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生的命运从自已的啼哭开始,到他人为你送葬的哭声结束。
幼儿的哭与笑,预示他的一生。善哭不爱笑的,长大“犟”“拧”,善笑不爱哭的,长大“傻”“直”,善哭又爱笑的往往聪明伶俐。
我的同父异母哥哥,幼儿时哭瞎了眼,而少儿时难得哭,以笑动人,人人喜欢的他却在16岁那年,在门前的池塘里溺亡……
每每我想起这,鼻子就酸,心就疼,眼泪就夺眶而出,一副囧样,没办法,控制不住。故事得从头讲起……
1
江南。
茅山脚下。
香草河南畔。
有二个相邻相近的小村,一个叫王庄,一个叫李庄。
王庄村前,有一间小茅屋,土墙毛草顶,里面住着一对孤儿寡母,儿便是我的爸爸,母便是我的奶奶。
爷在爸三岁时就走了,奶含辛茹苦,母子相依为命。
李老五是爷的穿开档裤的玩伴,是两个村最穷的人家的后生。
爸16岁,由于营养不良,没能腰圆腿粗,象个秀才。李老五则已经是老游击队员了,跟奶说,让爸参加新四军,奶无奈,虽信古训,“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但家中无粮,就让爸走了。
爸走后,奶奶哭了两天三夜,祈祷菩萨长眼,祈祷子弹长眼,祈祷老天有眼。
2
父亲参加了“战上海”,但没有“南下”,参加了军管会,后调到上海国棉A厂当保卫科长。
一个年轻人,无亲人无积蓄,骨子里谦卑,性格温和老实,厂里有许多人看上他,有几个姑娘追求他,但他是孝子,放心不下母亲,又有李老五的撮合,就与老五的侄女腊梅结了婚,从此,开始了他家庭悲剧的一生。
3
说实话,做奶奶的儿媳,难!
奶奶是精明人,你若聪明,犯冲。你若笨,又遭数落。
腊梅从小爱哭,长大后,也不苟言笑。父亲在上海,婆媳俩住一屋檐下,吃一锅饭,母女还吵架呢,何况婆媳?
腊梅在家对农活也不精,而奶奶是要把她当壮劳力使唤。
有一次,奶奶让她去刨地锄草,她轻描淡写,草根没锄,被骂了一顿,后来她用心用力,结果把蔬菜的根也刨了,茄子辣椒死了一茬。
“你整天板着脸,给谁看呢。”腊梅不睬她,因为睬了,就会左不是,右也不是。
“一天到晚,阴沉沉的板着寡妇脸。”奶奶叨叨。
“说自己呢。”腊梅好气地忍不住地顶嘴。
这嘴一顶,正刺奶奶痛处,把奶奶气疯了,拿了凳子就砸了去,腊梅自不卖账,仗着大伯当官,李家势力大,她怕甚?
可是她那里是奶奶的对手,她是被奶奶打得满脸鲜血跑回娘家的。
4
李庄的人愤怒了,他家村的闺女被杀,快没气了,人传人,而且是“老游击”的侄女。
半村人出动了,拿着锄头,钉耙,扁担等进攻性的长兵器,一路杀将过来。
李庄人的口号是,扒掉王老太家的屋,揪出来示众。
王庄的人闻迅也不示弱,全村人出动了,拿着大斧,菜刀,铁锹等杀伤性短兵器,村前还置了六门大炮(粪桶),王庄的口号是,绝不让鬼子进村。
两村人历史上曾有两次欧斗,一次是大旱天灾,李庄的人抢了王庄的水,一次是人祸,李庄的牛跑到王庄,被藏了起来。两次互斗,不分胜负,虽伤无亡,因为挨得近,亲戚朋友,沾亲带故占大半,下不去重手,最后都和平解决。可这次因为人,时间多,爆发性强……
5
腊梅的父亲李老汉是个老实忠厚之人,早年与爷爷有个交往,合得来,育有一子一女,长子跟弟弟打游击,死了,只有一宝贝女,所以嫁近点,老来好有所照顾。
谁知女儿长期被虐,今天血流满面,一进门便栽了过去,老汉呼天喊地,嚎啕大哭。
此时此景,用一句古语来形容,“一只鸟,从来不鸣,一鸣惊人,从来不飞,一飞冲天。”
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汉,一辈子逆来顺受的老实人,如此悲号不己,能不惊动村上人么?何况他还有一个为村上人做好事的弟弟?
“代代(爹的吴语),别哭了。”原来腊梅没死,她是昏厥过去的。
后来他见村一个人也没有,才知道他们“报人命”去了。
善良的老汉向王庄跑去,他想,如果打了起来,真的出了人命,如何向老五和国祥(父名)交代?
