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孤雁自燕京城上划过,寞寞南飞,城中往来奔走的人们也无暇向它瞧上一眼,只各顾各的营生,各寻各的热闹。
正晌午时,城北棠阴坊宜庆楼早已食客满座,这桌猜枚行令,那桌斗酒调笑,四下起坐喧哗、呼酒索肉之声不绝于耳。而在这一派喧嚣中却有歌声隐隐,正是二楼临窗处有个唱曲的姑娘。
那姑娘十七八的年纪颇有些容貌,但见她怀抱琵琶,弹挑吟揉,歌喉轻启,幽幽唱着:“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这唱词正是魏文帝曹丕所作的《燕歌行》,此诗本就缠绵凄婉,那姑娘曲入商调和着琵琶唱来更添幽怨,况她声发喉间自透着丝郁气,d倒真似是曲中人一般,如此歌、曲、词相和不可谓不妙。然岂料待她正唱到“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这句时,首座上那肥头大耳的客人却忽把酒碗重重一撂斜睨道:“爷叫你唱曲儿助兴,你倒似哭哭啼啼,唱的什么鸟东西!”
那姑娘一惊,弦歌戛然,忙欠身道:“爷台见谅,是小女子唱得不好……”话没说完,那人跟着喝道:“陪酒你不肯,唱曲儿又不会,平白坏了爷们的兴致!”扭头对同座几人道:“这酒没甚滋味儿,走罢!咱去琼玉院搂上几个小娘子接着喝。”同座诸人嬉笑附和纷纷起身,那人扶着桌才顶起水缸似的圆肚,可方要迈步却又眯眼朝那姑娘上下一扫道:“你若愿去琼玉院唱上一曲,爷便好好赏你……"
那姑娘怎不知其所言何意,受此轻贱心下着实羞恼,可动怒她是不敢的,莫说她是个弱女子,况她能在此唱曲谋生亏得有宜庆楼老板照拂,若因己之故搅了宜庆楼的生意她怎能为之,只得退了一步垂首摇头。那人哼了一气,负手讥道:“既在这儿抛头露脸,还装哪门子大家闺秀,可别出来现世了!”言罢便领着几人晃悠悠下楼去了。
眼见如此,那姑娘更未争讨唱曲的钱,只轻叹一声怀抱琵琶也要下楼,然忽听隔间内有人道:“姑娘留步。”那姑娘一怔,不由循声而望,但见一锦袍青年推门而出。
入眼是个翩翩公子,见他走近前来道:“方那俗人言语,姑娘切莫理会。适才姑娘一曲使人如临泉洗耳一扫尘浊,足称绝妙。余窃闻妙音,多有失礼,还望勿怪。”那姑娘听了忙敛衽行礼道:“公子谬赞,只怕惊扰了公子。”青年公子摆手道:“绝非虚言。我有位朋友极爱音乐,平日耳濡目染倒也略通一二。乐府旧曲今已不传,敢问姑娘,这曲是新谱就的么?”
这首《燕歌行》属相和歌辞,至于入何乐早已湮灭,那姑娘所奏之曲正是其父所创,她听那公子之言不由道:“公子高见,此曲乃是先父依诗所谱。”“曲词相协,意通今古,真是难得。如此妙曲给那些俗人听,可算埋没了。”他赞叹之余脸上难掩惋惜之色,跟着又道:“恕我冒昧,过几日在城郊有场聚会,虽不比金谷兰亭之游,但与会之人也都是当今名流雅士,姑娘若能不吝前来稍展绝艺必增雅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那姑娘这才知他何顾叫住自己,但见其气宇不凡、言谈有礼,想着既是雅集自比在这鱼龙混杂之地要好上许多当即应承下来。那公子甚是高兴,遂问了她住处,说届时差人来请,又遣左右给了一贯定钱,只道会后另有酬谢。那姑娘见给的定钱已够寻常人家一月之资,自己平日唱曲哪得过这许多慌忙辞谢,而那公子却叫她务必收下,只道:“以馈知音。”言罢便与她作别。
那姑娘相送至楼下,原以为今日白受冷眼辛劳,未想不仅受人赞誉还得厚赠,心中实是感激,直目送那公子远去。待抬头看看天色,见未过晌午,心道:“估摸虎子也没吃饭,今儿就不胡乱将就他了,等会儿带他尝尝刘二家的白肉夹面子去。”遂携了琵琶回到住处。
她所住之处便在宜庆楼后不远的一间矮房,这矮房说是土阶茅屋亦不为过,因隔壁便是租驴马铺子的牲口棚,是以赁屋的价钱颇为便宜。她推门进屋却未见人,自忖道:“这小子!晌午间也不消停,又不知跑哪去了!”随后收好琵琶、钱财便出门去寻。
她知虎子生性好玩,遂沿街边说书杂耍之处一路寻去,可兜转许久也未找见,不觉越寻越远已近北城跟下。此间荒僻,无甚取乐之处,可仍不见人更叫她心慌,正左顾右盼时,忽瞥见巷内有个孩子蹲在一垛柴草前,见那身形她一颗心才落了地,急步上前喝问道:“虎子!干什么呢?!”未等虎子答话,便见草堆上还萎缩着个孩子,更不禁惊呼:“你……你打人了?!”
