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他买了两个轮胎。
他把轮胎放在床上傻笑。录音机里播放着音乐，一个男人在嘶吼，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他不知道这种曲风叫摇滚，只是认为很过瘾。
他高中学的是理科，暑假会去摩托车修理厂干活，在那里见到哈雷。他记得，他躺在车底拧螺丝，天气燥热，止不住流汗，其他人围着一台电扇吃午饭。它轰鸣着驶进了修理房。黑色刚硬的线条彻底征服了他。师傅咬着馒头，喝着白开水，告诉他，是男人就该拥有一辆哈雷。
五年前，他攒钱买了哈雷发动机，愿望实现了一半。
高中毕业，他没有考上大学。他没有太过失落。母亲离家出走了，再也没回来，她留下一封信，说是去寻找父亲去了。可是他不明白，父亲去世多年了，她上哪去找。
他一门心思在修理店工作，师傅待他很好，还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说男人要安定，就得娶妻生子。他的婚礼办的简单，只有两桌宴席，一桌是女方的亲戚，一桌是修理店的同事。
三年前，再没人关心他的衣食住行。他再次回到一个人照顾自己的日子。妻子也给他留了一封信，她无法忍受贫穷的生活，要去追寻新的生活。他不明白，一个女人独自在外飘着，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以前他有疑问都会去问师傅，可现在他师傅老的记不住事了，他只能自己去想。或许每个女人都会去追寻，他的母亲如此，他的妻子如此，其他女人也会如此，再或许每个人都会去追寻。
他卖掉了贷款买的房子，买齐了所有哈雷的配件。
他趁着修理店没人，组装自己的哈雷，失败了几次，又多买了些配件。
他按下录音机的按键，嘶吼响起。每次听这盘磁带，就能想起哈雷的轰鸣，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他掏钱买了磁带，还有一台录音机。一边听轰鸣的吼叫，一边修车，再热的天气，也能忍受。
他把机车全身喷成黑色，连发动机也没漏掉。喷完油漆，他端详了半天，跟高中时见到的哈雷有些像，又不同。他相信只要加满油，它就可以上路了。
他录音机绑在机车上，磁带放进口袋里，他也要去追寻。
“恭喜你，你唱的青藏高原获得了青春杯一等奖。”
一年前，她原本想自杀。成功的事业，失败的爱情，像是磨盘的上下两块石头，命运轻轻一推，将她身体、大脑、心脏、身体，最细枝末节的神经，统统碾碎。
“抱歉，我们不合适，你太聪明了。”
“这就是你跟别的女人睡觉的理由？”她扇了男人一巴掌，当着他的朋友面，走过的围观的学生，她不想挽回。她哭了，感到伤心，不是因为出 轨的男人，而是因为一个骑车机车的女孩。每天机车女孩都骑车去上课，与其他女孩都不一样，迷彩服和轰鸣声让她魂牵梦绕。她们曾经在同一个乐队里，同一所学校，同一栋宿舍楼。她试着把这份感情放在她写的歌曲里。每次嘶吼，都是一次爱的表白，可惜机车女孩，听不懂。
当她看到，机车女孩跟她的男友躺在一张床上，光溜溜的。她的世界崩溃了。她退出了乐队，专心学业，借此忘记过去。再没有跟机车女说过一句话，她不会说，男友是个渣男，这不是他的第一次。毕业时，她的论文在全国知名期刊上发表，导师对寄予厚望。她却消失了。
黑色的机车，引来众人围观，有人说这也太难看了，有人说你懂啥，这叫个性，也有人说缺一个好看的标志。他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他骑上机车，一路狂奔，录音机里的磁带在他身后旋转。他不知目的的骑行，累了就歇息。他躺在地上睡着了。
他梦到了妻子，于是就醒了。他没有孩子，今年三十岁。他在修理厂干了十五年，等机车组装好，就辞职了，再也没去过。他在修理厂，只有小李一个朋友。小李告诉他，每个骑哈雷的人，都想去西 藏，你要是去，最好能找一群伙伴，不然车坏在路上，就回不来了。
