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后边哭边喊，从大门跑了出去，结果被逮个正着。
付山不敢往回走，向后山方向跑去，没房子住的年轻老师们都在那里租房。
夜空中的月亮和书本上说的一样，皎洁的像一张银盘子，山上树林在这种极柔和的光照之下，仿佛披了一件薄纱，很有丝织物的质感。
付山来到半山，不知该去向何处。
今晚潜入监狱的事情明天全校就会知道，不被开除也要被严重警告，以前听别人说这将是一生的污点，会写进个人档案，考大学受影响，找工作也会有影响。
付山坐在竹篁边，想到这些竟然流下了眼泪，他深感自己做了坏事，内心无比煎熬，后悔不该和钟藤从学校出来，但他知道已经完了。
就在他身后，王丽突然在阳台上对他说，“付山，你怎么在这里？”
他被惊了一下，心想居然被人发现了，而且还是王丽。
她是走读生，单亲家庭的孩子，很小的时候，父亲得直肠癌去世，就一直和妈妈在这里租房子住。
她妈妈在江边的沙坝上有一块自己的土地，种的玉米和土豆又大又好吃，平时就拿到镇上去卖。
“我……”付山像做错事的孩子，摸着自己的脸颊，在王丽面前不敢说出原因。
他不怕在其他人面前出丑，也不怕在其他女生面前出丑，唯独害怕在王丽这里。
每次考试下来，付山考差了，也只有王丽没有嘲笑过他，他对她的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付山感觉王丽很像自己老妈。
曾经在去嫁到外省姐姐的火车上，付山心灰意冷地对老妈说，“妈，我考不上大学，但我想好了，我出去打工。”
老妈没有批评他，而是说，“考不上没关系，打工还是不好，年龄太小，那就再复读一次吧，如果复读压力大，那就算了吧。”
付山明白老妈的意思，只是她文化不高，表达不出内心想说的，她的意思是:凡事量力而行，结局听凭天意。
老妈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付山痴痴地看着窗外，一股温暖像泉水在心中缓缓流淌，泪水抑制不住地在眸子里打转。
眼前的王丽和老妈一样，每次看到她，心里也会有那种温暖的感觉。
就像寒冷冬天里被抛弃的孩子，有那么一个陌生人悄悄地走过来，拍拍孩子的肩，并给了一张热乎乎的饼。
王丽冰雪聪明，猜到付山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他不愿意说，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却主动让他来自己家里。
她煮了一碗面，还有煎鸡蛋，付山忍着泪水吃起来。
王丽坐在对面，手掌托着腮，就那样静静的在灯光下看着。
他仔细地吃完每一根面条，喝完最后一口汤，但自始至终都不敢看王丽的眼睛，他总是低着头，慢吞吞地回答她。
“我煮的面好吃吗？”王丽自信地问眼前的这个傻男孩。
“好吃，像……”付山准备说像自己老妈的手艺，但思考片刻后，觉得这样说不妥，于是改口，“像食堂里的春芬阿姨，做的一样好吃。”
付山说的春芬阿姨是全校学生心中的最好妈妈，她给每个孩子打饭，从来不故意手抖，反而还特意的多加几块肉。
王丽听到付山说她像春芬阿姨，内心非常满足，婴儿肥的脸鼓鼓的。
付山觉得她在这瞬间特别可爱，开心的就像美国动画片里那些微笑的动物。
“晚上你就在我这里住下吧，我到我妈沙坝边的小屋里，顺便给她帮忙，明天早上把菜送到镇上去。”
王丽解下围裙，拿了一把雨伞，正要准备离开时，“哦，对了，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叫楼下的严叔，他是我舅舅，人不错，有事情就找他啊。”
轻轻地关上了门，叮嘱他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她的舅舅帮助。
付山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但他意识到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是要做点事情来回报的。
撸起袖子，把所有碗筷洗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放在橱柜里，灶台上的瓷砖也擦拭地亮光光的。
他觉得还不够意思，又把所有房间打扫了，最后再用拖把湿润了一下。
两小时后，他疲惫地倒在凉席上，厕所水龙头里的水就一直哗哗地向下流，他没有察觉，很快就睡着了。
“小丽，你家漏水啦，都渗到我家了!”严叔气吁吁的在外面敲门。
付山从梦里惊醒过来，赶紧跑去开门，现在时至五点，天还是黑的，门一开便冲进来一位胡子拉碴的大叔，对着付山说，“小丽，你家漏水啦!”