6
李老汉冲到两阵人中间,用斯哑的声音说:“腊梅没有死,刚才是晕死的。”
李庄人一听松了口气,纷纷放下高举的“长兵器。”
共 产 党员,生产队长,我大爷的长子王国庚见时机己到,立刻扑通一声,出列跪倒在李庄人面前,“我代表我家三爷三奶奶向你们赔罪。请李队长李叔到我家喝茶,商量解决此事。”
李队长是明白人,顺势下阶,叫李庄人散了。
两村两姓两家终于坐了下来,这场风波算是过去了,但此事远远没完。
腊梅的事,李老汉可以作主,国祥的事,堂哥可以作主,可奶奶的事,谁也作不了主。
奶奶呢?找不到了!寻短见了?吓跑了?
7
奶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只能说,女人有的优点她都有,女人有的缺点也都有。
她很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灵动,父亲,我,一直到我孙子,都遗传着这双眼睛。
她是一朵美丽的村花,她曾自信自嘲地自喻:嫁给我爷爷,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爷爷的早逝,改变了她的性格,她爱爷爷和父亲,决定终身守寡,守好家门,抚子成人。
有二个故事值得一提。
一是,有一次,“汪派”伪军进李庄抓老五,老五从王庄跑过,溜进奶奶家,骗过汪派。李老五躲到天黑,豆油灯下,发现了奶奶的漂亮,顿起爱慕之心,于是把匣子炮往桌上一放,想镇住奶奶,谁知奶奶从容镇定,用几句高帽的话,羞得他开不了口。
二是,村上一大户公子,隆冬深夜,用刀挪开门栓,企图占便宜。奶奶说要尿尿,那鸟竟不要脸在奶奶尿尿时动手动脚,奶奶二话不说,端起尿盆泼了他一身,那鸟不得不下塘洗刷,回家谎称脚滑掉池塘了,从此再也不敢造次…
8
国庚大伯父在奶奶家的米囤里找到奶奶时,己是奄奄一息。
在知道自己闯了祸时,奶奶本想用一根绳子了断自己,但她怕到阴间去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爷爷也不会饶恕她,她更舍不得祥儿,没有了老婆和老娘,他的祥儿如何活?
她掩耳盗铃,锁了家门,从窗户外爬进家,躲进米囤里,要不是大伯父看到窗户外有一方凳,急中生智,果断地砸开锁,奶奶早就没命了。
……
双方经过一夜的争吵,协商,最后一致认为,婆媳己不能生活在一起,惟一的办法只有一个———“分家”分家很简单,因为这个家太简单了。
9
大伯父带着村里人,在奶奶家屋东边,按同一样的尺寸垒起了新屋,让腊梅住。
房子是用红砖夹土坯彻成的,屋顶是青瓦,比西屋强,李庄李家,纷纷捐家俱,家什,你家拿个凳子,他家湊个碗筷,我的外公送了一套桌椅,算是大礼(爷爷在世时,与外公是朋友)。
对小孩来说,有娘就有家,对男人来说,有女人就有家,而对女人来说,有房才有家,因为房子是家的载体。
大伯父于公于私都帮了大忙,尔后这房子成了我和母亲的窝。
大伯父终生为队长,对我们母子帮爱有加,只可惜他英年早逝,52岁那年得了食道癌,去世时,我破例披麻戴孝,人家说,“你是侄子,干嘛披麻戴孝?”我说,“当年他作为侄儿,为我奶奶下跪,我为什么不能戴孝?”(此是后话)
10
房子完工后,腊梅回来住了,当地有个风俗,女儿回娘家是喜亊,但不兴过夜,长期住娘家,不体面,无故留女儿过夜,会遭老人谴责的。
腊梅伤养好后,便回家了,因为挨的近,李老汉夫妇隔三差五来看女儿,女儿自然羞于进村。
奶奶消停了一阵子,她有软肋,因为她怕国祥儿怪他。国祥本是每年一次探亲假,回家过年,今年借口工作忙,没有回来。奶奶心中有疙瘩,怨自己,更怨腊梅。
国祥确实也忙,国棉A厂是日本人办的,后被国 民党接管,解放时,潜伏了不少特务,人员成份复杂,正当国家“三反”“五反”,作为保卫科长,能不忙吗?
