亮的星星,你们的牙齿比玉石还要洁白一千倍。”富太显得很激动。


“你们看看我,是不是也跟你们一样美?”

“是的。老爸老臭美了。”三宝也学会了逗老爸开心。


富太婆姨也不理会,她眯着双眼,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嘴角向上扬着。富太明白,这是她最开心的样子。


夜幕再次降临,汽笛一声长鸣,火车不断地减速,最后“咣当”一声,稳稳当当地停下来了。富太一看,火车两旁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矮棚子,棚里都是煤垛子。富太断定火车到达目的地了。他重新整了一番行李,扛着行李跳下了车厢。紧接着把三宝也接了下去。莲子跳下的瞬间,富太趁势掺住她的腋窝子,让她双脚妥妥的着了地。


想好的路上九九八十一难,竟然一个也没赶上,莲子感觉有上天的力量在帮助他们。她拉着三宝,右肩紧贴着富太的心房并排向一条大巷子走去。在这条宽大的巷子里,他们见到了许许多多跟他们一样的黑色朋友。他们都是这里装车卸车的苦力。他们走出大巷子,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个广场。对面的建筑物上有两个醒目的大字“大同”。


富太一行在广场外找到了一家旅馆。这家旅馆柜台比其他旅馆似乎大气一些,住着肯定会舒服一点。出门在外,只能将就着过,富太三口子要了一个单人间。寝室果然整齐干净,还有公共澡堂。住宿费也不贵,单人间每晚才一块钱。富太一家在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同旅馆的老板也混熟了。旅馆的老板姓吕。富太说想找份工作干干。吕老板告诉富太,只有矿上才容易找到工作。国营煤矿是铁饭碗,一般人进不了。县级和公社集体煤矿好进一点,条件也不错。富太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看在县级煤矿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老板能不能找到熟人帮个忙。吕老板说自家小舅子就在县里一家煤矿做矿长,可以去试试看。


恰逢矿山有运煤车过来,吕老板就跟司机带了个口信,让司机顺带把富太一家带去矿山。这一带的矿山令富太大开眼界,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山包上,大大小小的煤窑星罗棋布。每一大片煤窑的山脚下,有一条规模或大或小的街道,和大片房子参差不齐的棚户区。


吕老板的小舅子是个热心肠,他让富太先看几天再说。富太在矿洞群里转悠了几天。他头一回见到矿洞,所有的矿洞都黑咕隆咚的深不可测,洞里还时时刻刻有股冷冽的风往外吹着。这满洞子的漆黑,这洞里刮出的凉飕飕的风,这不是西游记里才有的妖洞吗?富太只要在洞口停下脚步,心里就瘆得慌。富太对矿长说出了自己的恐惧。矿长说,那就干点井上工作。扛矿木是比较自由的活,是矿山唯一的计件工种,干得好的,工资不比下井底,但是个力气活,很多人干不了。


富太告诉矿长自己就喜欢单干,并且有的是力气。他请求矿长给读小学四年级的孩子找个读书的地方,等安顿好老婆孩子就立刻上班。矿长在矿山子弟学校为孩子找到了学位,在矿山棚户区给富太一家安排了住处。安了家,还这么顺当,让富太两口子喜出望外。

富太上班了,他每天去得比别人早,回得比别人迟,挣的钱也比别人多。扛矿木的工人,都知道他是矿长的姐夫介绍过来的人,都相信他跟矿长必定有沾亲带故。因此谁也不敢欺生。相反还会给富太多多少少提供一些方便。


同伴们很简单纯洁,彼此没有猜忌,没有嫉妒。富太在这里干得很开心。矿山有星期日,还有节假日,不但有节假日补助,晚上还有露天电影看。为了报答知遇之恩,节假日只要有顺风车,富太一家人都要去城里看望吕老板他们。身在异乡,没个亲戚朋友,一来二去,莲子都把它当成了娘家。


人走运气马走膘,富太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半年才过,矿上就给富太办理了转正手续。富太挣到的钱比贩卖牛的钱多多了。富太就是有一个毛病,只要手头多了几个钱,就犯想想,就不安分了:扛矿木轮到路程远的垛场,即使矿上加脚力钱大家也不想干,因为那些泥泞小道走起来实在太吃力了。大家说,弄那几个辛苦钱,都是身上剜肉口里吃,不划算。富太就想,能不能用马驮呢?一匹马的力气抵得上两三个人,走起来有人步行速度的两个倍还不止。他把想法跟矿长说了,矿长正为矿上的支护木头总是不能及时到位而犯愁,因此非常支持富太的想法。


