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怀疑过沉檀智力有问题。
尤其沉檀开学后，各科成绩都很差，母亲都觉得，不该把沉檀，送去给别人带。
带得这样笨，这样……让人弃嫌。
复杂的心绪交织，和着疲惫，转成均匀呼吸，响彻在夜间。
沉檀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句骂人的话都不说，反倒是跑去睡觉。
但她知道，没人喊自己起来，自己就绝不能起来。
因为这个院子里，每天，每个人，都会对自己重复一些字眼。
“听话！”
“懂事！”
“帮忙！”
跪着就跪着吧……
沉檀没觉得在床上睡，能比地上跪着，舒服多少。
木头做的门，大概是用得太久，出现许多破洞。
床上呼吸声小一点后，沉檀便能很清晰听见，风穿过门洞的声音。
听得久了，她甚至能分辨出，哪些风，是从门和门框缝隙中吹进来的，哪些风，是从破洞里进来的。
被压抑着的风，带着怨憎。
偷偷溜进来的风，带着窃喜。
可能有些奇妙。
风是没有情绪的。
人是不能如风般在缝隙里游走的。
可沉檀就是能听见，听见他们在凄凄寒夜里，寻觅温暖屋子。
好像孤魂野鬼。
那夜还有月光。
这间屋子的窗，很简陋。
严格来说，不是窗，只是在土墙上，比较高的地方，开了个洞。
月光打进来，离沉檀好远。
在关了灯后，那光是很迷人的。
有些清冷，有些温柔。
这两种感触，既矛盾，又能完美相融。
沉檀对着那月光勾勾手，月光就一点一点地，朝她这边爬来。
后来沉檀在影院里，看了一个讲冰雪女王的动画电影，她看的时候，好羡慕里边的冰雪女王，只要她想，只要她内心独白，那聚光灯，便总照在她头上，将她同周围的黑暗，全部割裂开来。
世界皆暗。
女王独亮。
可惜沉檀不是女王，甚至连公主都不是。
她想要那点光亮，便得很努力去够。
倘若够不到，便只能看它，一点一点，往自己这边，在生命中，渐渐偏移。
只要偏的程度到了，她便能置身明月下。
一开始跪着，是很难受的。
跪也是有技巧的。
沉檀没跪过那样长时间，只知道跪得笔直，摆出诚心悔过样子来。
但这世上，任何事物，过于直，总是不弯折，便很容易付出代价。
沉檀很快就吃不消了。
鼻尖冒出汗，膝盖骨疼痛难忍，觉得平整的地砖，过分坚硬。
自然地，沉檀开始摸索，长跪不累之道。
跪得久了，就找到技巧了。
身子重心后移，屁股和脚跟相靠，由跪，变成跪坐。
艰难境地，顿时大为缓解。
没有疼痛折磨，沉檀又把注意力，投向周遭一切事物。
在无聊的时候，说明书都好看。
现下沉檀周边，摆着大大小小，许多泡菜咸菜缸子。
她一双眼眸，完全看不过来。
那上面每一个窟窿，她都能想出一个故事，都有什么念头。
这一刻，沉檀无比自由。
后来长大后，沉檀曾同母亲提及这一夜。
是诉苦还是为着求垂怜呢？
沉檀不清楚。
人心难测，自己的最难估摸。
但母亲听后，既没觉得她苦，也没觉得她可怜。
母亲第一反应是……
“那么小的事情你还记得？我都记不清了……你就记这些时候，我对你好的时候，你囊个不记呢？做人要大度，不要老是钻牛角尖，不然这辈子干不成大事业的……”
沉檀无言以对。
母亲再问：“你不晓得自己到床上睡吗？还要我来请你，你是莽包吗？别个不用我说，就晓得自己起来，你非要跪，我有啥子办法呢？你起来我是会打你还是怎么的？”
沉檀再度沉默。
她同母亲，始终隔着二十多年的亲近和相爱。
这一隔，就是一辈子。
可以相互挂念，但是不能相处。
这世上，并非所有亲人，都能毫无芥蒂。
沉檀是介意的。
她永远忘不掉，那个也就才五岁的小孩子，在漫长的冬夜里，在地上，趴着睡了一整晚。
可能是觉得，床上睡觉，还不如地上自在。
所以沉檀从未生过，自作主张回到床上睡觉的念头。
说半点怨怼也没，那完全是自欺欺人。
后来沉檀困了，跪着实在不好睡。
膝盖也开始发麻。
那种发麻，同之前的疼痛差距很大。
不是突如其来的。
而是像人熬的每一个夜。
每天夜里，是没有多大知觉的。
累极好几年后，就突然撑不住了。
整个膝盖，全没了知觉。
她挪动，捶打，都不是很痛，只觉得腿变胖了。
变得很难看。
又困，又麻。
说不清那种难受。
不会叫你当即死去，但你恨不得当即死去。
就好像指甲刀杀人。
一剪一小点儿肉。
就这样慢慢剪啊……剪啊……
好几次她迷糊着，磕到了床头。
雕花的木床，磕到哪里，都很难不疼醒。
所以大着胆子，违背母亲罚跪的要求，趴在地上睡过去了。
在睡着过去之前，沉檀还想着，第二日早点醒来，继续跪好，以免被母亲抓到错处，发现自己罚跪都偷懒。
而这时候，那天蓝纱帐里，母亲搂着她的小女儿，抱着小儿子，正睡得温暖，睡得香甜。
香甜到，沉檀隔着这么长距离，都能嗅到暖意。
她是生气的。
也不平，不满。
物有不平则鸣。
可沉檀不是物。
她不敢鸣。
只在那冰凉地上，瑟缩着睡去。
地上不干净，有许多薄尘。
因着这些薄尘，把沉檀，和冰凉地砖，微微隔开了那么些，几乎不需计数的距离，沉檀竟觉得有些暖意。
她嘴角扬起幸福微笑，在薄尘里滚了滚，叫身上都沾满灰尘，而后笑得甜甜，在冬夜里，和着风声睡去。
三岁那年梦里的芭蕉叶，这回终于坐不下她了。
也不会有人等她醒来，给她穿衣，哄她吃饭，陪她哪里都去得。
中途被冻醒过几次，醒来望着还没亮的天，沉檀也就是干叹气。
那是唯一一次，沉檀觉得冬夜真的很长。
如果不是这一夜，后来地理老师教冬日昼短夜长，沉檀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