“我的车不会坏。”
她站在天台边缘，夜深人静，没人回来阻止她。她冷风中，站了足足一个小时，她还是没勇气跳下去。她该像久木和凛子一样，转念一想，根本没必要，她没有跟她连接在一起的男人，他们只是自杀了，也没上天台。再者，女人跟女人是不能真正连接的。如果她迷恋的是男人，学学阿部定，带着男人的命根子到处走。她既不能跟女人连接，也不得不到男人的命根子，还没有死的勇气，她就是一个笑话。她越想越想笑，干脆下了天台。她要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她在地图上选了很久，选定了西 藏，据说那里还有许多无人区。
她坐车大巴车，在长长的公路上漫行，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有人下车呕吐，有人找草丛撒尿。她竟然没有高原反应，让她意外，她瘦的跟麻杆一样，如能死在净土上，也算此生没有遗憾。她似乎天生就该来这里。雪山，草原，来吧，来吧。
大巴车快要到拉萨，经过一个小镇，她看到一座破旧的房子，上面有刺青两个字。她下了车，盘下了这家小店。她寻找到头了。
“你不要找，你要等。”
公路起伏，弯曲，他累了休息，饿了，吃白馒头，喝白开水，听磁带，没油了就推着机车走。很慢，但是他又不赶时间，迟早会到。在路上他没时间概念，也许只是一个月，也许已经一年了。高原的天气寒冷，阴晴不定。幸好小李留了些钱，“来年我还回不来，就去给我父亲的坟前上点祭品。”
总有骑着机车的人来询问，是否加入他们的队伍。他只是摇头。他们的机车很漂亮，但是没有高中夏天，见到那辆冒着黑烟的漂亮，自己的这辆也赶不上。
有一对夫妻，各自骑一辆机车，跟着他一起走了好远，他们不在乎他的拒绝。
“只要方向一致，就是同路人。”
问他去哪？他如实说：“走哪算哪。”
他们十分赞赏他的随性，不带半点烟火气。他们还告诉他，他们瞧不起那些所谓玩机车的，根本不了解机车文化，只是有些钱，买得起漂亮的机车人。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跟着他一起停留，一起发动机车。
他们身上有漂亮的纹身，他两脱光办事，从不避讳他，他们还邀请他加入，说这才是嬉皮士文化的精髓，自由，博爱，懂得分享，天下大同。又是些，他不明的话。男人身体结实，比他还要健壮。女人皮肤润泽，丰满有肉。他失踪的妻子，就要瘦弱许多，他还是喜欢丰满的女人。他们像是一体的，连接在一起，刺青在他们身上流动。
临走前，他们还给了他一箱汽油，他说了声谢谢。他再也没有推过车，到下一个加油站前，总还剩下些。
看着他们远去，他站起身，把磁带放回口袋，一张名片掉落。这是那对夫妻给他的，上面是纹身店的地址。“这家店的纹身很漂亮，就在这条路上，你可以去试试。” 他把名片也塞进口袋，驾着他的纯黑哈雷，继续上路。
天空有鹰，草地上有牛羊，一个小镇横亘在眼前，只有一条街道，没有行人。颠簸的石子路，让他摔了一跤，车身被划破，留下几道难看的伤疤。录音机摔坏了，还有磁带是完整的。影像店的老板告诉他，这是一个不知名小乐队发行的唯一张专辑。
他按下播放键，尖利的嘶吼没了，只有吱吱呀呀的声音。他推着机车，想找个能补漆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蓝白色小木门的刺青店。他掏出名片看了看，五角星的标志，同名片上的一模一样。
他推门进去，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低矮的屋顶，黯然的房间，没有点灯，一个女人躺在椅子上，回头看了一眼，紫色长发，黑色的眼镜框很扎眼，反而让眼镜显得小，嘴巴很小，宽大的黑色T恤，看不出身材。