“姐……我可没有!”那叫虎子的孩子忙辩解道。她知弟弟素不说谎心下稍宽,又问:“那你在这做什么?”虎子指着草垛上的孩子道:“我方才想捉一只小野狗才追到这儿来,正见他靠在这儿,我瞧他怪模怪样的就想跟他说说话,谁知他突然发了疯打起滚来,那模样可吓人。我远远瞧着,等他不动了,才敢过来。姐,你说他这是怎么啦?”
她听虎子如此一说便不禁打量起那孩子来,见他和虎子年纪相仿,约莫十二三岁,一身褴褛,枯瘦如柴,这会儿正躺在草堆上动也不动,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她本想上前试着叫醒他,可迈了两步,却回身拉上虎子道:“快回吧。”
虎子扭头问:“姐,不管他么?”那姑娘一拽他手道:“快走吧,免得叫人瞧见还要诬你打人。”“我又没打人!理会旁人干什么。”虎子颇不以为意。那姑娘道:“你也不小了,怎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虎子仍不依道:“可是……姐,爹以前不是常叫咱们要扶危济困的吗?”
此言一出那姑娘不由怔在当下,片刻失神后近而叹道:“爹在时咱家是何等光景?有余力自然要管。可眼下咱俩尚自顾不暇,又何苦找这麻烦……”虎子见姐姐面有伤神之色,想到她平日照顾自己已是艰辛,虽心有不甘也只得落寞地点点头。
那姑娘见虎子神情,怎不知其所想,抚着他的头聊作安慰,无奈中亦心有所感:“爹生前唯愿虎子长成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些年他跟着我受苦倒没忘了爹的教诲。唉……可今儿怕是要伤了他的心!”如此抉择她心中亦大好过,顺着虎子失望目光也不禁瞧向那孩子,但见那孩子奄奄欲毙的模样,心中一酸又踌躇起来。
她年纪不大却已饱尝辛酸,可纵然自己日子过得不如意,仍瞧不得旁人落难,思索一番终转了念头,暗道:“偏巧今天得了些钱,本想着买上几斗米,再给虎子添件冬衣的。可暖身暖不了心,若虎子自此变成个凉薄之人,倒是对不起爹了。”她打定主意要帮这孩子一把心里也轻快许多,俯下身唤那孩子几声不见回应,便对虎子道:“咱们带他去看大夫。”
虎子一听登时高兴起来,可又忧心道:“姐,咱们哪有钱给他看大夫……”那姑娘笑道:“今天我曲儿唱的好,有位公子赏了一贯钱。你就放心吧,快背上他。”虎子听罢忙背起那孩子。
虎子身材健硕,较同龄孩子高大不少,而那孩子瘦的只一张皮背着倒不费力。姐弟二人带那孩子就近寻了间医馆,可医馆先生号过脉后却连连摇头:“这孩子的病怪得很,老夫治不了,你们另请高明吧。不过……劝你们也别白费力气,老夫治不了的,怕是别人也难。我瞧他现下是病去七分命,饥又去三分,不如带回去喂些水食,好歹别做个饿死鬼。”那姑娘甚是无奈,这孩子一息尚存,不忍就此不管,一咬牙便叫虎子将他背回了家。
回到家中,姐弟二人将那孩子放在炕上,而后那姑娘便支上小锅熬起米粥。待粥熟稍凉,她先盛了一碗米汤,垫起那孩子的头,叫虎子掰开他的嘴试着灌下。米汤入口,见那孩子喉咙滚动竟能顺下二人均感欣喜,待灌完米汤,忙又喂了一碗稀粥。
这碗粥还没喝净,那孩子忽咳嗽两声幽幽转醒,一旁虎子喜叫:“姐,他醒啦!你可比大夫还厉害。”那姑娘也欣慰道:“小弟弟,你可算是醒啦。”
那孩子瞧着眼前二人,眼中尽是迷茫,待片刻回神便知是二人救了自己,忙勉力道:“多谢……谢救命,我……” “不谢、不谢。”那姑娘道,“来,再喝些粥。”说着忙又把碗递到嘴边。碗中白粥余温尚存,淡淡白烟贴着那孩子的脸颊萦绕而上,然这烟太轻托不住他眼角淌下泪,只叫滴落碗中。那姑娘瞧来也不觉眼底泛红,想自己流落风尘数载,终日强颜欢笑,见惯了虚情假意,陡见这孩子的真情流露颇觉心暖,笑着抚抚他的头道:“快喝吧。”
