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不知旁人如何。
但她清楚自己。
骂人的言语,不会叫人少肉,但能在人心上,剜下好大块血肉来。
有些气,若当时隐忍不发,可能就得忍一辈子。
就得折磨自己,叫自己彻夜难眠。
所以她总是学着,怎么很好生存下去。
既不叫自己难过,也不叫旁人生恨。
有时候,尊严没那么重要。
有时候,尊严很重要。
什么时候才是有时候,在一次次挨骂中,沉檀学得彻底。
家里贫穷,真要论起来,也没什么可破坏的家什。
不过孩子,天性,就爱朝这世界涂鸦。
他们可以破坏一切,事物原本模样。
朝天空泼墨,把天变黑了。
朝地泼丹朱,将大地染得通红。
朝自己衣裳,小手,脚丫……
那些墨色,那些丹朱,都来自于母亲办公用的墨水。
当然,家里的煤油瓶,也没逃过两个孩子的破坏。
沉檀和阿弟,像是两个相依为命的留守儿童,无拘无束,肆意在地上打滚,把鲜红墨水滚了一身。
阿弟玩得很开心。
他脸上被沉檀涂了红墨水,嘴唇上也有,真正开怀笑起来,还有些恐怖。
但沉檀不怕。
看见阿弟笑的那瞬间,她是真的觉得,阿弟接纳了自己。
最起码,现在,他们俩看起来,像一对玩伴了。
如果阿弟不背叛自己的话。
事隔经年后,沉檀多次想起,还是不能理解,那个来到人世,也不过才满年岁的孩子,怎么能面不改色撒谎。
沉檀甚至都不明白,他撒谎的动机在哪里。
她清楚看见阿弟站起了身,走进祖父屋里。
堂屋门没关,祖父屋到堂屋的门,也敞开着着。
阿弟的声音,很清晰地,由风,传入沉檀耳里。
他说:“沉檀……墨水打翻了……”
纵使年少,沉檀也觉得错愕。
这事情,明明是二人一起做的,怎么就变成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都没回过神,祖父就到了近前。
她衣裳上的红色,地板钻上洗不掉的印记,便是她活生生的罪证。
“背时砍脑壳的……”祖父皱了眉骂她,“一天到黑不省心,你好端端地把墨水瓶子打翻干啥子?那不是钱买来的?你值几个钱?你衣裳个人洗去吧……”
大概是有了堂哥犯错在前,有了阿弟告状在后。
沉檀头一回当面委屈,还小声争辩:“明明是李无双搞的……他说要耍墨水瓶的……”
其实沉檀在撒谎。
面对撒谎,沉檀只能用撒谎去还击。
她走的路,从来就不对。
“你还扯谎!”祖父眉头皱得更深,“弟弟才好大,他懂啥子?肯定是你没带好!”
那天母亲回家得很晚。
祖父添油加醋,把沉檀犯错的事情说了。
其实不用添加那些额外东西的。
母亲也怕祖父,且她还背着孝道。
只要祖父开口,不管多难以接受的事情,她都得硬着头皮去做。
可祖父仍是说得很不客气。
祖父对母亲道:“二妹儿嘴里每一句实话,明明是她把衣裳搞脏了,硬是说是双儿搞得……嫩个小就会扯谎,长大了还得了?你教娃儿都教不好,你看海儿啥子时候扯过谎?”
那天夜里,风很大,很凉。
母亲红着眼眶进屋,叫阿姊锁了门栓。
“跪下!”母亲对着沉檀,压低声音嘶吼。
沉檀早就发困,都要睡着了,被母亲样子吓到,揉揉眼眶,顺从跪下了。
她不知道怎么做错了什么,但是那不重要。
但凡惹怒了这个院子里的人,肯定是有她没做好的地方。
要想不被赶走,就得听命。
沉檀跪在地上,准备挨训。
“墨水是你打翻的吗?”母亲问沉檀。
沉檀选择了承认。
这一次,面对母亲,她没有说,阿弟也参与了。
大概是知道,说了也没用吧。
而后母亲问什么,她都承认是自己做的。
再没挣扎了。
有些人生来高贵些,犯的错也不叫错。
有些人不该生来,不犯错,也是错。
那一刻,沉檀也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责骂?
鞭打?
总是无法挽回了,也就这样了。
但什么都没有。
母亲不知道要处罚沉檀。
说实话,这夜母亲的心情,是相当繁杂的。
她要备的课,总是熬几宿几夜都备不完,备不好。
旁的事情,沉檀或许有微词,但在母亲,对待工作这件事上,沉檀是相当佩服的。
甚至说难听些,沉檀觉得,母亲教孩子,也没教书认真。
跟后来许多敷衍度日老师不同,母亲记得所教每个孩子姓名,了解家庭情况,甚至知道,每个孩子语文,具体差在何处。
她暑假时期,总不在家,便是一家学生一家学生的跑,去把即将接到手的孩子,了解得无比透彻。
这工作量,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这其中付出的心力,更不是祖父那种,执着于过去尊容的腐朽之人能理解的。
或许母亲是虚伪的。
但母亲为了这虚伪所做出的努力,却是无比真实。
她真不曾对不起谁。
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已经做到最好。
夜里回来,要搞定四个孩子的卫生问题,然后抽背阿姊课文,哄阿妹阿弟睡觉,还要头疼,如何处置沉檀。
打孩子,从来都不是母亲的作风。
外祖父更是不会打女孩子。
母亲也不会。
她便叫沉檀跪在窗前,好好反省。
至于反省到什么时候……母亲没说。
母亲不说,是有缘由的。
沉檀母亲一人带四个孩子,自然不能做慈母。
还没开始罚,就算着结束时间,那孩子总不长记性,下次还会再犯。
且刚叫人跪,便说跪多久,面上也过不去。
再者,跪久了,总是会偷懒,等他们睡去,夜深人静,孩子总会偷偷爬床上来睡觉……
母亲带大好几个孩子,怎会没有经验?
她从来没有见过,会有孩子傻到一跪不起。
没想到的是,沉檀就让她长了见识。
罚跪,已经是冬夜里的事情了。
母亲想不通,为何漫长冬夜,为何寒冷刺骨的地砖,都不能叫沉檀站起身来,不能叫她偷偷爬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