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站上舞台，除了头顶的一束光，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哑巴面前放了一支话筒。
当哑巴开口说话时，就注定这个世界不再沉默。
哑巴说，我是一个哑巴。
台下好几千人哄堂大笑。
哑巴说，既然我上了台，那我就不再是哑巴。
台下沉默。
哑巴说，上一个上台来说话的人，本不是哑巴，现在却变成了哑巴。
台下另一个哑巴听着，脸上平静如海，海下波涛汹涌，因为他就是那个本不是哑巴的哑巴。
哑巴说，我本来并不想上台，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宁愿当一个哑巴。
只有真正沉默的人，知道她的意思。
哑巴说，直到杨老师闯进我的宿舍，教会我一些事，现在，我诀定不再沉默。
坐在角落的杨老师摸了摸口袋，想抽烟，看了一眼人群，作罢。
评委席上的油光满面，脑满肠肥的教导主任咳了声嗽，理理衣襟，一脸威严的憋着大嘴，正儿八经的开口，这位同学，说出你的故事，我们愿意听细节。
一个男生嗑着瓜子说，操，禽兽啊。
另一个男生把口香糖粘在椅子下面接话，你弄反了，他哥叫秦寿，他叫卜如，哥俩加一起刚好禽兽不如。
男生问，咋俩姓？
男生答，俩爹。
两位一起称赞，好名字！
哑巴说，尊敬的肥猪卜如主任，没你想的那么脏，你想听的我这没有，你不想听的，我这倒多的是。
卜如气得脸红脖子粗，想站起来破口大骂，又总感觉今天这场合似乎有点不太对劲，只好暂且忍耐。
刚拖过不久的礼堂地板上残留的一滩水渍窃笑，如果我们凝视这滩水渍，就会发现这滩水渍随着哑巴的讲述正浮现出这座学校曾发生过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开学那天，哑巴第一次走进这座学校，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许愿瓶，透明的玻璃瓶里躺着一只粉红色的千纸鹤，她想把它埋在花坛的梧桐树下。
哑巴蹲在树根下刨出一个小坑，绿色的裙摆遮住了穿着凉鞋的脚丫，一只蚂蚁爬上了裙摆，三个黄毛悄悄来到哑巴身后，怪叫一声抢走了许愿瓶，哑巴吓得一个踉跄，爬起来背靠着树干浑身发抖，警惕的盯着他们，想跑又不敢。
一个黄毛捂住肚子笑得直不起腰，哥，看你给人吓得。
一个黄毛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哑巴，那目光仿佛要钻进哑巴的裙子，把她看个精光。
为首的黄毛撕开瓶子的封口，拆开千纸鹤，嘴里调笑，情书啊?
粉红色的千纸鹤不是情书，上面只写着一句话，愿这座学校和这座学校之外的人开心。
下面画了一个由三笔构成的笑脸。
黄毛看着这句话，表情呆住，他突然感到有些羞愧，那羞愧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拆开了世间最美的一只千纸鹤。
他默默地把瓶子和拆开的千纸鹤还给哑巴，说了句，对不起，我没办法还原了。
一片梧桐树叶落在黄毛和哑巴之间，哑巴用它封住一个愿望。
这个愿望会不会实现，没人知道，但它却就此改变了一个人。
当黄毛变成黑毛的时候，人们开始记得他的名字叫张亚辉。