第二年,腊梅怀孕分娩,生下一小子,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父亲取名为“王书文”,意为读好书写好文。书文的出生,打破了生活的平静……
11
腊梅身体素质很好的。当年奶奶娶她为儿媳,这点是唯一欣慰的。
腊梅娘终于松了口气,说女儿肚皮争气,为王家生了个大胖儿子,会改善婆媳关系。
国祥也回家过年了,看到书文白白胖胖,一饿拼命哭,吃饭了很安详,还一边睡一边笑,打心里高兴,慈祥的父亲沉浸在短暂的为父之欢中。
奶奶上次犯了错,加上几年没看到儿子,自然也安然很多。
国祥真的很难,老娘总是把锅碗弄的叮珰响,让他过去。
腊梅呢,丈夫在老娘那儿待的一长,就让小孩哭,不哭也拧哭。
争吧,就这样一个男人。
抢吧,就这几天假。
勉勉强强度完探亲假,调休也不休了,国祥是牵心挂肠,孤疑多愁地离开自己的家的。
可怜的未来我的父亲,堂堂的一名转业军人,国家干部,为了自己的“愚孝”,在自已的家庭里,却是一堆烂泥,无能为力。
12
不知是天意还是天命,村子来了个算命先生,奶奶请算命先生为书文算了命。
先生一直紧皱眉头,说书文是天上的短命星,来凡间催命的,奶奶问,催谁的命,算命先生说,是天机,天机不可泄。
奶奶付了双倍钱,先生只透露一点,说谁命薄就催谁?命硬了他自已短命。
迷信,本是弥天大谎,可奶奶信,这一信,便出了么幺蛾子。
奶奶思前想后,总觉得那儿不得劲,一天,她突然幡悟,国祥儿二年不回,这孩子哪来的?石头眼里崩出的?难怪先生说是“外星来客”,精明的奶奶掐指一算,腊梅是在娘家养伤时怀上的,莫非在娘家偷了汉子?
天哪!老天爷呀!杂 种呀!野种呀!家门不幸啊!
13
奶奶费尽心机地开始驱逐行动。
她经常在夜深人静或清晨骂街,一开始指桑骂槐,俗称“敲脚鼓郎”,后来,骂得越来越难听,越来越露骨,什么“卖B佬”“野杂 种”。
有时大白天的在门口先撒一把米,引来一群鸡,然后突然舞起扫帚,把鸡惊吓得到处乱飞,她边赶边骂“那来的野鸡,跑到我家吃白食,滚到野岸头去。”
有一次,她还召集了几个小孩,拿着父亲过年带回的大白兔奶糖,让他们用砖块石子去砸腊梅家的门,砸一次,给一块糖,“咣珰——”砸了一块玻璃,她给了二块。
腊梅娘闻声从家里赶出,被砸破了头,鲜血直流……
村上老人看不下去,把自己家的孩子扯了回去,打了屁股,闹剧这才收场。
但奶奶仍不解恨,她的目的是赶走书文母子,让父亲离婚!!!
14
腊梅母亲被砖砸伤,去找奶奶理论,奶奶手一摊,傲慢地说:
“我二门没出,关我屁亊,笑话。”
“那谁做的龌龊事?”
“问你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
腊梅娘知道自己在这个婆娘面前是沾不到便宜,讲不出理的,一气之下,回了李庄。
这可苦了腊梅,除了喂奶,还得自己洗尿布,做饭,下地。尤其是那难听的话象针一样刺在她的心上,精神折磨啊。
她终日以泪洗脸,书文一开始饿了就哭,饱了就睡,可现在饱了也哭也闹,似乎理解母亲一般。
事实不是,书文的眼睛里有了污物,角膜发炎,受感染了,难受,焉能不哭?
