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尴尬，那是不可能的。
母亲也愧疚，没有给予沉檀更多时间，去关注，去陪伴。
但她现在，等于同时拥有了几十个孩子。
成绩差的，她想帮着激励激励，端正学习态度。
成绩中等的，她想帮着看能不能力争上游，做个黑马，出人意料。
成绩好的，她想去赌一赌，看能不能往县城里送。
一开始是为了奖金。
但当她站上讲台那刻起，当她面对几十双或明媚，或无知的眼神，那不知从哪个祖辈遗传来的基因，突然就被点燃了。
就像人生从头到尾，一直都很负责任的外祖父那样。
母亲感到了一种责任，感到了一种伟大。
那是老师这个身份赋予她的权力和义务。
只有全力以赴，才能不辜负这些孩子，不辜负他们叫的每一句‘老师好’。
也就不可避免，牺牲了家庭。
当总是要被牺牲的时候，沉檀又是第一个被踢出棋局的。
不亲近，没天赋，性情孤僻。
那些因人为，因后天造成的过错，此刻又变成了被遗弃的原因。
本就是这个因，结出了这个果。
现在母亲又拿这个果当因，来结出当年那个因，也就是果。
孩子太多，我没得选，你生不逢时，我只能选你。
你性情孤僻，不如她们同我亲近，也没什么值得培养的必要，我只能选你。
说来说去，选中的，都只有沉檀。
所以她的存在，像是一块洗不去的霉斑。
平日被母亲不经意藏在裙子的褶皱里，衣裳的领口里，现下，全被语言老师掀开，暴露于烈日。
“是你屋头的娃儿哟……”数学老师叫起来，“我说囊个以前没见过，你这学期才来嘛，难怪咯！”
数学老师是不尴尬的。
他正觉得愁，此际找到苦主，当即大倒苦水：“吴老师，你是不晓得你屋头那个李沉檀哟，数学实在太差了，她要是语文也囊个差，我也就认了，娃儿智力不得行嘛，可以理解，问题她语文不差啊！是不是对我这个数学老师有偏见哟……”
母亲面上仍是笑吟吟地，耐心、安静地听着数学老师的抱怨。
没法多关注到孩子本身，老师送上来的情报，还是应当多听一听。
最起码，得掌握孩子近况吧。
哪怕生活在同片屋檐，母亲对沉檀的了解，还是只能听别人转述。
数学老师诉苦时，沉檀就站在办公室门外不远。
同学下了课在操场玩耍，听到数学老师在喊她名字，忙回教室跟她说：“沉檀，数学老师找你！”
周遭同学都爱开这种玩笑。
有时老师并不是要喊谁，他们听见点儿影子，便嚷嚷着把人哄骗去。
老师也不介意，反正送到嘴前来挨骂的，没人嫌多。
谁去办公室，都少不了一顿骂。
沉檀看不穿这种玩笑。
她总是那样不合群。
在家里过于精明世故，在外面过于单纯至真。
家里人怎么暖，都暖不热她那颗心。
外面人只要给个糖，她就觉得那是好人。
人世间最大悲惨，莫过于此。
沉檀傻愣愣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数学老师在对着母亲数落自己。
话倒是不难听，大部分写实，少部分还谦虚了。
反正，比家里人骂的，要好听得多。
母亲站那位置的角度，正好能看到站在门口的沉檀。
她一面听着数学老师的抱怨，一面时不时，把眼光往沉檀身上瞟。
沉檀本是不怎么害怕的。
但见着母亲，她就莫名觉得压力大。
甚至连直视母亲的眼睛，回应母亲的眼光，她都不敢。
像阿弟一样被母亲抱在怀里摇晃，那更是痴妄。
她从未动过这个念头。
她知道太晚了。
给她们母女的时间太晚了，也太少了。
没有人会选择她，没有人会愿意将她搂在怀里，哄她睡觉，摇晃着，模拟摇篮在轻轻荡。
就像水载树叶那样。
但没动过念头，不代表不想要。
后来遇见那人，她无事便伸手要抱。
旁人都道她娇气，都道她不知羞。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想弥补给童年那个孩子，无穷无尽的拥抱。
她只是，想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怀抱。
她不是在用一生治愈童年。
不是所有童年都能得到治愈。
有些人，过去了就过去了，岁月在往前走，但裂痕仍在，随着时间流逝，缝隙越大。
大到无法合拢。
何谈治愈？
她只是，在某些时候，停在了过去，用尽毕生，也走不出来罢了。
有时候觉得身边人不是从前人，有时候觉得身边人，为何不能在从前遇到，为何不能早早保护她。
偏偏要她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折磨，才艰难长大。
所谓成长，不过是把骨和肉拆开，又抹去尊严，拿泪和血，重新铸造个不像人的东西出来罢了。
“不好意思，让老师你费心了……”母亲面上笑得抱歉，嘴唇抿出的弧度，带着些微委屈，又透着自责，“你也晓得我情况，带到毕业班的，四个细娃儿，实在管不过来，只能老师你多费心……”
“啥子？”数学老师诧异，“你四个娃儿？都在这学校嗦？你抱这个是老几？”
数学老师主要负责教一年级和三年级，跨两个年级，平时备课上课都比较忙。
那会儿学校能教习的科目不多，主要科目排的特别满，通常上午三节语文两节数学，下午三节数学两节语文。
数学老师很忙碌的。
除非像现在这样课间，实在被气狠了，才会抱怨两句，松松心弦。
说完，数学老师又低头，装作不经意，视线掠过母亲肚子，看是不是里头还揣了个。
“这是幺儿……”母亲不好意思笑笑，道，“老大在你带的三年级班上，李凝香，老三还小，在学前班那边，沉檀是老二，娃儿小时候没带到身边，没教好，只能麻烦老师你……”
“我的天呐……”数学老师面上表情极其夸张，“李凝香是你细娃儿嗦，他们天天说那个吴老师，就是你哟，凝香成绩可以，数学比语文是要差点，但也是班上前几了，很可以了，比沉檀好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