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君,和你所在的物流公司一样,为求吉利,我们年后初八就赶到了深圳。在欢声笑语的新年开工会议上,表哥们对我在顺德的表现和取得的成绩予以了充分的肯定,并信誓旦旦又要委我重任。体力活我自信不在话下,可要用脑子的东西还是让我望而却步。所以,对他们半真半假的意愿,我始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
新年开工后不久,二表哥去了新增设的中山物流点。顺德的卸车业务只能外包。外包给谁?乌鸦和我。乌鸦个子敦实,皮肤黝黑,是个干活的好手。年初,他在深圳赌博被拘从看守所出来时,得到我小表哥的帮助。可能念及这份雪中送炭的情分,顺德这边急缺人手时,欲洗心革面的乌鸦就过来了。至于我为什么要蹚这潭浑水,乌鸦包得,我也包得。按照商定的协议,一车货的卸货费为三百。一个车的话,我和乌鸦各得150。两个车以上,乌鸦就要去附近的搬运组联系人手,除了外请工人的工钱每个车还能赚个二三十块,那多赚的钱我是从来不去惦记的,有很多东西我需仰仗乌鸦,于情于理他都该得。
我们还是在新隆路边上的小店门口等车,看店的依旧是美丽的如梦,哑巴依然咳嗽连连地载着他父亲二十多年前从人口贩子手上买来的媳妇去上班。年前分别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胖子。倒是他的父亲还在附近的“阿明”物流公司装车,背起三人位的沙发健步如飞,真是虎子无犬父。有时在他那里卸货,好奇心起想打听下胖子的行踪,可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说当年的“沙师弟”经过他的栽培可以独当一面了?说没有了“师傅”的管制我过得好快活?还是说这边“人傻钱多”要他速来大干一场?老刘我倒是见过几次,只是乌鸦一直看不上他,也就没有了再次合作的可能。他还是那般的心高气傲。开年本来加入了“老赖”搬运组,由于资历尚浅,分到的工作稍微棘手一点,就愤而离去。出来后,他在新隆附近打零工,状况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差不多。偶然碰上,我们会寒暄几句。问他最近怎么样?他就说“好”“不错”“问题应该不大”这类自我安慰的话。本以为两个知根知底的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可他就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从被动接受的员工转变为亲力亲为的包工头,能力自然需要提升不少。经过四个多月的磨砺,我的扛板技术已相当了得,可能跟“大师兄”比还有点差距,但我自信不比乌鸦差。平时我俩一起出去,他在车上,我站车下,他推出什么货,我就扛着什么走。两个车以上,不要乌鸦开口我也会主动挑选那个难卸的车,不因别的就是那份昂扬的斗志引领我不屈不挠,渴望挑战。每天卸完货回来,我还得坐在办公室里做好当天的各种单据。如果司机过深圳的路费不够,我还要去货运站结算运费。月底,我还要做一份详细的收支清单传回深圳。处理这些繁杂琐碎的事情,我揪心的倒不是没有额外的报酬,而是太折磨我那迟钝又脆弱的脑部神经了,有时为那不知何处出错而产生的五十元赤字我会半夜惊醒。等忙完所有事情,无聊的夜晚也降临了。让我稍感欣慰的是,经过几个月的相处与了解,我和如梦成了一对朋友。在她那简陋的收银台旁,她跟我讲了很多家里发生过的艰辛往事,以及谈到了那个在沙发厂当学徒时遇到的或许是对的人。如梦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很像你。在她缓慢的语调中,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丰富与真诚,恰当的时候我还会给予她些许鼓励与安慰。可后来面对你,无论是你的言行还是举止,对我都是一种压力。这或许就是爱情的重量,它让一个敏感又脆弱的人难以承受。
虽然能力提升了,身份也升级了,可残酷的事实是我们的收入并没有增加多少。清明节那天,我和乌鸦对了一下帐,心立马凉了半截——因频繁借支账上已没多少钱。对比预备加大勒裤腰带力度的我,乌鸦确实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看到附近包工头老赖的日子过得滋润,也开始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来。
乌鸦最早叫过来的是一个叫竹竿的人。竹竿是早年让镇人闻风丧胆的“流沙帮”十七骨干之一。据说,他在广东流沙上演过港台警匪片中手持来复枪喋血街头的戏码。不过,他真的很和气,说话柔声细语,待人平和真诚,就是对待一张力不从心的60斤的宽大床头,都像在安抚一个哭闹的儿童,满脸挂满自嘲的微笑。当然,从一个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转变为一个安分谦逊的老实人他走过的路不短:十二年零八个月的牢狱(他跟我说还减刑了两年多)。没干几天他就因为身体吃不消走了。在他离开前一晚的饭桌上,我还颇为伤感,就像跟一挚友告别,尽管我一直刻意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竹竿走后不久,乌鸦又叫来一个号称黑机子的人。黑机子是镇上杨家湾村人。他家离我家不过百米。他行踪飘忽,很少回家。他回家那年,杨家湾的村民不敢确定大年初一会不会下一场预示好年景的瑞雪,但都相信黑机子兜里有货。09年他把那几间陈旧的老屋推倒重建也发生了纠纷,但相比我家的对簿公堂,他跟他大嫂因分家不均的嘴仗就轻小了很多。房子建好后,他跟他大哥算是彻底决裂了,他那神智不清的二哥也没了容身之所(早前睡在厨房边上的柴房里)。他的老母亲虽住起了新房,心里恐怕更不踏实了。总的来说,黑机子这人很机敏,他也是“流沙帮”中少有的还有清白之身的人,但也是这份聪慧让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说白一点就是没尝过坐监和追捕的滋味还有所幻想。所以,这也就决定了他来顺德的目的不可能是考察项目。在他离开前一晚的饭桌上,他居然好奇地问我:“你这么年轻,怎么干这个?!”那话外音不就是劝我,扛板屈才,明儿跟他混,保证吃香的喝辣的!