富太抽了一个星期日,去几十里开外的集市花大价钱买回了一头训练有素的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工友们都觉得富太犯傻乎了,私人买马给矿上背木头,猴年马月都捞不回本金,。富太当然有自己的见解,他不想同“公”字扯上关系,自己的马,爱咋的就咋的。赚到了,自然好;折了老本也是自讨的,无怨无悔。


从此,距离远的、路难走的矿木就由富太包揽了。有了富太的马,矿山的支护木材保证了及时供应,领导们对富太的做法一致赞赏。他只花三个月,就回了本。回本之后,富太就琢磨着要不要再买一匹。掂量再三 ,他决定放弃。他在生产队被整怕了,担心“割尾巴”。如果再来一次追杀,恐怕逃都没地儿逃了。树挪三次死,家搬三次穷。富太想,再也不能折腾了。


倒是矿长来找富太了,叫他再多弄几匹马,直接去附近林场进货,那样不但可以为矿山省下一笔开支,个人也能增加收入。也可以发动其它职工加入进来,成立一个马帮,取代人工肩扛的苦力。富太吐露真情:害怕“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能悲剧重演。


矿长觉得农村人的所作所为非常可笑,谁想往前走,大家就一起拽住他,只许一起原地踏步,共同接受贫穷。他告诉富太,这里是矿山,矿上的人都叫工人,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煤矿没有资本主义,尾巴没有生根的地方。“割资本主义尾巴”,没有的事!


人要走向成熟,取决于他的经历,没有痛苦的磨砺,一百岁也是一个巨婴。富太不再像当年,拿着王麻子一个纸条鸡毛当令箭,他对矿长的话信一半,保留一半。他把自己几个月役马的状况汇报给矿木搬运的朋友们。有几个人很感兴趣,愿意加入。


马帮的队伍越来越大,大家伙让富太做了领班。马帮的业务也越来越多,有时本矿完不成开采任务,就派马帮去小煤窑收购煤炭凑数。这也符合小煤窑的利益,他们正愁煤炭卖不出去。后来富太发现,买小煤窑的煤炭比自己矿山开采划算,只需钱滚钱,雪球一样,就做大了。富太建议,多投资煤炭贸易,不但矿里本身受益,还为小煤窑减了压,一举数得。矿长采纳了富太的建议,生产、贸易两头腿走路,企业业绩大增。


话说富太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应届考取了本省的理工大学,在大学读了两个月,学校突然说,国家经济困难,应届在读生解散回家,待经济复苏,再做考虑,听候安排。一“听候”就是几年,渺无音讯。后来,大学招生制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再考试,实行名额分配到公社,公社再指派到大队的“自愿报名,贫下中农推荐”的招生制度。学生也不再是学生,而是“工农兵学员”。读完书,不由国家安排工作,工农兵学员实行“社来社去”,“哪来哪去”的地方安排就业制度。


由于富太是一个在逃的“投机倒把分子”,儿子做梦也别想得到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人不能闲着,闲着就无聊,就会“无事生非”。富太通过姐姐给大儿子汇去路费,让他去大同找事做。


富太不想让儿子干矿山,托个关系,在小街上开了一家“代销店”。


忽如一夜春风来,1977年,中国家恢复高考制度,让所有的学子有了平等竞争的机会,它成了千千万万底层百姓改变命运的拐点。富太的大儿子凭借“老三届”的优势,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富太的二儿子,也考取了本省本市的师范专科学校。富太一家考取俩,双喜临门,名声大噪,轰动一时,坊间传为美谈。怎管家乡已经“松绑”,富太还是没考虑要回去。因为那里把他的心伤得太深了。富太给贵太和兴太各汇了一笔款,表达对他们过去照顾孩子的谢意,并嘱咐置几桌薄酒,让乡亲们乐呵乐呵。


80年代初,煤矿实行自负盈亏,富太包下了煤矿,干了两年,同几个有点经济实力的把它买下了。后来找富太去买煤矿的越来越多。富太一班子人挑了几家前景看好的买下来。开始干的是股份有限公司,后来成为集团公司。富太不在乎“头衔”,就说自己就是个挖煤炭的,卖煤炭的,对外以“煤黑子”自称。


                                  回归

贵太和兴太再三邀请富太回家看看,说家里还给他家分了责任田和责任土,还有责任山,一句话,生产队还给他留着“老根本”。二十年后的八月十四,富太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之所以选择这一天,因为这一天是他出逃的日子,它深深刻在他的骨子上。富太把司机留在县城,村里早已通了公路,他搭自家兄弟的摩托车回到了昔日的桐木坪公社斜岭大队,如今的桐木坪乡、斜岭村。对比过去,富太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家乡了。过去低矮的土砖房、破破烂烂的木板屋全都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都是崭新的红砖小洋楼。

还是那片土地,还是那些耕种土地的人,对比过去,富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魔力在让一切向好,在改变着这一切?