几周后,眼泡肿胀,腊梅这才发现,后又听信“走访郎中”的话,用树叶子煮水清洗,小孩虽然不哭了,还出奇的安静,但坏事了。
细心的李老汉后来发现,书文对大人的逗笑,眼睛没有反映,一个人摸索学走路常摔倒……
去县医院检查,己确定眼疾,左眼全瞎,右眼视力0.1天哪,这犹如晴天霹雳。
面对灾难,每个人都在难过,唯有奶奶,幸灾乐祸,变本加厉地要赶腊梅走,要儿子离婚,她怕短命星要了自己的命。
她理亏,她心虚。
她在家一闹二哭三上吊,到娘家,到大伯父家,在大街上,在家门口,下跪磕头,呼天喊地,要与腊梅鱼死网破,有她无我……
15
国祥爹与腊梅姑终于离了,似乎所有的人都解脱了,只有一个还不会说话的人。
人世间就这么残酷,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争斗,而一个失去光明的人,却在想着生活的美好,他不知道生活中发生了什么……
离异,最受伤害的是子女,何况这是一个这么小的人,一个瞎了眼的人,一个将来不知如何生活的人。
奶奶成心了,像打了胜仗的佘太君,暗白庆幸。
腊梅解脱了,带着心酸,屈辱,丢下了刚断奶的儿,远嫁他方。
父亲似乎也轻松了,在法庭的调解中,他带着愧疚,尽量想多为儿子着想,法庭判决,书文归父亲,18岁前由母亲代管,父亲每月补贴生活费,18岁后随父亲生活。善良老实的李老汉,为女儿接下了这个活,他把书儿留在身边,当孙子养,当儿子养……
16
王家没有奶奶的闹腾,安静了许多,甚至安静的有些凄凉。
又过年了,奶奶一个人独自唉声叹气,隔壁死一样的寂静,爹没回来,她只有深夜去吟听老鼠的“吱吱”声,据老人说,老鼠也是大年三十嫁女娶亲呢。
曾经半夜哭声的东屋,己是蜘网挂满窗樑,好心的国庚伯让人在门上贴了个倒福,生锈的门锁上插上刚发芽的柳枝,预示,这里还有生息,还有希望。
父亲在厂里病倒了,这个历经革 命成功,婚姻失败的男人,终于躺下了。
他思考未来,厂里原来追求他的姑娘,都嫁人了,他无颜让同事们知道他的近况,他决定孤独地生活,静一静,何况远方还有一份责任,母亲的养老,瞎儿的长大,他做好了单身的准备。
他是孝子,他没有责怪母亲的封建与暴戾。他是有爱意的,他没有埋怨前妻没心没肺丢下儿子就改嫁。
他是进步的,没有因为家庭而影响工作。
17
十年以后。一眨眼十年过去了,在这十年里,发生很多事,也很动人,最大的亊便是有了我,可这与我的瞎子哥哥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人告诉我,有一个哥哥的存在,真想不到,隔壁的李庄隐藏巨大的秘密。
他们刻意隐瞒我,是因为他们谁也不愿意提往事。是因为他们内心都有亏,他们谁都想隐瞒这段历史。
好奇的我,逐渐懂事的我,己隐约感到一个人的存在。奶奶与父亲,父亲与母亲,奶奶与母亲,似乎都因为这个人而争吵。
我终于在父亲的账本中发现了一个秘密。因为每次父亲回来,都要查母亲的账,寄回家的钱如何用的?而我就是那个记账人。
父亲的账,母亲也要查的,我是协助母亲的人。我在父亲的支出账上,每月都有一个“五角形”12元的记账,我问父母,父亲遮遮掩掩,母亲吞吞吐吐,于是,只有一个法。
18
王庄到乡中学有一条直通的机耕大路,从李庄背面驶过,路北边是主灌渠道,从香草河支流引水灌溉。
水渠在李庄村口有两个T型分流闸口,可分别或同时分水到两个村,闸口区域成了标志性建筑,也成了小孩玩耍的地方。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有人叫住了我。“嘿,王庄的吗?”
我是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背书,或思考数学题,他一喊,吓了我一跳。
“是的。”
“向你打听个人,”我打量他一下,中等身材,面脸清秀,约比我大四五岁,长睫毛,一脸微笑,不断地眨巴眼晴,可似乎什么也看不见,总之,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谁?”
“王书章”
这不是我吗?我好生疑惑。
“有什么事吗?”
“带个信给他,让他找我,我每天在这儿等他。”
“好的,”我一边答应,一边匆匆加快脚步逃离,象一个被野兽追赶的人,心跳得厉害。
19
这是我与书文的第一次照面,但我不知他是谁?关于五星12,奶奶是这样说的
“你阿爸之前找了一个老婆,但她好吃懒做,嘴馋**,在娘家偷人,生了个野种,你阿爸一气之下休了她,但无奈抓不住把柄,为早日甩掉这烂膏药,答应每月补贴8元,现在涨到12元。”
奶奶说得很难听,脸色很难看,我心里很难受,所以啥叫野种?野种那村的?都不知道。
“你就是王书章吧?”
我又看到他了,“你怎么知道?”
“你是我上次问的人,我能从脚步声中认人。”
“你上次走后,我问随后来的李明,让他告诉传达,他说你就是。”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听说你在学校成绩好,表现好,年年三好生,我为你高兴。”
“可你为什么为我高兴呢?”
“这个……”他犹豫了一下,眨巴一下眼晴,“大家都高兴呗。”
他是谁?他为什么关心我?
20
李明找到了我,“我村的王瞎子找你有事”。
“王瞎子?他叫什么?”
“他就叫王瞎子,没人知道他名字。”
“他是谁?”
