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旺低身下气地走进郑小立的家门。
他感觉到郑小立满面笑容,比以前都看上去热情。
郑小立说徐艳丽回了老家,凑了几个现成的菜,打开了他的三十年陈酿茅台,给周家旺倒上喝起来。
郑小立一边喝着一边安慰周家旺不要因为没有接收到厂子就失望。
下一步县里还准备再上几个新项目,像他这样有企业管理经验的人才不多,而且周家旺在县里名声不菲,还有机会出山。
周家旺虽然知道郑小立的话只是一种安慰,但心里也是热乎乎的。
不管怎说,一个县委副书记在他最失意的时候还能想起他来,也算是很不错了。
不过领情归领情感激归感激,周家旺应邀而来并不是想来听领导几句安慰和嘱咐。
他一边听着一边在思谋着如何向郑小立提起赵华彦说的那件事。
郑小立似乎感到他和以前有所不一样,一种心事重重消极的样子。
几杯过后说:“老周,咱们的关系又不是一天两天,今天能坐到一起喝酒也是咱们的缘分,以前的事该过的都让它过去好了,不要总放在心上,伤了身体就不好了。有什么话就都端出来,不要放在肚子里。”
周家旺挑眼看了看郑小立心中突然突突地跳了几下,看起来是说话的时候了。
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接着笑了笑:“也没啥,就是总觉得一锅好粥让付子强给搅黄了。”
郑小立解释说:“我知道你有心思,这也是自然的,不过老周,你也要为企业想想,人家付县长这样做确实要比咱们那个改制的方案好,从各个方面看对国家、县里和企业都有利,我们应该从大局出发实事求是地看问题。”
“唉,人啊,看上去都是一心为公,从大局着想,可阴暗面谁又能看到!”看上去周家旺是在发牢骚。
郑小立从其话中似乎又多多少少觉得不像原先周家旺说的话。
几个月不见,没想到周家旺还对改制的事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就开导说:“老周,不能因为个人一不遂意就这样,你是个领导,不是一般职工,不要那样小市民气嘛。”
周家旺听了抬起头来看着郑小立压低声音冒出一句,让郑小立惊异不已:“一个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县长,怎么取信于民!”
“老周,你没喝多吧,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啊。今晚只在这儿说说,出去后就不要再瞎说了。”郑小立赶紧制止。
没想到周家旺把腰直了直将手中的酒杯索性往餐桌上一搁:“郑书记,反正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瞒你了,他付子强看上去道貌岸然翩翩君子,其实肮脏的很!”
这话不听则已,一听还让郑小立在惊奇之余略感不解和怀疑,不由地停下手中的筷子:“老周,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听越迷糊了,你不会是酒后乱言吧,按说你的酒量也不是这么点啊,这酒瓶子里的酒才下了不到三分之一你就这样了?”
“不是,郑书记。”周家旺的眼睛瞅着郑小立一动不动,声音似乎很激动,表情也极其认真:“你不知道,他付子强敢插手化工厂拆建工程招投标,竟然指使建设局指定让招投标单位承包给田园工程队,你说,那么大的工程他都敢动手动脚,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次郑小立听了不仅是惊异而且是感到震惊,眼睛不由地瞪大很严肃地追问周家旺:“什么?你不会弄错吧,人家建设局在化工厂的招投标上可是按正式流程进行的,每一步都符合规定的,付县长他怎么会插手呢?老周,不是我说你,个人意见归意见,这样恶意地对领导进行诽谤猜忌就不对了,怎么几天不见你就成了这样!”
郑小立尽管在语气上多是责备,心中也不免或多或少存有窃喜,看上去周家旺的神情不像是瞎说,说不定付子强真的有不为人知的事情。
这时的周家旺反而心中没有了忐忑,口气没有了刚才的急促,很平静地:“郑书记,我没有喝多,我的脑袋很清楚,我这不是酒后胡言而是可靠消息!”见郑小立看着他不说话就又接着说:“郑书记,你认识城建局招投标站站长赵华彦吗?”
