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无情，谁没有真真切切地尝过？
时间就像狗吃月饼一样吃完了这一天。
从绚烂的旭日东升，到晦涩的残阳西斜，人们在时间里恍兮惚兮。
生与死善与恶喜与怒，悲伤与堕落，都被时间灼烤得毫无意义，微不足道了。
什么才可持之以恒呢？
萧如雷以仁为本，品格高尚，但他不是君子，他善待友人，也曾背叛家族，他是被家人赶出来的，小小年纪他就令父亲颜面尽失，出来后他落草为寇。
他刀头舔血时，其他几个创立镖局的合伙人还在过着最朴实平淡的生活。
他不是君子，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被人骂成畜生。
直到今天，他变得死气沉沉，猛然回忆起以前自己的各种作孽。
他为何要悔悟呢？
为何要放下屠刀，和别人创立镖局？
冯川死了，一起共患难的兄弟全死了，只剩下一个喝酒的忘年交，也成了杀死冯川的疑凶。
萧如雷感觉自己的信念在腐烂，希望在冷灭。
他表情呆滞，内心茫然。
但他还是去了老地方。
他非去不可。
XXX
斜阳，西斜的夕阳，夕阳和他一样茫然。
很静的夕阳，很美的夕阳，他望着夕阳走向老地方，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正，正到彻底不见。
而夕阳在眼里越来越斜。
那么美，那么静，他平生第一次看懂了夕阳。
美得空灵，静得永恒。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他从美与静的深处一步步走来，一步步消融进诗里画里，一步比一步梦幻。
一步步沉醉，一步比一步奇妙。
每次走向那个忘年交，都是这样奇妙。
万事万物都在夕阳对面，松林也在，酒亭也在。
傍晚的风吹到松林，松涛阵阵。
风又吹到夕阳那儿，夕阳就像筷子搅动的蛋黄一样散了。
天色转暗。
夜来了，夕阳终于也不能永恒。越像是能永恒的，越容易消逝。
比如流星，比如蝴蝶的美丽。
酒亭中，一壶酒，醇香老酒，等着老友。
老得就像友情。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在友情的支持下谈笑风生。
那些都已过去，即使夕阳再好，也改变不了冯川死亡的事实。
但酒亭的意义独与酒有关，友情也依靠酒来催化加深。
或许酒，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事实。
亭中不能没有酒，正如活人体内不能一日没有热血在流。
流出的血浓似酒，只有越老的友情越醉人。
他们的友情一直是真诚的，值得珍惜，真得信赖，两个人的相处一直很纯粹。
所以，怕什么，有酒的灌溉，怕什么？
不怕突然决裂，不怕背叛。更不怕死亡。
孟无情平和宁静地坐着，杯中已斟满了酒，两杯酒。
一杯在手，一杯等待萧如雷。
这里正是他们约定的老地方，因友情的痛醉而开怀大笑的景象，一幕幕都被酒壶记载得详详细细，无论他们什么时候走进来，往事都能历历在目。
他们在往事中放纵，在往事中洗脱，在往事中忘却，在往事中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在往事中，他们成了最真的自己，最不像自己的一种真实使他们显得可爱。
萧如雷已老，酒亭还小，孟无情年轻。
喝着酒，时间不再无情，孟无情不再假装无情。
孟无情感激萧如雷，是萧如雷的酒壶，拯救了孟无情久已冰冷的心。
他们的友情坚固，却也易碎。
酒软化了他们的心，坚固了他们的情。
只有另一段同样重要的友情才够力量击碎这种坚固。
坚固就那么碎了，碎成了锋利，割裂了萧如雷的自信。
XXX
酒亭里不仅有孟无情和酒壶酒杯，还有一碟油炸的花生米，炸得黄灿灿，就像夜色吞噬掉的夕阳侥幸逃了一些出来，染在其上。
酒亭独立，凉风吹入，迂回地吹一下子就识趣地溜走了。
檐下挂了风铃，被风逗响，荡漾出美妙的音乐。
当孟无情看见萧如雷一步步走来时，音乐突变，凌乱不堪。
萧如雷和这音乐却已达成默契，纡徐地走进酒亭，对视孟无情。
他们之间，友情将碎未碎。
友情散发着温润迷幻的香气，与酒香接触，混合成另一种厚道淳朴的气息。
解不开的死结，丢不开的感情。
茫茫人海，找一个至真至诚的同龄朋友已不容易，更何况是孟无情这样的忘年交？
萧如雷不忍撕破脸，不敢怀疑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
