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稀客啊,”跳楼一开门,眼睛立刻弯成两条缝。
我看过去,还真是稀客,孟茉穿着她的紫色汉服,带着玉镯,立在门口,而几乎同时,我注意到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女孩,12、3岁的样子,黑溜溜的大眼睛,活像一个童年版的孟茉。
“我妹妹,小梦,”孟茉顺着我的目光,介绍道。
“哟,都这么大了,”跳楼说。
“可不是嘛,前几天刚过的120岁生日。”
我在一边暗自喷了口血……120岁的一只萝 莉。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跳楼引姐妹俩进屋,问。
“算是有点事想拜托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说吧。”
“想让你们带我妹妹认识一下人类。”
我又喷一口血:“你是要写论文吗?”
“安啦,没有说的这么唬人,”孟茉拉着小梦的手,“你知道,梦嫫需要从人类梦中吸取养分,同时也会帮人们吃掉噩梦、实现美梦,可以说,我们一族与人类一直是共生的族群,就像犀牛与犀牛鸟一样。但是不到一定年纪,梦嫫是不准许进入人世的。”
这个我理解,拿人类来说,七岁的小孩也是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他们有好奇心、行动力、破坏力以及《未成年人保护法》,所以还是不要让他们乱窜的好。
“所以小梦一直对人类世界充满好奇,她问我人类是什么样子的,可我也说不上来,”孟茉接着笑道,“这只有自己见过、经历,才会知道吧。这不,她刚过够岁数的生日,就嚷嚷一定要来世上看看,一天都等不得,但是偏巧我最近有点事,就想把她拜托给你们一下,有什么简单的委托,可以让她跟着跑一跑。”
说着,她拉过妹妹来,“来,打个招呼。”
“你,你好,姐姐说过,你是……”小女孩似乎有点紧张,一个词卡在嘴边想不起来。
我看她脸憋的通红,刚想说别急,结果她一下想起来了,声音带着爆发的效果:“姐姐介绍过,你是阴阳人!”
跳楼呛了水在一边咳嗽,我一脑门的井字:“阴阳师!是阴阳师!!”
小萝 莉一下躲到姐姐身后去了,“姐姐,我只说错了一个字,她为什么那么生气,这就是人类吗?”
“算了,”我擦擦汗,“阴阳师是日式的说法,其实我们这行业叫法多了,什么驱魔的、捉妖的,法师、道士……这不重要,你还是叫我章晓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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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我手头还真有一个委托,不但能让小梦参与,或者还需要她的帮忙。
委托人王女士,母亲已经九十岁了,得了不治之症,在病榻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但是在昏迷中偶尔的清醒时,她曾经表达过想见一个人,但那种时刻能表达出来的,可以想象是多么模糊的只言片语。王女士想完成老人最后的心愿,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找到我,。
我在医院里看到这位九十岁的老奶奶时,她正睡得很安详。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也很憔悴,但从五官的轮廓上,还是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能行吗?”我问小梦。
“没问题,”小梦一只手轻轻拉起老人,一只手拉着我,这样她所窥入的梦境也可以向我传递。
有些像隔着一层毛毛雨在看远景的感觉,慢慢地,慢慢地,一幅画面在我眼前展开了。
青色的山,茂密的树,鼻中似乎充满野花的馨香,耳中传来婉转的鸟鸣,蜿蜒的山间小路在脚下延伸。
正沉醉于这清新柔美的景象,耳边却突然响起炸雷般的一声“捉住她!”紧接着,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映入我眼中。
女孩穿件破破烂烂的小花袄,两条辫子油黑乌亮,皮肤白净,五官清秀,是个美人胎子,但此时满脸的焦急,呼哧带喘,拼命奔逃。身后追着二三十人,大多穿着棉褂,手里有拿扁担的,有拿铁锹的,一个穿着稍微富贵点的老头儿跳脚喊,“她可是我花十个大洋买来的!不能让她跑了!!”
我看了他们的打扮说话,心里暗道,看来是民国的时候。又仔细看那女孩子眉眼,依稀与病榻上的老人有几分相似。看来,这是她年轻时候的事。
在这梦中,我跟小梦像是隐身但全知的观众,视线跟着女孩的身影,东拐西拐,一会儿又被高树或深草隐没,突然间,却听她“哎呀”一声,听得我心中一紧。
片刻之后,我看清,女孩跌坐在一座小庙的门口,似乎绊上了树根,崴了脚,想再站起来,却几次都没有成功,而后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
正在这时,庙中突然走出一个身影,那是个穿淡蓝色长衫的男子,二十余岁样子,面孔非常干净俊秀,额头有颗小小的朱砂痣,带一点点腼腆的感觉,他拉着女孩的手,把她藏到了香案的底下,帘子一遮,就看不到了。
“很……温暖……”小梦的话语声音极低,仿佛自呓,但我明白她的感受,比起隔了一层的我,直接进入他人梦境的她,跟梦的主人拥有更加强烈的情感互通,梦主人的情感,几乎可以全盘投射在她的身上。
追踪的队伍稀里哗啦越过这间小庙,没人注意到那逃跑的女孩。女孩从案子底下爬出来,看了男人一眼,有些惊愕的神情,但之后,对他一笑,而男子也回报一个笑容。一切都是那样静静的,我不知她为什么没说话,但即使透过低下头脸红的小梦,我也感觉得到,一丝最甜蜜的羞涩,以及心狂跳的感觉。
……
从梦中出来,我将梦境大概跟委托人讲述了一遍。她听后沉默,半晌,才说,“不瞒您说,那不是我爸,我爸是个老实庄稼人,没得很早,后来我们几个儿女,都是我妈一手拉扯大的。”
这一点我其实已经猜到了,母亲的年轻时代总是令人难以想象,但实际上,谁又不是从豆蔻年华走过的呢。
深藏着最好时光最纯洁的憧憬,默默与另一个人或者吵吵闹闹,或者相濡以沫,或勉强和谐,或不甚美满地走完之后的路,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看见小梦有些困惑的表情,这也许已经是人类世界给她的第一课。
“你知道那人吗?”跳楼在一边,问。
委托人摇头:“从来没听妈妈说过,更没见过。”
我这下可犯难了,七八十年前的事,那人就算还在,也快一百岁了,委托人又一点信息都没有,要怎么找呢。
“但是,你形容的那地方,倒像是我老家的‘郎君山’,”委托人突然又说,“那山上就有座郎君庙,我妈不知为什么特别信,直到去年生病之前,每年都去拜。”
我想了想,目前没有更多的线索,于是点点头,“那地方远吗?”