“李庄的名人呀,亏你还是王庄人。”于是,他的形象,从李明的嘴中刻划了出来。
王瞎子,李老汉的孙子,有个叔爷李老五当副县长,父亲在上海当官,不比老五小,从小得眼疾,但他耳朵好,人聪明,身边常挂个解放军黄色军凡布包,里面装着个收音机,到那里都听着。
他把收音机的新闻告诉村上人,把每天的天气报告告诉大家,成了村上的小广播,小气象员。
他身边常围着一群孩子,因为他把收音机中小说连播故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讲给大家听。
村上有红白事,他都去蹭饭,表演节目,他的二胡拉得如泣如诉。
他是村上的开心果,老人小孩都喜欢……
李明一口气地说着,把我都听呆了“那他为什么找我呢?”
“不知道,你问他呗。”李明确实也不知道他的身世。
“也许,他是想让你带他去上海呗。”
是啊,我们的父亲都在上海呀,也许……
21
“小王,”我老远就看到王瞎子在闸口,他爬上了高高的闸门,用手扶着螺旋式的铁闸杆,两只脚晃荡着。
“放学啦,”他从闸门上跳了下来,很兴奋,“你叫我小王?”
他以为我知道我俩的关系啦。
“我不喜欢叫别人的浑名,不礼貌”。
“你叫我小王,父亲就是大王,扑 克牌里的一对。”他嘿嘿笑着,不时地眨巴着眼晴,他的长睫毛,使他的瞎眼不至于那么难看。
“你姓王,你爷爷怎么姓李?”我迫不及待地问道。他的笑脸立刻收敛了,他知道了我还不知道他是谁?“这是个秘密,当我们是好朋友时,我会告诉你的。”他又笑了,以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黙。
很明显,他的眉头告诉我,他心里掠过一丝难过,面对眼前的他,不管他是谁?我内心油然生起同情,一个看不到光明的人,他内心的世界咋样?色彩对于他是什么?
22
“听说你父亲也在上海?”
“对的”
“那我们以后可以结伴而行,我做你的眼睛?”
“真的?”他一下又兴奋起来,“你做我的眼睛,我们就是兄弟啦。”
“不!是朋友。”
他的脸上又掠过一丝痛苦,眨巴了一下眼晴。
“你父亲经常回来看你吗?”
“每年国庆,或者过年。”我骄傲地回答。
“噢!”他感叹道,“我父亲每月都给我寄钱,还写信。”
“写信?”我奇怪。
“是在汇款单上写,邮差读给我听。”他自豪地解释着。
“上海一定很好玩。”
我们一起聊了很多,我是敞开心扉,他是一个聆听者,不时地表达他的羡慕,他是怀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啊?
他是苦的,带着秘密。他又是甜的,因为他找到了他的“眼晴”。
而我对“秘密”浑然不知,面对一个被父母遗忘的残疾人,夸夸其谈,去刺伤一颗强大的心脏,我就是一个浑蛋!
23
清许的水从我们脚下 流过,奔腾的欢快的流向农田。我与他一起坐在水渠上的石板上,过路的大人们都以为我们兄弟相认了。
“我喜欢水从脚丫间流过的挠痒的感觉。”
“我喜欢听从脚下 流过的哗啦啦的水声。”
一股清新的暖流流向我们的心田。
而我们真正的友谊,是从交换礼物开始的。
记得是有一次放学后,他从水坑中提出一串活蹦乱跳的鱼,有鲫鱼,“昂公”,“扑食郎”“盆扁鱼”等大小不一的杂魚。
“这是我在水坑,石缝里抓的,送给你。”
“可我送你什么好呢?”我为难了。
“你送我两节电池好了,我听收音机,耗得老快。”
“几号大的?”
“跟手电筒上一样的。”
“正好我阿爸过年带了一盒新的。”
24
当我把一串鱼拎回家时,奶奶乐开了花。她杀了鱼,洗了一把腌菜,加了辣椒,大蒜,红扑扑热腾腾地烧了一大盆,那味道太鲜美了。
奶奶的厨艺迄今为止,在我认识的家人和亲友中,是最好的。而这红烧杂魚是最典型的,至今记忆犹新,现在,无论到农庄乡菜馆,还是到高档饭店,我都会点“红烧杂魚”。
晚饭后,母亲把我叫到床边,“书儿,跟妈说实话,这鱼是你抓的吗?”
“是的,”为了让妈高兴。
“撒谎!”母亲严厉地呵斥我,“平时鱼在塘埂上都抓不住,你能抓这么多鱼?”