打发了毛鬼子,乌鸦也心灰意懒了。不过,四月底从泉州主动投奔过来的赌鬼,又给乌鸦带来了一丝微亮的希望。赌鬼的决心也不是竹竿和黑机子可比的,他一过来就租了一个单间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每天早上他也准时出现在小店门口等待分派任务。不过,他的造型有点特殊,始终是一副西装革履的装扮。乌鸦问他为什么不换身陈旧衣服来做工,他当着我的面,回敬道:“我哪有那样的衣服!”在和煦的晨光中,穿着笔挺西装的赌鬼游走在我们这些穿着破衣烂衫的苦力中的情景,像极了电视剧中领导去慰问灾民的桥段。做了两天,他说皮鞋太硬走得脚痛,隔天换了一双轻便的解放鞋,可那套黑色西装依然笔挺。第四天,他那套黑色西装终于脱下换洗了,可他也以“腰酸背痛腿抽筋”为由,索要了一天的假期。总之,赌鬼是搬运人士里的标杆,他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我们摇摇欲坠的尊严。可惜自珍自重的男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五月中旬赌鬼向我们暴露了柔弱的一面。那天下了一天的大雨,赌鬼不仅淋了个落汤鸡,还扭伤了脚踝。晚饭时,喝了一点酒的赌鬼再也抑制不住肚里凶猛澎湃的苦水,泪流满面地向我和乌鸦倾倒起来。他说,他是被他那唠叨的老婆逼出来的,眼下没地方去先扛段时间板。还说,要不是看在两个儿子的面上,非得跟她离婚,她太不知好歹了。都说男人的眼泪如钻石一般的珍贵,一开始我也被赌鬼那伤心泪给感动了,可乌鸦一句“这么早不如斗几把地主吧?”赌鬼立马破涕为笑,我也就像被人无缘无故地打了两巴掌愣在了原地。那女人的眼泪呢?有说像春雨一样落起来没完没了,有说是最没用的液体,也有说那是女人最原始的武器……但不管怎么说好像都不如男人的珍贵,如果细心推敲还能咀嚼出一股酸涩的揶揄味。那事实果真如此吗?就在赌鬼泪流满面控诉他妻子罪状的两天后,我看到了一位无助绝望母亲的眼泪,那一场景至今让我心有余悸,也由衷感叹:如果没有了眼泪,女人在这世间该怎么活?
那是在如梦被迫堕胎的前一晚,一对年轻情侣的父母在小店门口,上演了一起惨烈的对峙事件。那是一个凄凉的夜晚,天空中看不到一点星光。我跟往常一样,忙完事情,便朝小店走去。到时,小店门口聚集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疯狂的嘶吼和凄厉的哭声冲击着清冷的空气,我寻找着不断位移的风暴中心点,胆战心惊地观察起这些被愤怒绑架的人来:如梦被她的亲友围阻在店里,凄冷的灯光中看不到她纤瘦的身影;如梦的母亲泪眼婆娑,悲痛如巨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瘦高的哑巴脸容扭曲,表情狰狞,几次冲过去要暴揍那个始作俑者,不过都被自己的亲友拉住了;那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耷拉着头,像一蹲一动不动的石雕,沉浸在无限的悲伤与惊恐之中;男子的父亲神色凶狠,站在儿子身边保驾护航,身后是请来的一伙擅长滋事凶神恶煞的助威者……对峙因如梦母亲的昏厥推向了高潮,也是因为她的昏厥让我看清并记住了那张布满泪珠的脸,那泪从二十多年前人贩子以招工为由,将她从偏远的赣州乡村带出来的那刻起何曾断流过?
缘君,世界是如此干涩,里面挤不出一丝的泪水。好想逃离眼前这片荒漠,和你共赴新的纪元。多希望你也能感受到爱情的苦楚,这样就能掀去灵魂前面的薄纱,打碎心壳上的枷锁,构建踏上征途的默契。我一直在准备,与你相逢的那一刻;我一直在等待,你敞开怀抱的那一天;我也一直在忍受,途中要经受的雷电风霜。
有些事,不仅当事人落泪,旁观者亦痛苦,只是掩饰程度不同罢了。如梦堕胎后一天的晚上,我准备了很多宽慰她的话,可当我看到她母亲那双红肿的眼睛后,我突然明白那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话不仅多余还扰人心烦。沉吟片刻,我伪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小店。小店昏暗,压抑,囚禁着无法排遣的凄冷。看到有人进来,脸色发青的如梦本能地偏了一下头。她那满脸少见的冷漠让我感到好陌生。桌角依然躺着她那廉价的杂牌手机,而如梦满脸幸福地向我诉说“男友”月底将给她买苹果4S的承诺言犹在耳,在悄声静气中,我仿佛听到那手机发出来的低沉嘲笑。我从冰箱里随手抓了一瓶饮料,茫然地走到她们母女俩面前。如梦面无表情地接过钱。我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几天后,如梦跟她的爷爷奶奶回了陆丰休养。又过了几天,我在一个雨天负伤:一块从车尾滑落的床板砸在我的大脚趾上。养伤期间,我整天整天地呆坐在四楼的房间里。也是在那孤独悲凉的氛围中,我开始反思人生:过去不堪回首,往后毫无希望。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想了几天,我做了回深圳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