“纹身？”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机车。“这么丑，你是怎么骑出来的。”她起身，拿出一本图册，打开交给他 “图案随便挑。”
她拍了拍刚才趟的椅子，“躺着，坐着，趴着，怎么舒服，怎么来。”他选择了躺下，画册里的图案都很好看，这家店的味道很好闻，是甜的。右边的有道布帘，里面有张单人床，床上放着一把吉他，还有一个小窗户，上面摆着一簇淡粉色小花。“看好了吗？”女人坐到了他的旁边，香甜的味道更浓了。她把椅子旁边的布拉开，一个塑料盘子里放着一排金属家伙。他觉得自己是一辆坏了的车，等待修理。
他紧张地说不出话，他指着一张图片，一个男人全身都是纹身，似乎一出生就是这样，水浒的梁山好汉，就该是这样，他如此想。
“这个一次完成不了，你还会再回来？”
他摇摇头。
“脱，只要你不着急走，累死，也给你弄完。”她准备一切准备就绪，见他还原样未动，“你不会是想让我纹在你的夹克上吧。”他才反应过来，脱掉了皮夹克，脱下毛衣，放到地上，躺好了。她点亮了灯，房间变得明亮。她冰凉的手指抚摸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她的手指上纹着一只血红色蜘蛛，蜘蛛丝延伸到袖子里。
“皮肤光滑，肌肉结实”
她又捏捏，他胳膊上的肌肉。沿着他的胳膊，慢慢往他的胸膛移动，他不敢动，身体绷紧，或许她误会了自己的意图，或许纹身只是她表面的工作。修理厂旁边曾经有许多粉色的小房间，一个布帘，一张小床，门头写着理发。那里面的女人穿的都很暴露，一年四季都一样。师傅偶尔进去，小李经常去，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他要买哈雷，他舍不得钱，一次也没去过。
她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她从地上捡起磁带，一定是放衣服时掉出来的，她对着磁带反复地看，表情变得哀伤，最终她将磁带，塞进床边的录音机里。尖利的嘶吼，让他全身都是鸡皮疙瘩。她的录音机接着两个音箱，发出暴躁的声音，比他用录音机还要听好，浑身都被震颤到了，他真该给机车装两个大音箱。
“滚。”她声嘶力竭的吼。
他撒腿就跑，一股脑跑出了一公里，他停下了机车，他忘了穿夹克，冷风使他瑟瑟发抖，他还得回去，要回磁带。
这次他没有直接推门，而是怯生生的敲门，老半天都没有人回应。他在门外走来走去，不知该如何是好，要不要在外面喊，还是继续敲门。他隐约能听到屋里女人在啜泣，他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要不，磁带就不要了，衣服也可以再买一件。
他正要走，门开了，她直勾勾地看着他。一把将他拽进去。
他感到疯狂，一切都在他的控制范围，他似乎理解小李花钱的原因了，是不是没有这么疯狂，所有妻子才会走。他想找一个词来形容，这个女人，搜索了半天，只想到，火辣这个词。她是个火辣的女人，没错。他把这个火辣的女人，放到床上。她变成了他的机车，细细的脚踝就是车把手，他用尽全身力气，让两个人向前奔驰，让她疯狂。
躺在床上，阳光射进来，照亮床的一角。她说要把他变成图案人，让纹身在他的身体上流动。这会耗尽她全身的力气，他要陪她到最后一刻才行。
他点点头。他虽然不明白其中意思，但知道这对她很重要，对他也就是重要的。
她不但给他纹身，纹遍全身每一寸肌肤，也给他的机车纹上了图案，是她的裸体画。她把录音机，音箱，亲手绑在给他的机车上，把一盘全新没拆封磁带，放进他口袋了，跟他的那盘一模一样。做完这些，她说，“你该走了，别回来。会骑着它，直到死。”她邪魅的笑了，有点渗人。
“我该留下。”
“滚。”木门被狠狠地关上。他被关在门外。
他再次骑着机车上路，他的机车更加引人注目了，他迎着风，漫无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