他不敢，他仓皇地移开了目光，颓丧地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烫着血，使他亢奋得气喘吁吁。
又立刻奄奄一息地垂低了头。
酒杯在手里冷酷，就像当初一个友人的背叛。
他不再是端着酒杯，而是捏着，攥着。
紧紧的，死死的，咯咯作响。
冷酷的，何止酒杯，还有酒壶，酒亭，风铃，石桌，石墩。
还有人。
他陡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想起了自己的衰老。
五十二岁，已经算老了。
已经很容易就灰心丧志，身心俱疲。
很容易在挫折与苦难面前跌倒，难以爬起来，重振雄风。
老了，最怕失去的，是依靠，是支撑。
他无妻子，镖局事务一撂下，关上门之后自己就彻底是孤家寡人。
他这么多年，只靠两样来支撑。
一样是镖局的存亡，一样是友情。
可惜友情也是两样的。
他以为自己不用在两样友情里做出痛苦选择。
不必舍了这个才得那个。
今天他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一个，是为了再失去另一个。
根本就没有舍得。
只有失去。
不断地失去，直到连命也失去为止。
失去太多以后，就是寂寞了。
寂寞，比死可怕。
他不是君子，但他现在算是英雄。
萧大英雄，多少人这么叫他。
英雄迟暮必寂寞，似乎是千古以来的一种宿命。
一切早已敷衍成了一种啼笑皆非的荒唐宿命。
自顾自地再将杯子斟满。
依旧没碰杯的声音，依旧死气沉沉的静。
一饮而尽。
两个人同时放下杯子，杯空如人心。
又熬过了不知多久，他们终于吃力地开了口。
他们的话是黄连，对方听得越多，心越苦。
“你已知道了？”
萧如雷点头，声音弱得像是要随时断气：“我已知道了。”
他又摇头，声音沉甸甸的，他吃力地提高了些：“阿忠没有一丝隐瞒，他双眼看到的事情，毫不遗漏地告诉了我。”
孟无情问：“你全都相信？”
“我能不相信？”
萧如雷的脑袋似有千万根尖针在扎，闹得他烦躁不安：“我不愿意相信，可阿忠这辈子是绝不撒谎的。”
孟无情苦笑：“别人选了他来利用，不就是看中他的诚实？”
“别人？”
孟无情抬了抬目光，很勉强地看他一眼，笑容更苦。
两人的目光又落进空空的酒杯里。
两人不得不熬受一段漫长枯燥的沉默。
沉默中，谁也不去斟酒，但他们都急着狂饮痛醉。
他们无力拿起酒壶，他们怕酒壶里倒出的不再是冷酒，而是热血。
终于老人先扛不住，剧烈地咳嗽几声。
其声在酒亭内回荡着撞击着，空气在声音里逐渐发出霉味。
老人颤颤巍巍地点燃了蜡烛，烛光摇晃，照得石桌像生了锈。
锈迹斑驳的记忆倾泻而出，扰乱了老人刚稍有平复的情绪。
他们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也显得锈迹斑驳。
这一刻开始，孟无情原本俊朗年轻的脸，也仿佛随他一起衰老。
孟无情突地笑了，不再是苦笑，而是苍白单薄的一种笑。
不痛不痒的一抹笑痕，散碎地浮在嘴角，就像几片萍叶寂寥地浮在池塘里。
那个笑容，一点点扩大，一点点饱满，一点点丰润，一点点绚丽，回归了往昔的潇洒不羁。
不合时宜的潇洒不羁，却使萧如雷心向往之。
迷茫与无奈，都在笑容里虚幻了。
我们还是朋友，对么？
我们永远是朋友，来了老地方，我们当然要喝酒，要喝醉。
其他事等到醉了再说。
萧如雷的心疼痛不止，他深信阿忠的诚实，也坚信孟无情的友谊。
孟无情是独一无二的，孟无情身上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的人，他的衣服，他的刀。
独一无二，就容易被别人利用，就容易成为难以辩解的罪证。
他的刀已经被人假冒过一次，他已经被人污蔑过一次，嫁祸了一次，怎么不可能再被陷害一次？
“我有法子让别人在你面前现形。”
“你已知道别人是谁？”
“我知道，但我不会现在就告诉你，因为别人的背后还有别人，那是一张庞大的网，必须由他们自己冒头出来。”
“前段时间，江湖上有你和燕归来的冒牌货兴风作浪，让你背了不少黑锅，幸好楚虚空设局，帮你找到了冒牌货，这次杀死冯川的，莫非是你的另一个冒牌货？”
“你只需要再信我，两三天内就有结果，就有答案。”
“好，我信你。”
话音未落，孟无情突然拔刀，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萧如雷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