“我朋友送的,”于是,我把最近交朋友的事说了。
母亲沉寂良久,温柔地说,“交朋友可以,但一定要交心,你知道他的名字么?他父亲叫什么?他为什么与你交朋友?”
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明显地感觉到有热泪落在我的脸上。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流泪?但我知道母亲的泪水己哭干,她现在不会轻易掉泪。
我很乖,我轻轻地挣开,去做我的作业了,听说以后升高中,全县要统考,我得努力。
25
我们相约在闸口见面。
这是我第一次通过李明约他。
一见面,我便开门见山地问,“为啥你爷爷姓李?你姓王?”
“其实爷爷的真实身份是外公,我外公膝下无子,准确地说是为革 命牺牲了,想让我继承革 命遗志,持续香火。”
“那你为什么不改姓?”
“我是残疾人,找不到老婆,担当不起。”
“那你的名字呢?”
“你大伯的儿子叫王书生,对吧?”
“对!”
“二伯的儿子叫王书林,对吧?”
“对!”
“我叫王书文,也是书字辈的,”说到这里,他尴尬地嘿嘿了笑了一下,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心里咯登一下,心想,站在眼前的这位,不仅与我同辈,“文章”?,还同门??
“那你父母叫什么?”
“大伯叫王国庚,二伯叫王国锁,我阿爸叫王国祥,姆妈叫李腊梅。”
“你说你阿爸每月给你寄钱,具体多少?”
“一开始8元,后来10元,现在12元。”
他流利的一口气说完,象小学生背课文。
他楞楞地站在那儿,神情凝重。
像一个刚面试完的职员。
像一个刚被审讯的嫌疑犯。
像一个第一次上门,被丈母娘一个下马威的“补代”(女婿)。“你就是那野…野…野”,我激动的有点急巴。
“野什么?”
“养(野)在外面的哥哥?!”
听见我喊哥哥,他激动地展开双臂,等待我的拥抱,因为他看不见,如果他看得见,他会一个箭步冲上来,然而我拒绝了……
26
我不是拒绝拥抱,可我的腿象灌了铅似沉重,迈不开。也不是我没有拥抱,我的腿突然又发软,摔倒了,我就势跪倒在他面前,双手抱住他的腿,“哥哥,原谅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呜呜”地哭了起来,当我痛痛快快哭完后,发现书文哥,用手一直摸着的头,抽泣着……“
有声无泪谓之号,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有泪谓之哭“,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人,比我更懂这句话的含义了
27
“即使你不理我,我也不怪你。”
“为什么?”
“因为我是瞎子,因为我是你哥哥”。
我们又并排地坐在闸口,背对着大路。
“你知道陈世美的故事吗?”
“知道”,我说道,“听妈妈讲过。”
“那你听说过《珍珠塔》的故亊吗?”
“不知道。”
“我在收音机上听的锡剧,方卿家中贫穷,父母双亡,投奔亲姑妈,他姑妈竟嫌他丢了娘家人的面子,赶他走。”
“那是旧社会。”
“新社会这种小人多的是。”
“但我不是。”
“所以你是我的好弟弟。”
我又一次仔细端详着在我面前这个人,耸额头,长睫毛,与父亲一模一样(我像我母亲,没他英俊),怪不得第一次见面似曾相识。
然而我心里酸酸的,我希望有兄弟,为此还问母亲,什么时候怀不上?而如今,天上掉下个哥哥,又是个瞎子,这意味着,我们不能一起奔跑!一起上学!
28
我没有把与书文哥的相认相识到相知的亊告诉奶奶,她会说我是“猪头山”,“杠头”“瘪三”,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我也没有告诉母亲,我怕她为难……
她很难,在家中处于困难的中心,她怕外公为她担心,她怕惹毛奶奶这个“恶婆”,她怕父亲影响工作,她也怕做不好后娘遭人笑,她更怕我受委屈 。
多少个白天黑夜,母亲像林妹妹,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
多少个长夜难眠,她思念我的父亲,一个想得着摸不见分居两地的男人。
多少次,多少回,因父亲不在家,我被人欺侮被人打骂,而母子只能抱头痛哭。
妈妈,我长大了,我要挑起家庭的重担,为你分忧为你解难,因为我是男子汉。
29
“姆妈,我想暑假去上海。”
“去上海做啥?家里经济差,等你做工分呢。”母亲没答应,话说了一大篓,“家里工分不够,没有工分粮,每年借返销粮,靠你暑假多挣工分呢。”
“你走后,家中没人割羊草,羊子咋办?挑水浇菜没人给我搭手。”
“你不在,妈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管她说多少,我都坚持要去,因为我有使命,一是问清关于书文的一些事情,二是与父亲统一思想,把哥哥早点接回家。
但与母亲谈的理由是,见见世面,长长见识,迎接中考。不让我去上海,中考考不好怎么办?你想让我一辈子割羊草,挣工分吗?