那孩子犹身子虚弱,待喝过粥便昏昏睡去,直至傍晚时分方才醒来。他一睁眼便朝姐弟二人拜下,不住道谢,二人忙搀他坐下。三人于炕上围坐,那姑娘问:“小弟弟,你叫什么,家在哪?听你说话可不像此间人呐。”那孩子瞧着二人怯生生道:“我叫陆无樊,家住苏州。”“苏州?哎呀!你是宋人?!”那姑娘不禁惊呼。
澶渊之盟迄今已有百年,其间宋辽两国虽多有往来,然这么一个小娃娃不远万里只身到此实非寻常,无怪叫那姑娘一惊,听她又道:“这我可没料到,你来辽国做什么?”陆无樊道:“是来治病的。”“治病?治病怎会跑这么远?能不能与我们说说。”姐弟二人对这宋人均感好奇。陆无樊对救命恩人自然不敢有所隐瞒,便将缘由一一道来。
他与父亲本是在太湖捕鱼为生的渔民,他不幸自幼便患了抽搐昏厥的怪病,虽其父带其四处求医,可费尽心血却寻不到一位能治这病的大夫,只能由他忍着愈犯愈急的病症长大。
大半年前,其病又发,此番病状极凶,人已抽扭得没了人形,他爹束手无策唯抱儿痛哭,深恐将天人永隔。正在其大恸之时,岸边一个垂竿老者忽凌波而至飘然登船。此人见状立时伸手搭脉,片刻后便提掌抵住了陆无樊后心。他爹虽不解这老者所行何意,可也知他是出手相助。静待一会儿,便见陆无樊消了症状,这实叫他惊喜莫名,连叩带拜恳求老者为儿治病。
不料那老者却惋惜道:“令郎体内有道毒气已近心脉,怕是撑不了许久,可老夫实无能为力啊……”他爹听后揪心不已,嚎啕大哭。那老者见有不忍,犹豫再三又道:“且听我说,我有位老朋友或能治令郎的病,可他人在万里之外,你去也不去?”他爹闻言如涸鱼见水急道:“去!自然去!天涯海角、阴曹地府我也去得。求老先生指条明路。”说罢又是不住的磕头。
那老者见他救儿之心至坚,扶起他道:“我那老友姓姚,在伏凌山隐居,我写封书信与你,你可带着前去寻他,他见信必救令郎。不过……我们已近十载未见,只知他在伏凌山,却不知在山中何处。此去路途之遥令郎已恐难挨,况于莽莽群山寻一人又谈何容易呢……”他爹闻言气沮,然那老者沉思片刻又道:“我可用真气护住令郎心脉以保他十月平安。十月间若寻到我那朋友自然无碍,可若没有……那……那这真气便会叫他爆体而亡,如何决断还望三思……”他爹不懂老者所说真气云云,只觉陆无樊今日已险些性命不在,若能续命十月去寻那一线生机又岂肯错过,当即求那老者施以援手。那老者言明利害,见此遂运功留书,叮嘱几句后飘然而去。
而后父子二人便卖船凑了盘缠北上辽国。二人本是依湖而生的渔民,一生未曾远行,这一路受苦不少。在大宋境内稍还好过,可到了辽地常要走兔径鸟道避开官兵、哨卡,风餐露宿自是平常。十月之期不觉已在山河间消磨大半,二人寻路无方,他爹心中急切加之不服水土忽在道中一病不起,竟撒手而去。亏得陆无樊自幼贫苦惯了,孤身山野倒活了下来,他只记着父亲临终遗命叫他向东北去,未想却溜进南京城来,这才遇上姐弟二人。
听罢陆无樊所言,那姑娘不禁幽幽道:“唉......你也是个苦命人。”她自身境遇不佳,对陆无樊更生怜悯之情,叹罢又道:“宋人辽人也无妨,不过是个孩子。我叫丁兰,你就叫我兰姐吧。”又指着她弟弟道:“他叫丁虎,瞧你俩差不多大,叫他虎子就行。”“对,叫我虎子就行。”丁虎哈哈笑道。
陆无樊见他浓眉大眼,言语间透着爽朗,不由心生亲近,连连点头。只听丁兰又道:“那伏凌山离着还有百多里路呢,你现下这样怕是走不到。我瞧你不妨在我家歇上几天,待养养气力再去。”陆无樊见两个素昧平生之人竟对自己这般好不禁泪下,又欲道谢,却被姐弟二人拦下。三人又叙了些闲话,当晚陆无樊便在丁氏姐弟家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