英语老师抽到哑巴用英语作自我介绍，哑巴攥着衣角站起来，又开始发抖，头快要低到地板上了，活像一根木秀于林的稻草孤立在秋风中，纤瘦的她孤怜无助，久久没有说出一个字。
张亚辉举手向老师报告，老师，她是个哑巴。
老师白了张亚辉一眼，阴阳怪气的说，很高兴又在高一见到你。
下课之后，她瞪了他一眼，他耸耸肩，不客气。
张亚辉照旧在食堂找了一圈，还是没见哑巴的踪影，他拽住一个和哑巴同宿舍的女孩问，看见哑巴了没？
女孩摇摇头，他又问，这个礼拜你见没见过她来食堂吃饭？
女孩依旧摇头。
吃饭时间，一般没人会来宿舍楼的水房，所以这里很安静，像哑巴一样安静。
哑巴拿出一个发硬的馒头，用开水在饭盒里泡软，这是她的午餐。
她蹲下来接开水的时候，不知道她的身后站了一个人，直起身来猛地看见张亚辉，吓了一大跳，饭盒掉在了地上。
张亚辉问，你就吃这个？
哑巴低下头，看着弄脏的馒头和滚到一边的饭盒，抬起头怒视张亚辉，眼框有些发红。
张亚辉捡起饭盒，不由分说的拉起哑巴的手，大步流星的走出水房。
一碗普普通通的牛肉拉面，哑巴吃得很香，张亚辉心里有些酸楚。
哑巴说，钱我会还你的。
张亚辉头一次听见哑巴说话，惊讶的问，你不是哑巴？
哑巴翻了个白眼。
张亚辉又问，那你平常怎么不说话？
哑巴沉默。
张亚辉接着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哑巴沉默。
张亚辉坐在栏杆上，开始吊儿郎当，哈哈，肯定是怕老师提问，你又答不上来，所以才装成哑巴，对吧？
哑巴翻了第二个白眼。
哑巴的学习成绩很好，很好的意思是，只要有她在就没人能拿第一名。
张亚辉要求班主任杨老师把他的座位调到哑巴旁边，说他要向好成绩学习，杨老师警告他，如果你捣蛋，我会让你把桌子搬到教室外面去上课。
张亚辉顺手拿过哑巴的作业本，上面的名字写着亚巴，张亚辉哈哈大笑说，你还真叫哑巴，笑着笑着才发现哑巴眼神不对，慌忙解释，啊不是，我是说你这名字起得好，很有个性，而且你看咱俩都有个亚字，那说明咱们天生有缘嘛，我们共同努力，共同进步，共同携手……冲出亚……洲！
哑巴成了学习委员，学习委员负责收发作业，有时她也会帮老师批改作业。
学校组织全校学生在礼堂观看教育类电影，哑巴没去，还有些作业在等着她帮忙批改。
年级组办公室的门反锁着，里面传来女人的呻 吟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哑巴转身逃开的时候钥匙掉在了地上，她捡起钥匙飞一般的跑开了。
教导主任探出半个身子看见哑巴的背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回头冲里面说了句，没事，是那个哑巴。
张亚辉看着哑巴，突然感觉今天的哑巴沉默得可怕。
张亚辉没敢说话，静静的陪着这个蹲在操场边一根一根拨草的女孩。
哑巴说，这学校真脏！
张亚辉说，那我带你去一个干净的地方。
那是一片山坳，山坳里开满了菊花，白色的，黄色的，漂亮极了，一个老农扛着锄头牵着一头小牛，从花丛中的小路走过。
哑巴笑了。
张亚辉说，你笑起来也像朵菊花。
得到一个白眼，他很开心。
学校放寒假，哑巴没有回家，她背着书包在城里大大小小的商铺门前徘徊，只求能得到一份工作，但没人会招一个高一的女孩来做童工，除了KTV，但他们在介绍工作内容的时候，哑巴逃走了。
张亚辉的家离学校很近，平时也不住在学校。
从小父母离异，他跟着母亲，弟弟跟着父亲，母亲开了一家蛋糕店。
他从麻 将桌上把母亲拉下来，问，妈，咱店里还招人吗?