“认识!二十年前就认识他了。”郑小立想了想说。
“我就是亲口听他说的。”周家旺说,“他是招投标站的负责人,内中情由不会错。”
“他不就是当年被雷霆钧当场免掉的建设局局长那个人吗?他现在在城建局管招投标?”
“就是他。”
“那会儿我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工商局办公室上班,对当时候吴成德他们那出戏记得清清楚楚,吴成德的那个时潮小屋还是我负责监督拆除的。后来我只知道姓赵的那个人被撸了局长一职后还留在城建局,却不知道他后来分管上招投标一事。”
“我知道他,我们是同学,他有一个当过付县长的老爸,以前高傲得很,基本上对我们这些一般工人家庭的同学不肖一顾。他被免了局长后可能在城建局还顶个副书记的虚职,一直分管着招投标的事。昨天晚上我们偶然碰上了,没想到还格外热情,一同到小酒馆喝了一杯才听他说,楚秀青要把他换到办公室打杂,看上去有点忿忿不平,喝了几杯就和我说出了付子强的秘密。”
郑小立看上去很感兴趣但还有点似信非信:“他分管并负责着招投标的工作能和你说那些?酒后的话说不定有很大的水分。”
“我看不像。”
“何以见得?”
“他要被换掉,到办公室就等于是让他提前退休,哪个局的办公室不是一把手管着,还用他去管?”说着,周家旺含蓄地笑了笑。
郑小立也附和着微笑了一下:“我觉得这种事毕竟口说无凭,一旦事情传出去,赵华彦首当其冲会受到处理,再就是田广荣,还能不能做成承揽工程的事就不一定了。”看上去郑小立很平静也很冷静。
“嗯,我倒是想过这件事,可是,如果是真有其事,那付子强和田广荣的关系还真的不一般。如果田广荣包不成工程,狗急跳墙会不会就会把付子强咬出来?”周家旺分析着用不确定的目光观察着郑小立的反应。
郑小立表情淡然:“我看未必,首先,仅凭赵华彦一面之词就能相信招投标中田广荣违反规定?除非他赵华彦有第一手依据。不过,我认为赵华彦不管是酒后乱语也好,还是和你的关系不一般也好,要真的到了是非之地那一步,他未必还会承认此事,他应该知道那样做的后果!”
“这样说来,付子强的狼尾巴还真的就逮不住?让他在冯阳为所欲为?”
郑小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现在也不能那样说,即使确有田广荣走后门的事,谁又能保证肯定与付子强有关系而与楚秀青没有关系呢?如果他为了掩人耳目又想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虚打招牌呢?也大有可能。”
周家旺越听越感到失望,一脸的不悦:“那——这件事就随风散了?”
郑小立沉静良久翻眼看了看呆愣愣还瞅着他的周家旺:“我知道你因为改制的事恨付子强——”
“郑书记,和你,我也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你说第一套方案怎就不可行了,非要改成第二套方案!这样一改我们这些人怎么办。一生为冯阳县为国家戎马奋战,没想到到头来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结果,怎能叫人不寒心!县里虽说让我们可以继续到新厂上班,可郑书记你说,我们过去算个啥,以前好歹都是领导厂子的,现在被人奴役差使,这让我们怎么接受嘛,情何以堪!”
周家旺越说越激动,加上几杯酒下肚,一腔委屈就像小绳子窜串着糖葫芦一样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看看郑小立不接腔就又说:“还有,初起改制时那可是您郑书记一手抓的,后来倒好,付子强一来方案全废掉不用说,凭空就把您靠到了一边,到后来几乎是架空了您,让您担个虚名,就像出局一样。你说,你的能力和我们设计的方案,哪里就不行了?”
