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列车在狂野中奔驰……
我带着父亲的嘱托,男儿的责任,凑集的人民币,连夜往家赶。
我想变成一把箭,直射家门。
我想变成神仙,从上海钻进地下,从王庄钻出来,“地遁”回家。
记得去上海时,感觉多美妙。
我看到一棵棵树向我身后退去,像是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飞机失事的那一秒。敬礼!
我眺望窗外那原野的风景,累了,闭上眼睛,聆听“嚓,嚓,嚓”,“咣当,咣当”有节奏的声音,像音乐。
可现今,什么心情都没有,“我虽有心赏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小王,你睡一会吧,到丹阳站我叫你”,列车员姐姐特地关照。
“没关系的,我们都会照应他。”旁边两位陌生的大婶对列车员姐姐说。
我放松了,上下眼皮直打架……
我梦见了瞎子哥哥“吃吃”地对着我笑,那长长的睫毛下,眨巴了一下,我仿佛听到了那熟悉的渠水的潺潺声。
41
李家人要把遗体抬到王家,美名其曰,“物归原主。
王家人不同意,要归可以,“完璧归赵”。
最后达成共识,李家代为安葬,王家出钱。
李家提出,王瞎子系王家长孙,要下葬祖坟,王家拒绝,因为当地风俗,“未到成年,不得入内”。
最后一致意见,入王庄公坟,(因为李庄也有此风俗)。
李家提出,李家请“八个头(公祭人员),王家要有人披麻带路,捧灵位,扶灵柩。”
王家称无人选,请“八个头”代劳。“八个头”头主拒绝,“我们卖力不卖孝。”
有人提出,能否叫腊梅家同母异父弟妹出行,腊梅老公放话,“出殡可以,拿钱来”。李老汉不同意,呵斥道,
“笑话,穷疯啦?!”
事情就僵在这里。夏天,宁静的夏天,可气温不宁静。
李老汉在尸体旁悲恸大嚎,“我这辈子作的什么孽呀!”
叫天,天不灵。
呼地,地不应。
夜茫茫,似昏天黑地。
看人世,竟如此炎凉。
42
伯父吃定我乘最后一班车的,他是开着手扶拖拉机来接我的。
这时候,没有比这更好的交通工具了。
当我得知造成僵局的原因是没人披麻扶棺时,
“不是有我吗?”
“你母亲奶奶都不同意。”
原来母亲不让我卷入这件是是非非的事中,怕我幼小的心灵受伤害,怕影响我的声誉与成长。
奶奶怕我沾上“短命鬼”“催命星”的污,侮气。
“我的事情我作主”,伯父见我态度坚决,人有了,钱也有了,一切都好办。
伯父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一个家族的支柱,一个朴素的农民,村干部,他感到如释重负。
我感谢他,他说要感谢我。
我们直接问李庄驶去。“突,突,突”,拖拉机的声响,响彻在黑暗的上空。
43
凌晨二点,李家小屋。
昏暗的油灯旁,放着一副门板,王书文静静地躺着,全身都是白色,只有口中横着一根红绳,额头上压着黄色的纸钱。
与门板并行的是一副用铁钉钉就的薄薄的棺材,即使昏暗的光,也能渗出光线。
没有挽联,也没有花圈,没有烛台,也没有插香,这哪里像个灵堂,分明只是个停尸房。
屋里静静的,墙角有个弯曲的身影,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在不时地往火盆上烧纸钱,嘴上轻轻地,嘟嘟噜噜地说些什么……
好凄凉的一幕,“爷爷”,我无法抑制自已,喊出这辈子第一声爷爷,我是跟着哥哥喊的,我是替哥哥喊的。
我扑通一下跪在他门前,“爷爷,我为哥哥守夜来了。”
44
次日上午九点整。
我头顶麻衣,腰缠白带,脚穿麻鞋,左手捧着遗像,右手托着灵位牌,跪在棺材前,准备出发。
这路并不长,但对我来说,是一段漫长的路。
“哥哥,让我来捧照片可以吗?”我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妹妹,大花脸,光着脚丫,大大的眼睛红红的,直勾勾的,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
“你是谁?”