30
如果母亲不同意,我可以只身闯上海,我是知识少年,只要给我地址,五湖四海我都能到达。
如果没有钱,我可以买张站台票,到上海后溜出车站,万一运气不佳,抓住了,就让父亲来赎我。
我可以象飞虎队一样,扒上运输车,浩浩荡荡杀入上海。我还可以沿铁轨步行,用我的双腿征服世界。革 命英雄主义的教育,少年的青春热血,面向未来的骚动,使我不能自己。
母亲见拗不过我,就叫我写信给父亲,因为母亲相信,父亲不但不同意,而且会用道理说服我……
31
“亲爱的爸爸,您好!
东风催,战鼓擂。家乡形势一片大好。
树叶摇曳,鸟儿欢唱。我想您,妈妈想您,奶奶也想您,还有一个人想您,你猜,是谁?
初中就要毕业,我一定搞好期未考试,以优异的成绩向党和人民汇报,向您汇报。
为了经风雨,见世面,做好共 产主义接班人,我决定到上海过一个革 命的暑假,亲自聆听你的教诲。
母亲叫我通知您,请你做好准备,并告知我独立前行的相关亊宜。最后祝你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您的儿子,王书章敬上
1972年.4日21日
32
“书章我儿
来信收悉,甚慰。
暑假来沪,正合我意,轻装前行,勿带更换衣服,带全中考复习资料即可。
我不能去车站接你,出站后乘23路电车,五角场站下,步行到万航渡路683弄17号。
另一个想我的人,猜不着。
钱己同时汇出,由你母亲统一安排。
有很多话要说,面谈。
向你奶奶妈妈问好,我也想念她们。
代我向你国庚伯父问好。
祝进步!
父字1972.05.01“
我胜利了,胜利于我掌握了“制空权”。
我成功了,成功于男人的心是相通的。
母亲失算了,失算于她还把我当小屁孩母亲失败了,失败于一个女人的心态。
哈哈!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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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识一些字的,糊弄是糊弄不过去的。她指着信纸,“这一行为什么不念?”
“另外一个人想我,猜不着。”
“那另外一个人到底是谁?谁想你父亲?!”母亲板着脸,追问到。
“王书文呀!”我差点脱口而出,坏了,如果我失言,不仅上海去不成,还会挨一顿屁股(母亲虽是文弱之人,打屁股从不留情,我记得清楚的是挨了五次)。
“外公呀。”我灵机一动。
“哦——,外婆就不想吗?人家说丈母娘看女婿,还越看越欢喜呢。”
母亲笑了,警报解除。
有一事值得一提,我写给父亲的这封信,一同随其它的家信,被父亲珍藏在他的一个旧公文包里,父亲去世后,被他孙子发现,而父亲给我们的信,被母亲“再利用”了。
这就是环境及文化的差异。上大学后,一直到结婚前,我把父亲的信装订成册,题为《父爱如山》,此是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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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得你娘的声音吗?”
“记得,有好听的,也有讨厌的?”
“何以见得?”“她说,要我和爷爷(外公)好好过,是好听的。她又说,不要记恨父亲,是恶婆奶奶的错,也是好听的。”
“讨厌的呢?”
“她与爷爷的争吵。”
原来,腊梅远嫁后,在那里生了三个娃,二男一女。生活过得很艰难。李老汉不时地贴补她们。时间长了,似乎成了习惯。李老汉怪女儿偏心,从娘家刮的钱贴婆家,而腊梅怪父亲偏心,同样是外甥,一个穿得体体面面,长得白,像个小开。而她们家三个,衣裳破旧,面黄肌瘦,像个要饭的。
“妈回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惹爷爷生气,我又不高兴,所以回不回来,无所谓。”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怨怪爷爷吗?”
“有时也怪,我问,有叔叔(舅舅)的烈士抚慰金,有父亲的抚养费,应该有节余的,为什么和妈妈斤斤计较呢?”
他的外公告诉他,他一天天长大,以后要找工作,自食其力,还要找老婆成家,而他们年纪越来越大,没有积蓄怎么办?别忘了自己是残疾人。
“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看人脸”,这是李老汉常叨叨叨的。
“你爷爷真好。”我紧紧握住哥哥的手,此时此刻,我倒反而羡慕起他来了,如果我有爷爷,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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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可再美的风景,再离奇的经历,都不值得我去描写,因为,我有使命。
“猜出来了吗?还有谁想你?”我单刀直入问父亲。
“家乡情那么厚重,我怎么知道是谁?一时没有头绪,要不,提示一下”,父亲说。
“这样吧,”我像一位大人,用先生的口气说,“反过来,你除了想我,妈妈,奶奶外,还想谁?”