母亲说，不招啊，放了假不是还有你嘛。
张亚辉说，您能再招一个人吗?我和香姐忙不过来。
母亲说，忙不过来还有我啊。
张亚辉急了，您就再招一个行不行嘛，这样，我老实跟您说吧，那人是我同学，放寒假想打份工，给家里减轻点负担，人特别懂事，您就当帮您儿子一个忙行不。
男孩女孩？
女孩。
女朋友？
不是。
喜欢人家？
有点。
那带来吧。
好嘞！
哑巴抱着膝盖坐在桥头，冷风吹乱了流海，又冷又饿，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看着面前经过的每一双鞋，哑巴心想，他们的日子大概都比我要幸福得多吧，好希望我也能幸福。
哑巴的父亲，打工给乡上修路挣钱，放炮被石头砸死了，政府说这路是承包出去的，乡上不管，承包商说哑巴父亲是不听指挥瞎放炮，自己害了自己，只赔了三万块钱。
一个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送给哑巴一只彩色的风车。
哑巴双手合十。
哑巴想起上学之前，和妈妈最后一次争吵，妈说，哑巴，咱不念书了，你都初中毕业了，让弟弟念吧。
哑巴说，不。
妈说，家里没钱你拿啥念啊。
哑巴说，学费免了，学校有生活补助，剩下的我可以出去打工。
可是现在，哑巴很想哭。
张亚辉从后面偷偷拽住哑巴的马尾，哑巴踢了他一脚。
张亚辉说，你还真能跑啊，我找了半个城才找到你。
哑巴依旧沉默着，把玩着手里的风车，她现在没心思跟他开玩笑。
张亚辉说，我妈店里在招人，招服务员，你能干么？
哑巴高兴起来，双眼放光的盯着张亚辉，真的么？
真的，咱们快走吧，晚了就被别人抢先了。
他们开始在大街上狂奔。
第一次见到张亚辉的母亲，哑巴垂着头，局促的绞弄着手指头说，阿姨，我以前没做过服务员。
母亲瞪了张亚辉一眼，谁说让你做服务员了，来，阿姨问你，你成绩很好对么？
张亚辉拖着长音道，好，全班第一，全校第一，还帮老师批改作业。
母亲说，那就好。
一指张亚辉，从今天开始，你当他的家教，把学校那些落下的，没弄懂的，全给他补上，他要是不听话你就揍他，他要敢还手你就来找我。
张亚辉说，我……
哑巴不用挨饿了，也有地方睡觉，而且还有钱拿，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张亚辉。
哑巴真诚的说，谢谢你！
张亚辉说，你别真抽我就行。
雪花纷纷扬扬，院里和院外盖上了同一条毛毯，他们在同一个世界里称兄道弟，一只白猫跳进雪地里，它找不到自己的尾巴了。
城里很少下这样大的雪。
张亚辉坐在窗前的书桌上边赏着雪景边画着一幅画，时不时回头偷看两眼蜷在床头那个睡着了像猫儿一样安静的女孩，哑巴盖着的毛毯滑落了，张亚辉重新给她盖上，惊醒了哑巴，哑巴检查张亚辉的作业，看见了那副画了一半的画，画的是她刚刚睡着的样子，哑巴踹了张亚辉一脚，没收了画。
吃过晚饭，他俩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一群孩子在雪地上放炮。
哑巴穿着一件阿姨为她新买的白色长冬裙，围着一条红围巾，怀里抱着那只白猫。
张亚辉拢着双手哈气，听亚巴讲关于她成为哑巴的故事，这故事张亚辉打听了无数回，哑巴都只是充当哑巴，问急了就踹他两脚，今天他没有问，哑巴却慢慢道来。
这故事要追溯到哑巴在乡上念小学四年级时的第一堂课，因为一到三年级都是在村小学念的，第一堂课老师并没授课，而是叫同学们自我介绍，轮到哑巴时她大大方方的站起来，正要开口时却放了个响亮的屁，同学们哄堂大笑，哑巴脸红到了耳根，该死不死的老师不但没有缓解哑巴的尴尬，而且还调侃了一句，听口音这位同学不是本地人啊！这句调侃更让哑巴无地自容，从那以后只要老师一抽到她回答问题或者做自我介绍，哑巴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甚至最后发展到别的类似的场合轮到她发言时也是如此，后来她就干脆装成哑巴。