郑小立虽也喝了点酒,但对周家旺的话意还是能听出来的。
等周家旺竹筒里的豆子倒完不紧不慢地:“老周,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尽管我后来的工作有调整,那也是县里方方面面的工作所需要,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个人恩怨在里面。”
郑小立这样说当然是场面上的话。
对周家旺这种一失意就不管不顾的人,他和他套近乎原本就是害怕他乱说,现在当然不能和他往一块搅,以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郑小立这样一说,周家旺听出没有和他一个鼻孔出气也就稍有收敛,低头喝了一口酒。
郑小立看了看周家旺不快的样子变了一种口气又接着说:“人家县里毕竟考虑的深远宽广,老周,你还是消消气吧。不过当时我主管改制,那可是一力向着你想搓成第一套方案的,后来剧情的演变我也自不必多说,我是不是真心向着你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周家旺显得一脸感激:“我知道,郑书记,你是我最亲近最贴心的领导,您的好意我是心领的。如果还要是第一套方案,我以前也给您说过,不用您投资,弄个几百万的干股是理所应当的。可是——”
说到这里,周家旺失意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水中月镜中花吗?现在说这有什么意思!
郑小立可不想领这份空头人情:“当时改制是我的工作,我理应一心办好,你说的远了。我作为一个党的领导干部,怎么会接受那些身外之物呢?老周,即使第一套方案不变,改制下来,我也不会接受那些非法所得的,咱就不要再说那些事了。不过我想,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啊,如果付县长确实这样明确授意给城建局让他们把工程承包给田园建筑公司,确实是犯法的事。尽管我与付县长工作上密切配合关系融洽,但哪是正义哪是歪风我还是能站正立场的,也能明辨是非的。如果真的如你所言,只要证据确凿,我会兑现一个共产党员的誓言,会不惜牺牲一切地和不正之风做坚决斗争。”
周家旺听了郑小立的话虽然感到和春风般的温暖,但一想到查无依据,又未免感到惆怅和无奈。
郑小立看了周家旺一眼:“不过,如果确有其事,赵华彦又能够迷途知返,勇于站出来揭发并举证,戴罪立功,我相信组织是会考虑他立功表现的。赵华彦是老局长,又是多年在政途从政,按理说不应该信口开河。”
“对,郑书记,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当年雷霆钧的男女事件,就听有人说是赵华彦和魏可新一帮人合伙干的,加上赵老县长中央有位老领导——”
周家旺还要说什么被郑小立制止:“哎,老周啊,过去多少年的事了,你怎又扯起那事来了,道听途说的事可不能乱讲啊,当时雷霆钧确实有问题,要不然能平白无故受到处理?组织上对他的处理是经过调查后作出的,是很正确的,这种话以后要克制住自己的嘴巴,不能乱讲的。”
周家旺一看郑小立不和他一起说,心里知道领导们都小心着头上的乌纱,不比他现在无着无落即将下岗职工一个。
两个人不知不觉把一瓶好酒下肚时间已不早。
周家旺便告辞而归。
原心想郑小立听后会给他出出主意,甚至如果流露出与付子强之间的隔阂,再给加把火共同想想办法形成一致联盟,借机把付子强搞臭搞死,以报落魄之仇阻碍之恨。
使他没想到的是,酒下肚了话说了仍于事无益,在郑小立那里没有得到一点明确的支持力量。
郑小立送走周家旺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双目紧闭,大脑没有一点乏意。
如周家旺之言,最起码能得到一个信息,那就是付子强并不是铁板一块。