我用眼睛瞟了他一下,坏坏地笑着。
他不由分地脱口而出,“王书文?”
哈哈,这不一下切入主题了吗?,我们不聊奶奶妈妈,不聊学习中考,不聊理想前途,从食堂打饭,到浴室打浴,到沿街迈步,我们都只聊一个话题。
父亲是性情中人,说到伤心处,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反而象小学生背课文似的,一口气按先后顺序讲述与瞎子哥哥相认的过程。
男人的心是相通的,父子的心更相通。
从这个时候起,我真正感觉到自己的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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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叙述是断断续续的,关键情节是遮遮掩掩的,对关键人物评价是吞吞吐吐的。
我不满意,很不满意。
我不得不n问父亲。
第一问,“为什么奶奶骂书文是野杂 种?”
父亲是这样解释的:腊梅被打伤后,虽没死,但得了严重的脑震荡,李家人李庄人闹起了风波,李老五打电话,用首长的口吻,命令父亲回家理后。
父亲第一时间到了腊梅家,他怕自己买的慰问品被奶奶扣下,他甚至怕自己也被奶奶扣住。
可好不容易安抚好这头后,二三天过去了,这个时候回去看奶奶,恐怕父亲也要被打成“脑震荡。”
于是父亲索性在岳父家度完假(探亲假),自然当然过年没法回去了。
精明的奶奶没有错,奶奶哪会有错?!
书文就是这期间怀上的,是腊梅在娘家养伤偷汉子怀上的,不过,她偷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丈夫。
她与父亲为什么要偷?她不得不偷!
她与父亲为什么不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解释?谁会去解释自已的孩子是自己的?
奶奶啊,我的亲奶奶,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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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问,“哥哥的眼睛还能治吗?”
父亲是这样回答的:
视网膜损伤是不可逆转的,视力只会越来越差,最好也只能保持。
解决复明问题,只有一个办法,视网膜移植,但必须有人捐献角膜,中国是信佛的国家,相信来生转世,没人愿意。
“我愿意。”我对父亲说。
“你真的愿意?”
“二话没说。”
父亲紧紧搂着我,“感谢你对哥哥这么上心”,他又说,“法律是禁止活 体移植的,如果能,也轮不到你呀。”
我相信父亲的话,在我的心中,父亲的话就是法律。随着知识的增长,我也知道禁止活 体移植不是绝对的,例如皮肤,例如换肾……但对活眼,始终是禁止的。哥哥呀,我“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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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问,“哥哥以后如何生活?”
“为父早有考虑,你不必多虑,好好学习,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你越有出息,就越能帮你哥。”
“对的”,我暗下决心,长大要有更大更大的权,帮助哥哥,要赚更多更多的钱,支持哥哥。
“去年春节,我去拜访了他叔公(李老五,时任副县长),他说,书文满18岁,可以介绍到县社会福利厂去工作,有劳保的。”
“书文是后天瞎的,对光线有反映,右眼尚能看到模糊的影子,生活能自理,应该没问题”。
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父亲笑骂我,“小赤佬,呼噜打得老响。”
好景不长,仅仅维持几小时。
下午我在父亲宿舍复习功课,突然来了二个穿制服的人。
“侬是王处长的伲子王书章吗?”
“阿拉是。”
“侬阿爸在办公室昏死搭啦。”话未完,就把我架上了军用吉普车,我吓坏了,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杂七夹八,搞七廿三带到哪里?我也要死掉了……
世界未日来啦,人类的灾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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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告诉我,父亲曾在战场中负过伤,一有刺激或过度疲惫,会昏厥。
当我看到父亲时,他已醒来,“阿爸,你怎么啦?”我哭了。
“没关系,老毛病。”
父亲有气无力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信,确切地说,是电报,“我是因为这个,你看一下吧”了。“他苍白的脸上冒着虚汗。
我的手颤抖着,屏住呼吸,打开第一份电报,上面赫然写着:
“书文溺亡,速回!”
落款是一个“李”字。
当我尚未完全理解“溺”字的含义时,我打开了第二封:
“瞎儿淹死,速回!”
落款是一个“庚”字。
没有比这再直白不过的了。
我咬着牙齿,拆开第三封:
“李家闹死,速回。”
落款是一个“妻”字。
三个“速回”,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消息吗?我亲爱的瞎子哥哥,己离开我们了。
天哪,我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我与父亲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