场面有些尴尬，严叔傻眼地瞪着付山，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谁呀？”
“我……”
经过很长时间的解释，付山才说清楚自己的身份，严叔也表示理解，还和他一起把地上的水清理干净。
“毕业后做些什么呢？小伙子。”严叔问付山关于自己的未来，语气相当客气，就像在问自己的儿子。
他说，“我想去当兵，或是一名工匠，或是在某个很远的地方免费给别人洗车。”
严叔笑着说，“当兵可以，但最好念完书再去，还能考军校，总比娃娃兵好。”
“我书念的不好，没有希望，家人也不想让我出去打工，我就想做一份简单的工作，社会地位什么的，我不在乎。”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想法吗？比如干点其他的。”严叔很有兴趣地问。
“没有，我就想平淡地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
“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严叔说话的时候，总会用左手整理右臂外的长袖，天气闷热，他却穿了一件很厚的夹克，好像在刻意掩藏什么，奇怪得很。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都在想办法为自己谋利，学生时代是一生中最好的时代。当军人，当警察，当医生，当教师，出去摆个摊儿，其实做什么都无可厚非，关键在于能坚守自己……”
严叔说了很多道理，可以感觉到他是在用心交流，像在对一位朋友述说着这些年来的感悟。
“你要在年轻的时候，树立属于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要勇敢担当责任，做事问心无愧，书没念好问题不大，但要对得起学过的那些知识，从现在开始要求自己，比如就从你现在这个年纪。”
严叔比付山大了二十岁，从年龄上说算是长辈，其他大人总是高高在上，随时要教育别人的样子。
可他不是，他让人感到非常亲切，就喜欢和他聊天，想和他靠近，没有别的原因，毕竟有共同语言，才是最好的交流。
时候不早了，付山看严叔有点倦意，便主动说，“叔，您先休息吧。”
严叔没有拒绝，在他起身的时候，付山意外地发现他没有右臂，肩膀以下全是空的，看到这里不免有些心酸。
简朴的严叔以前一定遭遇过什么，才铸就成如今的模样，但很多事情又不敢过多的去细想。
天空微亮，细软的阳光倾洒下来，付山微微睁开双眼，王丽居然就站在他身边。
她开心的像个孩子，笑容和昨晚一样温暖。付山感觉她身后有一道光，就像雅典娜女神那样。
“你怎么窝在凉椅里睡着了？”王丽笑了起来。
她在付山酣睡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稀粥，只是不想打扰他休息，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王丽用保温杯盛了一些，还捎上一个牡丹鸳鸯搪瓷碗，又准备离开，她想给母亲送点早饭过去，并告诉付山锅里有蒸鸡蛋，记得吃。
付山对蒸鸡蛋的做法一直感到神奇，这种富有弹性的食物是需要一双巧手才能做的出来。
穿过客厅，来到阳台上，气温刚刚好，还有一点湿润，天边现出漂亮的淡蓝色，如果再过一个时辰，就不适合晒太阳了。
他慵懒地伸开双手，享受着这段美好时光。隔壁石栏上，躺着自己班的体育老师，正优哉游哉舒服得很。
本想打个招呼，但又不敢，可担心他其实早已看到了自己，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对他说，“老师您好。”
“哦!”体育老师扭头一看，“你怎么在这？”
“我有点事，找班长王丽。”
“今天放假，不用去学校，汛期到了，开学时间等通知。”
学校对面的那条大江，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发洪水，去年淹没了大片校园，致使高考场地安排在了城区，今年看来也不例外，毕竟天气这东西，谁也说不准。
付山从他半开的房门间隙里看进去，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必有奥义，但看这字体圆润舒畅，应该非他本人所写。
体育老师安详自在的样子，让少年付山倍感钦佩，他过着陶渊明那样的生活，两耳清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真正的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一生。