上次杨永智出事前虽然也调查出一些关于付子强违规的事,毕竟都是些抓痒痒的事。
现在看来付子强确实有许多漏洞存在,甚至真的有些事会触犯法律,这样的信息还是不免让郑小立的大脑处于兴奋状态。
在表面上他不曾向别人流露心中对付子强的意见,但他的内心无时不刻都在想着如何抓住付子强的狐狸尾巴。
也许他并没有想过能把付子强一耙子打倒,最起码是把他从冯阳撵走,让他的心里清净下来,以免真的有一天给戴顶绿帽子。
接着他的大脑中不禁想起周家旺刚才说雷霆钧事件的话来。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但那个事件在他的认识中,乃至冯阳县人们私下的议论中无不怀疑是一场带着政治斗争色彩的闹剧。
按说一个堂堂县委书记竟然大明白天把一个女孩子叫到他的办公室进行强奸,最后还是个强奸未遂。
其实情其内情到底如何谁也无法判断。
赵华彦侄女只是一个县委办的打字员,竟然能头发凌乱地在雷霆钧的办公室大声呼喊着夺门跑出来,哭得悲天跄地。
而且魏可新与两名干警正好到县委办事,当场就又照相又录音给雷霆钧做了一个死证。
雷霆钧有口难辩。
赵老县长借题发挥,凭着他在解放战争时期给一位中央领导当过文书的关系,硬是给雷霆钧带上了一顶强奸未遂的破帽。
幸好雷霆钧在省委有人,加上他到头来都是对那事一口否认,上面说虽无实证,但有当事人一口指认,又有公安局提供的证据,最后还是弄了个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堂堂县委书记一日之间沦为一个平民百姓,未免让人感慨和可惜。
那时郑小立刚刚参加工作不久。
当时经常有县委政府领导去他家和他父亲郑世喜闲坐聊到此事,听到的小道消息比周家旺要多而且全面。
当周家旺提到赵华彦的时候,他不难与很久的那件事勾连在一起。
虽说雷霆钧被免,终究要以官方的决定为最终结论。
渐渐地,人们也就忘却了往日那件轰动一时的事。
现在想来,那个赵华彦还真的不是个省油的灯。
为什么那个女打字员偏偏就是他侄女?
正如传言,十有八九他是参与了当时的谋划。
这样说来,他还真的有了一份朝上开炮的经验和能力。
要按周家旺所言,也许赵华彦正对楚秀青不满,耿耿于怀。
说不定这样有心计的人还会真的爆料出什么对楚秀青不利的证据来,到那时楚秀青一个小小的正科级局长能顶住?
当年在青树没有当上镇长,不难看出楚秀青对他心存芥蒂,见了面皮笑肉不笑,极不自然。
自从他当了副书记后,楚秀青除了到县里开会一般和他不见面,有时他也能看出来楚秀青是在故意躲着他走。
现在好好想想,他还真的能想到有两次他碰上楚秀青从付子强的办公室出来。
一次两个人碰了个正着。
还有一回是他看到了楚秀青宽大的背影,楚秀青没有看到他。
如果他真的与付子强走得很近,付子强向他下达这样绝密不可告人的指令也就顺理成章了。
今天晚上他尽管没有直接和周家旺参合着说,那是因为周家旺只是空口无凭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他若突破限度和往周家旺往一起说,说不定不是事实倒让周家旺出去打着虎旗乱嚷嚷,传到付子强的耳朵里还以为是他郑小立在掀风扬波,反而无来由惹一身骚,影响到以后的前程。
尽管没有和周家旺附和着说,他还是画龙点睛地点了他一句,如果真要拿出证据来他就会支持周家旺一起维护正义。
还有一句话不知道周家旺能不能领会到,那就要取决于赵华彦这个人到了关键时候敢不敢站出来揭发,就像当年他侄女那样咬定青山不放松,也说不定。
所有的一切都虚虚实实,迷迷茫茫,似有似无,一切都等待验证,一切都有待于事情继续发展和发酵,一切证据的搜集都需要周家旺继续和赵华彦落实。
这些也许本来就子虚乌有清风过场,也许真的会冒出新的气泡,真的让付子强吃不了兜着走!
总而言之,对郑小立来说不是个坏消息,他在胡思乱想中慢慢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