如果换作是以前的张亚辉听完这个故事，肯定会笑得在雪地里打滚，但是现在的他只是轻轻的伸出手臂将哑巴揽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的说，以后不会了。
哑巴没有抗拒这拥抱，没有像以前张亚辉动手动脚时那样踹他几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开学以后学校组织春天郊游野营，傍晚教导主任卜如递给哑巴一瓶饮料，哑巴昏迷了，卜如将她背到了副校长秦寿的帐篷。
张亚辉举着几十串烧烤到处找不到哑巴，报告了班主任杨老师，杨老师立即组织师生漫山遍野寻找哑巴，盲目找了一通之后，杨老师察觉到所有师生都在搜寻的队伍中，唯独不见秦寿卜如两兄弟。
杨老师领着张亚辉撩开秦寿的帐篷时只见哑巴已被脱得只剩三点，秦寿正一脸陶醉的吻着哑巴的脚丫子，卜如在摄像，哑巴昏迷不醒。
张亚辉二话没说抄起帐篷门前的一只工兵铲朝着离自己最近的秦寿劈头砍了下去，秦寿的半张脸和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卜如吓傻了，杨老师死死抱着张亚辉，秦寿在地上哀嚎，卜如的裤裆湿了。
张亚辉坐在教学楼顶的天台上，一包烟已经抽完，他遇见哑巴之后就再没抽过烟，喝过酒，打过架，而现在他砍了人，但不后悔，喝了酒，无济于事，烟已抽完。
杨老师走到他面前，递给他半包烟，像哥们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张亚辉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杨老师问，有火吗？
张亚辉掏出打火机给杨老师点上，自己索性也点上一根，有些不自然的捻着左手小拇指。
杨老师不想让气氛过于沉重，转头对他笑笑，说了一句正式开场白，我不反对早恋，你对亚巴的感情我看得出来，这也是自然规律。
张亚辉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年轻的老师不太像个老师，倒像个朋友。
两人抽着烟，良久，张亚辉问，她怎么样了？
杨老师说，医院检查人没事，我们告诉她她只是营养不良突然晕倒了，并让她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等事情处理过后再让她回来。
张亚辉看着杨老师，恳切的说，别告诉她！
杨老师说，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事情会怎么处理？
副校长被撤了，卜如还不知道，都是学校内部处理的，他们担心传出去会影响学校形象，你砍人的事大概会不了了之。
妈的。
有些东西书本里没有，学校里也学不到。
张亚辉沉默，这种事以前有过吗?
杨老师掐灭烟头，这是第二个了。
张亚辉问，像这些畜牲不如的东西怎么配当老师，还成为主任副校长？
杨老师说，这就是规则。
张亚辉端着鸡汤一口一口的喂哑巴，故作轻松，唉，我可怜的小哑巴呀，你说你咋就营养不良晕倒了呢，按理说我妈这段时间应该把你养肥了呀！
哑巴又想爬起来，我啥事都没有，干嘛不让我出院？你还要像对待植物人一样非得喂我喝汤？
张亚辉一瞪眼睛，别动，不让你出院那是人家医院对病人负责，再说你是病人就得有个病人的样子，有事没事是你说了算吗?没事干嘛晕倒？
哑巴说，那我得欠你们家多少钱了呀?
