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恨别转进街角,昏暗的巷口,不时有着老鼠吱吱的声响,他抬起头忽然看见了丁一心。
丁一心正抱剑靠墙盯着远方的街口,看见雪恨别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终于露出了喜色,看样子他已经等了他很久。
雪恨别快步走上前,丁一心连忙作揖行礼道:“雪公子,好久不见。”
雪恨别回礼笑道:“是神老板让你来的?”
丁一心点点头。
雪恨别看着他,拍了拍来人肩膀,将人领进了巷口偏僻潮湿的小屋内。
屋内只有破旧的木桌上燃着一盏油灯,明灭的火光摇曳闪动在泥沙粉刷的墙壁上,李拔剑正坐在桌前对着那盏油灯发呆。听到身后开门的动静,他忽然站起,转过身去惊奇地看到了丁一心。
李拔剑道:“丁公子你怎么来了?”
丁一心道:“主子知道二位流落南荒无处可去,所以特令在下请雪公子、李少侠回扬州,住在第二楼,总比在这里好些。”
雪恨别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墙角潮湿得已开始长霉菌,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回潮味,顶角有两三只蜘蛛已在那里结网安家。闷热的夏夜,窗户是开着的,不时有晚风吹来,屋内这才稍微凉快一些,但随之蚊子也飞进来不少。
这样的环境,也正是令雪恨别所苦恼的。他过惯了这种苦日子倒无所谓,但李拔剑有伤在身,这种环境下,他怎能安心养伤?
神秘的确是一个很会做人的人,她懂得在什么时候伸出援手能够让对方感恩戴德,所以第二楼才会这么些年来在江湖上立足立稳。
雪恨别原本就打算过些日子回扬州找神秘的,只是她已经欠了第二楼太多,实在不好意思再欠下去,但现在既然神秘有心要接他们回去,这正好是个机会!
雪恨别道:“好,等拔剑伤好些我们就启程回去。”
丁一心点点头,不经意间瞥过雪恨别眼底那丝刻意想要掩藏住的悲伤,想起不日前千岩寨大火的消息,安慰道:“主子和我,对于千岩寨的事情……都感到很抱歉。雪公子,节哀。”说罢,他低头作揖行礼。
雪恨别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不必这么客气,把我们当朋友就好了。”
丁一心笑道:“多谢雪公子!”
三人围着油灯坐在木桌前,风拍打过开着的小窗来回晃动,外面除了老鼠的吱吱,丛间响起了蝉的鸣叫。偶尔有几个醉汉回家,胡乱操着奇怪的口音嘴里嘟囔着声音也听不清在讲什么,这里虽然很难住,但这才是普通人的生活。
丁一心忽然道:“雪公子重回江湖不久,可否听说玄星楼八神之首北神已归位?”
提及此事,雪恨别与李拔剑忽然都变了脸色。
丁一心这时候才忽然意识到,从前一直与他们在一起的阮浓香也不见踪影。他忽然想到什么,回想起不久前与北神交手一战,对方虽着黑色星袍、带着面具,似乎完全不想让人看到真面,但交手之间,透过她的眼神,丁一心总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难道……
雪恨别摇首苦叹,倒了一杯白水喝下,这时方缓缓开口,无力可笑地说道:“阮浓香就是玄星北神。”
丁一心大惊,不可置信道:“阮姑娘真是北神?”
雪恨别带着憔悴讽刺的笑意,淡淡点了点头。
丁一心还是满怀震惊,“阮姑娘怎么会是玄星楼的人?”
雪恨别仿佛已看淡红尘,语气听起来是那样飘然无谓,好像这世间的万物都与他再无关联,活脱脱是个修道之人。说道:“其实我也早该想到的,她一身武艺非凡,处世老练,打架从不拖泥带水。既不低调,甚至对敌时还带着几分嚣张与傲气,这样的人,你说她在江湖上怎么可能一点儿名声都没有?”
雪恨别看着桌上的油灯,叹声接着道:“江湖上神秘的人很多,但神秘的高手却不多。你家主子是一个,玄星北神是一个,阮浓香也是一个,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只是她的演技太好,莫说当时我们看不出来,哪怕是现在我也时常在想,以前那些……她到底是有真情,还是完全都是演的?”
若是有真情,她为何事事遮遮掩掩不肯说与雪恨别?他们曾都向对方敞开了心扉,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若完全都是做戏,但一个人的戏又怎会真到如此地步?她的笑,她的怕……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
雪恨别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任何人都无法回答,也许就连阮浓香自己都不知道她对雪恨别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感情这种事,本来就很难说得清,你越想控制它,却发觉这东西越是脱离你的控制。这句话对每个人都适用,雪恨别如此,阮浓香亦如此。
丁一心道:“雪公子不必伤怀,这……也是谁都难以料到的。”
雪恨别淡淡笑道:“是啊,现在我所珍视的这些人,忽然间一下都变成了我的敌人,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命定天煞孤星了!”