贵太和兴太早已恭候在村外了。生离死别的难兄难弟,久别重逢,激情潮水般的涌上心头。哥儿仨围成一个三角形,手搭着手,肩挨着肩,头抵着头,孩子般的嚎啕大哭起来。

男人的哭,是这个世界最富有感染力的哭,即使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父老乡亲,一边抹泪,一边笑着安慰。


富太抬起头把贵太和兴太横直上下左右都瞅了个遍,天大的怪事,二十年过去了,时光并没有对他们有所改变,已过知命之年的两个兄弟,风采依旧不减当年。贵太和兴太争着把富太往自家拉。富太坚持到他自家去看看。富太家里早被自家兄弟打理得妥妥帖帖,富太重新找回了昔日家的感觉。富太留贵太、兴太在自家兄弟家里吃了个中午饭,说好了第二天八月十五中秋节派中巴车把他们接到县城去,选最豪华的酒店共度团圆佳节。

吃完中饭,富太给司机打了个电话,不到一个小时,司机就过来把他接回县城去了。富太不但有专职司机,车子还是奔驰的,车子屁股后面居然还有两根管子冒气。富太自己不说,大家也明白,他肯定在外头发达了。


八月十五,贵太和兴太全家老少与富太兄弟相聚在富丽华大酒店,这是小县城最豪华的酒店。


宴会厅播放着轻音乐《举杯吧朋友》。富太庄重站直了身子:举杯吧,为过去已经成为过去,为今天必将走向明天干杯!富太举杯的手,微微颤抖,眼圈儿泛起了红晕。兴太担心富太过于激动伤身子,给打了各岔。他摸着富太的屁股,一本正经地说:“屁股上的尾巴早给割掉了。割了好啊,割了才好坐着说话呢。”说着把富太拉回到坐位上。


经兴太这么一逗,大家都乐了。七嘴八舌的说,可好了,都没尾巴了。


席间,他们谈到了王麻子。王麻子经常去喝点小酒的那家子,祖祖辈辈患有肺结核,不知何时,把他也给传染上了,发现时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五十五就呜呼了。也谈到了老蔫。老蔫还是那个见不得人家好的臭毛病。前年闹天旱,大家雇柴油机抽水抗旱时,老蔫就出面教唆,说众人都是傻瓜,抗旱就是把钱往柴油机手家送票票,恭喜柴油机手发大财。大家都抽水抗旱,唯独他岿然不动。结果他家的水稻都干旱死了,颗粒无收。村里给了老蔫一个“贫困户”吃着。至于槐哥,不用说了,富太早就知道他死了,槐哥永远是留在富太心头的痛。槐哥当年被抓,没关几天就死了。据说他在牢里死于突发性心脏病。富太决定,下个年头的清明节,要备上三牲祭礼去槐哥的坟头装香、烧纸、叩头。


时光如白驹过隙,对过去的经历,哥们淡忘了纪年,只记住了与纪年相关的事件。“土改”那年头“三庚村”印象就是富太灶膛里的树蔸蔸火,考起来不但上身,还很暖心,不像现在的取暖器,暖脚不暖身。也不像空调,暖身不暖脚;“吃钵子饭”那年,贵太跟炊事员打赌能吃下十六两老秤两斤米的白饭,贵太赢了;“苦日子”那年,富太姐姐从县城里带回一甑子白面馍馍,那是哥儿仨一生中吃到的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馍馍;“下放食堂”那年,粮食一下子多得不得了,狗都嫌弃香喷喷的烤红薯了;“三反五反”那年,富太家的母牛下崽崽,贵太和兴太说富太家添丁进口,吵着要吃红鸡蛋,要吃喜糖,最后让富太破费了一瓶“状元红”;“文革”公社隔三差五开会,有传经送宝会,动员会,批斗会,还有开杀戒的号称“万人大会”的公审、宣判会。从大会高音喇叭响起《东方红》那会起,到会议结束《学习大寨赶大寨》乐曲收止,哥仨每次都全程在公社后背的小面馆里度过。先前贵太、兴太所在的黑队过得轻松,都是富太共他俩的产,让他俩埋单。后来富太“投机倒把”来了几个钱,贵太和兴太说要打富太的“资本主义”,每次的单都要富太买。去那家面馆消费,一是它的位置偏僻。二是面馆的老板娘不但年轻漂亮,扯卵蛋扯到兴致处还喜欢动手动脚。她拧过贵太的大腿,扯过兴太的下身。还发起过突然袭击,在富太的嘴巴上咬了几口……满满当当美好的回忆。

人生苦短,苦尽甘来。感恩上苍赋予人们痛苦的经历,它使人们变得成熟,使人们学会看淡一切,使人们学会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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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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