张亚辉闻听此言立马拉下脸来，把碗重重的往桌上一放，摔门而去。
出了医院大门，张亚辉慢慢捏紧了拳头，咬着牙狠狠的在心里发誓，哑巴，我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五四青年节晚会，各年级各班以及学校几个社团都有相应的节目表演，气氛愈加热烈，张亚辉上台，除了头顶的一束光，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张亚辉说，我不是上来表演的，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们可以当成是一场演讲，但我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所在的这座学校远没你们想像的那么干净，它之所以脏，是因为有些做畜牲都不及格的人做了老师，还成为了高层领导。
这些人以秦寿卜如为首，他们竟然趁着学校组织的郊游活动意图迷奸女学生………
张亚辉突然被黑暗中窜出的几个黑影拖下了舞台，全校师生一片哗然。
卜如上台，在一张肥脸上挤出微笑，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啊咳，这位同学可能因为今天是青年节，高兴，啊，有点喝多了，说了几句胡话，同学们不要介意，咱们晚会继续，啊，晚会继续。
在一个肮脏黑暗的巷子里，十几个人围着张亚辉拳打脚踢，张亚辉被蒙着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一个声音道，恁娘呢个小憋孙，把老子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今天不弄死恁娘个小崽子，老子是恁养的。
一瓶硫酸灌入了张亚辉的嘴。
一个声音道，大哥，这得整出人命呐。
一个声音道，放心，就这浓度，想死都死不了，老大这是想让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张亚辉全身七处骨折，口腔和食道以及声带和肠胃严重烧伤，进了重症病房。
警方查出一个替罪羊，替罪羊说是跟人有矛盾结果弄错人了，要求私了，扔下五万块钱走了。
皇城会所里，卜如和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人抱着小姐开怀畅饮，那人是秦寿。
秦寿道，娘咧个憋孙，砍了人老子没腾出手来收拾狗 日的，还真以为自己英雄咧，站那破台子上胡咧咧。
卜如说，你该直接弄死多省事。
秦寿道，弄死？想得美，老子要慢慢折磨他，那才有快 感，对吗宝贝儿？说着将手伸进了小姐的短裙。
哑巴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全身插着仪器的张亚辉，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哑巴问，你说的那个女孩是我对么？
张亚辉想说话，但无能为力，他甚至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哑巴说，你不用骗我，我问过杨老师了，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张亚辉的眼角滚出一滴泪水，他开始恨自己没用。
哑巴没有再说话，她吻住了张亚辉的额头。
病房门外张亚辉的母亲无声哭泣。
化学课上，哑巴旁边的座位空着，她不知何时已习惯每天早上都要将这套桌椅擦上一遍，尽管现在他正躺在病床上。
化学老师唾沫乱飞，哑巴没有听进去半句，神情呆滞的一页一页翻着课本，看到书末的元素周期表，哑巴停住了。
哑巴开始往图上馆跑，开始上网，开始请教学校最资深的化学老师，开始跟着老师做实验。
哑巴向张亚辉母亲借了一笔钱，在校外租了一间小房子，在网上买了一些实验用品。
蓝球场上，两位老师挥汗如雨，孙老师用毛巾擦了一把汗，戴上眼镜扔给杨老师一瓶水，老杨，你班上可是出了位化学天才啊!
杨老仰头灌了一口水，谁啊？
全校第一那女生嘛，来请教过我许多次，让我教她做实验，我看这孩子对化学很是痴迷，也挺有天分，啧，可惜就是不会说话。
杨老师诧异的问，亚巴？化学？实验？
杨老师想到各种可能性，惊出一身冷汗，扔下孙老师夺门而去，留下老孙瞪着四眼儿一头雾水。
一路狂奔，教室没有，宿舍没有，学校各个角落都没有，给医院打电话还是没有，杨老师气喘吁吁，满身大汗的坐在花坛上，快要虚脱了。
一个女生抱着书路过，关心的问，杨老师，您没事吧？
杨老师寻声抬头，立马问道，张玲，看见亚巴了吗?
看见了呀。
在哪。
现在应该回宿舍了吧，刚刚在校门口碰见她，我们一起回来的呀。
杨老师冲到宿舍，指着另外两个女生道，你们先出去。
哑巴在画一幅画，准确的说，是补全一幅画，张亚辉没有画完的那副。
关上门，杨老师看着哑巴，看着这个弱不经风，平时文文静静的三好学生，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杨老师沉默地看着哑巴，不知如何开口，沉重的点起一根烟来，似乎忘了这是学生宿舍，良久，他诀定开门见山，亚巴，你知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多可怕么？
哑巴伏在书桌上，没有停笔，没有抬头，平静的说，知道。
杨老师一愣，他也一直以为亚巴是哑巴，对不起，我以为……
没关系，习惯了。
嗯，当初没有告诉你，也是因为……
我知道，是怕我接受不了。
很抱歉，让这件事发生是老师的失职。
您不用自责，有些事老师也左右不了。
但是你现在要做的事……
您是来劝我收手的么？
哑巴停下笔，她的画完成了，她在自己睡着的背上加了一只雪白的猫，小心的折起这张素描纸，转过身，看着杨老师。
杨老师看见，哑巴往常那双干净明亮又总是透出一丝紧张和不安的双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坚韧而带着仇恨的尖锐的双瞳。
杨老师突然觉得心痛。
他暗自发誓，绝不能让亚巴走上那条路。
杨老师又点起一根烟来，你把自己搭进去，值得么？
张亚辉上台的时候，没想过值不值得。
张亚辉已经这样了，你想成为第二个张亚辉吗?