他的话听起来是如此辛酸,却偏偏用一种幽默的语调讲了出来,他脸上虽带着灿烂的笑,但却令人更加难过。
窗外还是繁星满天。
淡淡的星光洒在平静的湖面,湖面忽然变得如钻石般闪烁晶莹。花园中的茉莉已开了,微风拂过,空气中飘过一阵清香,沁人心脾。
闲颂诗躺在老爷椅上,双眼望着夜空繁星点点,耳旁是知了蝉鸣,手里举着金樽正在小亭子里喝闷酒。
雪恨别回来,他惆怅又烦躁。他一回来,就代表江湖又将要充满他的传说、名声,这本就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否则当日也不会冒着风险背叛兄弟情谊,更不会一念入魔杀母弑父,甘愿寄于玄星楼之下!
为了除掉这个人,他已经付出了太多,也牺牲了太多,但只要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这些牺牲和付出都是值得的。他本以为,雪恨别不在,这天下便就能有他的三分之一,但这个人却偏偏在他功成名就的时候回来了!
——这几年来的隐忍与计划,到底算什么?
他恨!他气!
他无能为力。
所以只能在庭院内一个人喝闷酒。
祝小云拿着件薄披风忽然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轻轻为他盖上,柔声道:“大哥,夜里风大。有什么事不如和我说说?”
闲颂诗苦涩笑了笑,似是用一种唱着歌的语调吟诵道:“小云啊小云,你可知我这几年的付出与努力,就要付之东流喽!”
祝小云轻唤道:“大哥。”
闲颂诗继续说着:“两年前,别人提起闲颂诗,一定会念起雪恨别,但说到雪恨别,却未必想到闲颂诗。你可知我活在他的阴影下有多么痛苦?名望对我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他雪恨别的厌胜刀名满天下,我大抱合刀哪里不如他?”
“小云啊小云,你可知我这些痛楚?”
“为了名,我背叛兄弟,我杀死自己的养父母,我做了些什么?我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罪不容诛的事情,就是为了站在今天的位置!”
“可是雪恨别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他不能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生……”
他说着,抱怨着,不觉间在这晚风惬意之中已逐渐沉沉睡去。祝小云拿过他手上的金樽放下,为他又整了整披风盖好,靠在他肩头,看着满天的繁星,轻声道:“大哥,其实你早就拥有想要的一切了。从前人们提起雪恨别时,也经常夸耀他的好知己、好兄弟闲颂诗是多么一表人才,他的抱合刀是那么威风霸气……可是这些你都没听见……”
“你早就已经名扬天下,可是你太在意雪恨别,所以从来都只看到他的风光,而看不到自己。雪恨别名满江湖,那些人奉承他、恭维他,说要和他交朋友,但又有几个是真心的呢?可是你不同,你有我们啊!”
“大哥,别走的太远,回头看看你身后的人吧。”
祝小云轻抚他的发丝,仰望着星空,心中忽然多了几分对神明的虔诚,心中默默哀叹:如果真的有神明,就请您让大哥回头是岸吧!我愿意替他承担所犯下的罪孽,请您让大哥回头吧……
双眼里忽然泛出晶莹的光,泪滴落在手背,明星点点,闪烁在那块黑色的幕布。寂静的长夜,闪耀的星光,也只有祝小云还肯这样不求回报地陪伴在闲颂诗身旁。
只可惜闲颂诗已睡去,若然他听见了祝小云的这些话,会不会真的回头?会不会为他曾经所作出的那些事情后悔赎罪?
夜色渐深。
大多数人已进入梦乡,雪恨别与丁一心坐在屋顶,似是难眠。
雪恨别道:“几个月前,你与她交过手?”
这个她,自然是指阮浓香。
丁一心点头答道:“三个月前,玄星楼挑衅第二楼,我原本想,以第二楼的实力与在江湖上的势力,对付七神应该不成问题,但那次,北神也来了。”
雪恨别道:“阮浓香。”
丁一心道:“是,传言北神为八神之首,乃是玄星楼不败的战胜。武功难测,神出鬼没,莫说是江湖上找不到她的身影,就连玄星楼内人想要见她也是十分不易。主子听罢立刻结合了江府以及众位江湖散人的力量,那次战斗之中我几神被包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就在阮浓香剑尖触到我肌肤那一刻,忽然又转向了神秘,我因此捡了一条命。”
雪恨别皱眉道:“我真是看不透。”
丁一心继续道:“那时我也万分疑惑,她明明有机会杀了我,何以要冒险取主子?即便今日知道这位北神的真实身份就是阮姑……阮浓香,但以她的立场,实在不该对我手下留情。”
雪恨别淡淡笑了笑,“她还真是有意思,对你手下留情的是她,令千岩寨覆灭的也是她,我真是搞不懂她到底想要什么了。”
丁一心道:“也许这件事情,并非出入她本愿。”
雪恨别道:“但她也参与了。”
丁一心道:“既然雪公子这么说,是已彻底对阮浓香没有眷恋了?”
雪恨别点点头。
丁一心转过头忽然很严肃地看着他,作揖道:“那么就请雪公子无论如何都要救救第二楼,这也是主子所期望的!”
雪恨别笑道:“你放心,我欠神老板的也该是时候还了,况且,她是我仅剩不多的朋友,我一定不会看着神老板的心血被玄星楼一手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