在常人眼里，体育老师定会被说成不思进取，不求上进的年轻人。他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因为不想欠谁的，更不想被误会欠了谁的。
即便家里有关系也不愿调动，不像其他人，都在想尽办法往好一点的单位去。
付山特别欣赏那些有关系但从不使用的人，哪怕活得一塌糊涂。如若不是万般热爱的事情，那么体制内换工作的意义只在于，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继续混吃等死。
他也是一个奇葩老师，学生都喜欢，领导都讨厌，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理解学生，因为他不怕马屁。他和其他体育老师，最大的区别是，从不装模作样。
校长手里的篮球还没投出去，其他体育老师都在喊，好球好球，结果三不沾，砸到自己头上了。那帮人，就这么无聊得要命。
体育老师以前不是带体育的，听说在年轻的时候得罪了某些人，才被换成体育的，按照他们的话说是，给你个闲职，懂事就闭上嘴。
刚来学校，他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和很多老油条不一样，想在四肢有力的年纪做出一点成就来，奈何事与愿违，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最终都会低头于威势之下，因为一些事，被人扣了帽子。
既然如此，那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上个班。从此，学校里少了一位年轻人，多了一根老油条。
周围人都说他那是活该，不明白儒家的中庸之道，还是太年轻，吃亏就吃在这里。
太年轻？这是所有腹黑成年人批评年轻人最喜欢用的词，难道年轻不好么？臭不要脸的老男人们为何都喜欢二十岁的姑娘？搞笑得很。
不是人家太年轻，而是你们这些占据了各种资源的成年人把一切搞得太恶心。年轻人满怀朝气地走出校门，进入社会立刻感觉很不舒服，然后呢？你们就假惺惺地用过来人的口气教导他，你太年轻。
槽糕的社会风气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十年变动，一些人无辜倒下，一些人因此歌舞升平，只能说，罪恶一定会来，但迟到的正义跟没来一样。
历史会循环归根结底就是人类无法在人性上取得进步，科技以超越时代的速度向前发展，但人类终究会死于内耗，这仿佛是被设定好了的游戏规则。
所有纷争都是私心作祟，不同的是，女人玩这个叫宫斗，男人玩这个叫政治，这也可以解释历史长河里几乎所有的荒唐问题。
这是人性问题，不是制度问题，不是文化问题，不是经济问题，更不是立场问题。
你不是那个圈子的人，无论怎么工作，领导说有用，那就有用，领导说没用，那就没用，这才是体制内最大的潜规则。圈内的人犯错，解决方式敷衍，圈外的人犯错，解决方式严惩。如果你不幸有了这种待遇，可别傻头笨脑地喊冤叫屈，那样只会死的更快。
也别幻想自己在集体里会有多么重要，所有人都等着你出事，等着看你笑话，这是才他们最大的乐趣。
他们不在乎你有没有才华，只在乎要随时维护他们团体的利益，所以你的才华在他们看来也许是坏事。你低调温和，他们反而会就此消耗你的善良。
上面这些话是一位善意的老教师给曾经四处碰壁的体育老师说的。当然，付山不知道它是否属实，只觉得无聊得要命，不明白成年人为何都喜欢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
望着阳台上的体育老师，有一种简单的美好在心里流动，这份感觉不是喜欢，应该是一种欣赏，就像在看一尊年代久远的雕像。
听说放假，付山想到又要回家，想到回家，他内心又开始惆怅。有时候，回到压抑的家里，还不如留在学校，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付山端详起眼前的盆景，水仙花和丝石竹在阳光下有着好看的色泽，他感到非常愉悦，有种说不出的甜蜜。
无事可做，种一些花草也是不错的，总比让时间慢悠悠地流走要好得多。付山想起了老家的月季和满山的紫薇，心想它们现在还开着吗？
他垫着抱枕在凉椅里，又做了个白日梦，梦里的场景是出现过的，但具体的细节却记不起来。
“进屋里睡吧”王丽从沙坝回来了，看见酣睡的付山，有种像笑的感觉，心想他这人原来这么能睡。
“不好意思，我又睡着了。”付山连连道歉，站直了身子，和昨晚一样像个认错的孩子。
“哈哈，你也真是可爱，放假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
“这点时间，我也没有其他事情了，要不我们去后山顶，那里有座荒废的寺庙，我一个人胆小，想找个人一起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