哑巴眼里噙着泪花，他是为了我才这样的，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你是该为他做点什么，但不是现在，更不是以这种方式。
那您告诉我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难道要等到他们自己忏悔的那一天？还是等那些随便找个替罪羊就能摆平一桩惨案的警察来替他沉冤昭雪？
亚巴，你看到的这些都只是片面，我们要相信这个世界并不只有黑暗，还有光明。
杨老师，您说的这些我都懂，可你看看张亚辉现在的样子，他躺在那里，连一口米汤都没办法喝下去，想张嘴喊一声疼都办不到，整天输着营养液，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还有阿姨，阿姨现在连门都不敢出，买个菜都感觉有人跟踪监视她，杨老师，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现在就想让那些人永远消失。
杨老师看着情绪逐渐失控的哑巴，只好换一个方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亲人，你的爸爸妈妈怎么办？
哑巴冷笑，我爸出意外死了，那是我第一次不相信政府，而在我妈眼里，我就是个连念书的资格都没有的累赘，她眼里只有我弟弟，我对他们早就失望了。
杨老师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自己竟一时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头，突然想到一件事。
亚巴，还记得你埋在梧桐树下的瓶子吗，你的愿望？
哑巴愣住了。
对，就是那个写在粉色千纸鹤上的愿望，你希望这座学校和这座学校之外的人开心，对么，你在医院的时候，张亚辉跟我说过，是你改变了他，是你把那个抽烟喝酒打架的黄毛变成了现在的张亚辉，你试着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他愿意看着你走出那一步吗?
哑巴沉默。
杨老师继续道，亚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也明白你对张亚辉的感情，你是我所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学生，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走上极端，所以，现在你可以把那些东西交给我了么？
哑巴在犹豫。
杨老师叹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诀心，说出了一个埋藏心底的秘密，亚巴，其实你和张亚辉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哑巴在听。
杨老师却不再说，捡起地上的两个烟头，扔进垃圾桶，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是学校附近的一个昏暗的地下室。
杨老师陷在唯一的一张沙发里，指间夹着一根烟，一盏发黄的吊灯从他头顶照下来，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哑巴被一面墙惊呆了，墙上是密密麻麻的线和密密麻麻的资料，每一条线索最终汇聚到一张女孩的大头照片上，照片上的女孩留着短发，耳朵上别着一朵绽放的葡公英，女孩开心的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杨老师开口，另一个受害者，是……我妹妹。
哑巴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此时浑身散发着悲伤，已经点上第三根烟，不再像一个老师的男人。
杨老师一连抽了好几口烟，烟雾笼罩着他的半个身子，缓缓开口，四年前，我还是北京师范大学的一名学生，正准备毕业后留在北京，却突然接到了我妹妹的死讯，学校说是跳楼自 杀，我死也不信一个头一天下午还兴高采烈的打电话跟我说放暑假要来北京找我玩的人第二天会自 杀，所以为了查清这件事，我才申请调来这所学校，为的就是还我妹妹一个公道。
哑巴触摸着这张冰冷的照片上女孩那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她叫什么名字？