“坐车两三个小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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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委托人给的路线,我们到了郎君山,一下车,我看到眼前那座山,有些目瞪口呆:跟梦里鸟语花香的景色完全不一样,高大的树木没剩几棵,石块在稀疏的青草下裸露出来,更夸张的是,有一半的山体似乎被炸过,露出白花花的一片。如果不是跳楼拿着地图信誓旦旦,我的第一反应是又走错了。
不过想想,我也转过弯来。这七八十年这顿折腾,远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就不说了,单是五六十年代的人定胜天、大炼钢铁,对自然环境破坏都不轻,而改 革开放之后,一切讲究经济效益,肯定人们也没少开山砍树。所以要是还能跟梦里的景象一样,那才怪了呢。
这也就是罢了,然后我们开始找庙,说也奇怪,山头也不大,我们转了三圈楞没发现有任何庙的痕迹,我脚都抽筋了,见着一过路老头跟见着菩萨似的,忙过去问,“大爷,这山上不是说有座郎君庙吗?在哪儿呢?”
老头瞧了瞧我:“姑娘不是本地人吧?那庙去年就扒了,有老总说,这山上有矿,要挖。”
我不顾失态,一屁股坐在地上,得,全歇菜了!
“姑娘,你咋了,找那庙做啥?”老头是个热心人,看我反应这么大,忙问。
我心里一动,看样子他有六七十年纪,直接认识那个蓝衣男生估计不太可能,但说不定知道王家的事呢?于是就把来意掐头去尾地说了,描述了一下王家的老太太,问他认不认识。
别说,不是有句话叫拐五个弯你能认识美国总统么,这儿正是这样。老头想了半天,道:“听你这个意思,倒像是我五婶子他们村的月牙儿。”
山脚下的村民或许受到外界影响还比较少,都很淳朴,跟着老大爷去了他五婶子家,也得到了热情的接待。
这五婶子虚岁也有90了,黑瘦黑瘦的,透着乡下老太太的壮健,半口是假牙,但人不糊涂,很健谈。
“月牙儿?知道!怎么不知道?当姑娘时梳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儿,后来命苦哟,嫁了个爷们不到四十就没了,一个人带仨孩子苦守着,后来改革开放,孩子们也出息了,把她接城里过日子去了,也算熬出头了。”
“您知道她当姑娘的时候?”我一听,觉得有戏,一连串问出几个问题,“那时她什么情况?没出嫁时大概都跟谁有往来?往来的那些人现在还在吗?”
老太太把腿掰上去,在床上一盘,敲着膝盖头道:“让我想想啊,这都这老些年了……她来这村的时候好像就拿了一个小包袱,听说是逃跑出来的。当时村里男丁都躲兵灾去了,给老实巴交的王老三捡了个便宜,俩人很快就一起过日子了,也没听说有别人。”
“这样啊,”王老三就是委托人早逝的父亲,所以我不甘心,又问了一句,“那之后呢,有没有一个穿蓝……”
“瞎!”五婶子一下打断了我,“一辈子的清白,不敢乱说!月牙儿这姑娘样子好,人也正派,跟谁过那就是一心一意地过,跟旁人再没那些狗扯羊皮的事儿。当时啊,有人还说她每逢初一到庙里去拜,怕是有什么事儿,王老三还偷偷跟了几个月,结果呢?什么事都没有!人家就是诚心!”
话题既然转到小庙,一旁小梦不由插嘴:“就是那郎君庙吗?那庙有什么来历?”
“那庙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那儿了,也不知道供的谁。我才几岁大的时候,有一次大旱哪,地全裂了,庄稼全活不了,村长兴许是没辙了,想起山上还有个庙,就带着全村去烧香磕了一次头,别说,还真下雨了,救了全村人的命。这一下,那小庙一下火起来了,有一阵子,一天去烧香许愿的有好几百人呢。”
老太太叹口气,接着道,“但是啊,过了一阵子,那么多人许愿,总不可能个个都灵,世道又乱,慢慢地,好多人就不去了。那庙又败落下来,摆的供品水果,也常常被人拿走,到最后,就只有你说那个月牙儿,一年一年的,每个月都不落下去拜祭,文 革那会儿破四旧,因为这还批斗过她呢,人家劝她别去了,她也不听,也不知耳朵怎么那么硬。”
听了这话,我心里思忖,不管这五婶子怎么认为月牙儿是个正派人,但这坚持的行为,都有点古怪,于是迂回一下,问道:“在那庙附近,您有没有见过一个穿蓝衫子,有点书生气的男人,额头有点朱砂痣的?”
五婶子眼睛一下睁大,用一种我们在开她玩笑的眼神看我半晌,才硬邦邦地道:“怎么会没见过?那就是庙里供的郎君啊!”
(非常短的一个小插曲,毕竟也是当年写的,就发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