“我是瞎子哥哥的邻居,大家都叫我英子。”
“好的。”我把遗像交给她,正好可以腾出一只手来,揩鼻涕,抹眼泪。
随着锁呐一声悲壮的号乐,送葬的队伍出行了。
灵柩的后面,有一行长长的队伍,都是李庄村上少年儿童,他们有的是哥哥的玩伴,也有的哥哥的“粉丝”,哥哥讲故事的忠实听众。
当队伍路过王庄村旁的时候,堂兄王书生,王书林也带着他们的弟妹加入了。
两个村上的老人们,大人们都聚在村头看热闹,交头接耳,说东道西,那场面,那情景,外路人还以为是为百岁老人送行哩。
辛亏有英子帮忙,我坚持了下来,但我觉得嗓子冒烟,腿发软,身上奇痒无比,使我想起了“邱少云”“黄继光”,几年的英雄主义教育,有一种英雄情结,把我变得勇敢坚定。
我是被人架回家的,本来我是想给哥哥铲几锹土的,没能做到……
我不知道我做得好不好?我觉得面对亡灵很愧疚,我甚至还不完全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45
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而且是淹死在自已家门口的池塘里,见鬼,活了十几年,他从来未掉过水,而且这池塘从未淹死过人,这是为什么?
葬礼很风光,但李家人认为是他们“斗争”的胜利,他们只关心家族的虚名,却对一个年轻的生命如此漠视,为什么?
奶奶解脱了,母亲轻松了,就连他的亲外公,也只是感到惋惜和内疚,所有的人没有悲痛欲绝的,难道就因为他是瞎子,他是累赘,他是残疾人吗?!
他的母亲生了她,却没有养育一个健康的他,她连他的葬礼没参加就跑了,你算娘吗?
一个多么值得自豪的爹,一个革命的,当官的爹,可你的儿子临死都没记住你的声音!你安心吗?
王家竟有人对我披麻戴孝横加指责,说我有辱门第,是想出风头,还起了一个外号“抖喽喽”,令人匪夷所思!
“我管他妈的啰嗦什么,做好自己的事就行。”用一句现代诗人的话就是:
“让人家去说吧!走自己的路!”
46
今天是瞎子哥哥的忌日,一转眼45年过去了,如果转世,也该是中年了,你过得好吗?老规矩,每当今天,我都在市民公园一颗大树的长椅下静静地思念,以示缅怀。
这时,从百米之外出现一位中年妇女,穿着一身彩绸衣裙,棕红的高跟鞋特别醒目。
她神情呆俊,径直向我走来,似有意要与我合坐。
我起身让座,向对面长椅走去。
“你是王大师吗?”
“不是”
“人们不是称你为文学大师,会计大师吗?”
“谬称。”
“那你是王书章吗?王庄的。”
“是的。”
“我是李庄的李小英。”
尽管不认识,我还是回头了,老乡嘛。
“人家都叫我英子。”此时,她已是激动得泪水满面了,并习惯地用手揩了一下。
是的,她是英子,她那大大的眼睛,忧郁而游移的眼神,还是那张大花脸,只不过花的不是满地可取的泥,而是高档化妆护肤品。
“你怎么现在才出现?瞧我们都老啦。”
“你老了吗?我还指望与你交朋友呢。”她妩媚地一笑,“能让你的肩膀让我靠一靠吗?”
她那大大的泪眼,直勾勾地乞求似的看着我,像当年一样。
我不可抗拒地用手臂挽着她,她立刻放声大哭。
47
书文的父母都己去世,王庄李庄乃至整个世界只有我们“兄妹”俩记得他了。
“我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象一块大石头,压了我45年,没有人可以搬开,只有你,哥哥。”
她又直勾勾地乞求似的看着我。
“我父亲在世时,不许我说。现在他死了,哥哥,我说,我要说,
“瞎子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是为救我而淹死的。”
“当时,我在爬塘前的杨树,想学猴子,不料树枝突然断了,我一下掉进塘里,惯性把我冲到塘中,我大呼救命,哥哥顺着声音拽到我,但游错了方问,对岸是农田,堤岸很高很滑,哥哥潜入水底,用头把我顶上岸,我惊慌地跑回家,当我和父亲赶来时,已不见人影,我们以为他回家了……直到他浮出水面,才知道坏事,我们家穷,赔不起,父亲叫我隐瞒下来,否则要打断我的腿。”
我在心中感激他告诉我,为救人而亡,值得。这就没有惋惜,只有崇敬,可我嘴里却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痛快了,叫我做弟弟的怎么办?”
我推开她,向公园深处走去,我要找个无人的地方发泄一下,大哭一场。
猛回头,看到英子还在那儿哭泣,我又想到当年的英子,我不忍心她孤独地悲伤,我应该谅解她。
我疾步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绝望的她更加放肆地嚎啕大哭。
亲爱的哥哥,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