杨姗。
哑巴从墙上拿下一份资料，这是什么？
她真实的的死亡报告。
杨老师把真实两个字咬得很重。
杨老师指着一张脖子上有勒痕的照片，死因是机械性窒息，说明她是先被勒死而后扔下楼的，楼下的血迹喷溅和尸体到墙体的距离也证明了这一点，处女膜呈新鲜性破裂，体内残留分属三个人的精 液，四肢及面部多处软组织损伤，说明她生前被轮奸和殴打过。
杨老师努力平复着心情，指尖颤抖，一截烟灰落在地上摔成一朵灰白的花。
哑巴的指甲已掐入肉里，她有一种强烈的代入感，好像那个女孩就是自己。
哑巴深呼吸一口气，拿起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物证，杨姗的皮带，那是哥哥送她的最后一份礼物，也是最终令其殒命的凶器。
这学校真脏。
哑巴闭上眼，咬着牙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所以我们要还它一个干净。
亚巴看着杨老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突然充满了力量，比这力量更有力量的是杨老师接下来掀开的一口箱子。
这是什么。
这是武器，远比你手中的东西更强大更有力的武器。
杨老师开始展示。
这是卜如的那部摄像机的原机和三张存储卡，这里面有他的犯罪的证据。
哑巴指了指自己，我也……
不错，不只有你，还有杨姗和一些被他们要挟，敢怒不敢言的女 教师。
这是杨姗体内精 液的DNA数据，我偷取了十几个值得怀疑的人的毛发，费尽周折的求人比对，最终与之匹配的人已经现形。
这是杨姗鞋子上的指纹，指纹的主人是秦寿。
这是学校的财务造假证据。
这是他们与社会团伙以及与警方某领导的交易证据。
这是副校长秦寿和教导主任卜如两兄弟合伙开皇城会所以及胁迫一些女学生和女 教师卖淫的证据。
这是我秘密走访的几位女 教师的证词。
这是已经辞职的保安队长老谭和陪他们一起巡逻的值班老师的证词，也正是他们的巡逻使得他们没有时间采用更稳妥的尸体处理方法，而是匆匆往楼后一抛，准备等巡逻的老师和保安走远再去处理，结果却被人先一步发现。
这是张亚辉现场未被完全销毁的硫酸容器上的两枚指纹和一些脚印照片。
哑巴看着杨老师从那口箱子里一件件拿出的那些触目惊心的证据，突然间变得泪眼模糊，杨老师说的什么她听不清了，杨老师拿出的什么她也看不见了，怀中一个手包滑落，哑巴拉开门，向门外奔去。
张亚辉终于摆脱了营养液，哑巴用汤匙一口一口的给他喂米汤，一缕头发垂下来，时间仿佛回到了梧桐树下，张亚辉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哑巴吻住了他。
哑巴将那幅画放在张亚辉的胸口，摸了摸的他的额头，成绩你是撵不上我了，以后就学画画吧。
阳光照进来，在哑巴身上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张亚辉拉过哑巴的手，在手心写道，不要去找他们。
哑巴说，不。
杨老师捻灭烟头，扶着天台的栏杆，一只鸟飞过，他仰起头对天空说，姗姗，快了。
哑巴走来，戴着帽衫，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
杨老师看着如今的哑巴，叹了口气，又想起那个在梧桐树下埋下许愿瓶的哑巴。
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哑巴，经历这样的事，对这座学校，和对你们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说，是不是都太残酷了？
哑巴面无表情的看着楼下的橡胶跑道和草坪，没有回答。
良久，她说，不用我的方式，也不用你的方式。
你想用张亚辉的方式。
对。
哑巴站上舞台，除了头顶的一束光，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黑暗中再没有能把人拖下去的影子，有的只是杨老师旁边坐着的两位刑警和他们分布在各处的武警战友。
媒体手中的闪光灯亮起，这片校园一尘不染。
看着警车装着十几个蒙着头的蛆虫绝尘而去，杨老师沉默。
当有些事不再需要言语来点缀的时候，一双手牵起，哑巴沉默，张亚辉沉默。
远远的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一对母亲沉默。
二O一七年六月十日至二十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