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儿……”母亲面上有责怪，“囊个玩得嫩个疯法子，头发都汗湿了……”
阿妹哭泣着，说堂哥不要她玩脚踏车的事情，说话的音调，包括语气，都可爱极了。
母亲时不时听得笑，笑完，又去给阿妹擦眼泪。
“莫哭了莫哭了，去找大姐带你耍，妹娃儿要安安静静地，淑女点，莫跟男娃儿一样到处跑，到处疯……”母亲读的书多，总能在恰当时候，说出恰当的道理。
现在要安抚阿妹，不让阿妹去抢着玩脚踏车，她便说女孩子要文静。
后来沉檀很文静，文静得，除去看书，便是做家务。
她又不满意了，说女孩子要多运动，要健康美……
总之，母亲在心里，对每个孩子，应该长成的模样，都有一定的想象和要求。
在母亲忙碌于生活的日子里，她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像她想象那样，恰到好处撒娇，恰到好处懂事，为家和弟弟，做出该有的牺牲。
她认为比起牺牲，无人能比过她。
所以他人的苦，都算不得什么。
可是孩子，之所以是孩子，就是因为，他们不具有独立意识，独立人格。
他们如藤蔓，依附于父母这棵大树。
有的藤蔓缠树，会汲取所有大树能量，直到大树枯死。
有的藤蔓……
他们会死在树前头。
“吱呀——”
是什么在负重前行？
是那颗被遗弃的心吗？
沉檀朝前方看去。
“弟弟，哥哥来踩……”堂哥还是没放弃，骑上那辆，不该属于他的脚踏车。
还是带着沉檀阿弟一起。
阿弟在前，他在后，完全蹲着，屁股悬空。
小小的脚踏车，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像一百只手指，在用指甲，抓挠人心。
这车……会坏吧？
沉檀在心底，发出疑惑。
她那会儿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意识不到。
只是潜意识觉得，这样不合理。
但母亲似乎瞧不见。
瞧不见也就算了，还笑着路过，问阿弟：“哥哥好不好啊？”
“好……”阿弟自然满口说好。
有堂哥带着他玩，院坝里的热风，似乎都凉爽了。
“那以后要多跟哥哥耍……”母亲教导那些兄亲弟恭的理论，“哥哥是最亲的人，你多跟哥哥耍，哥哥会对你越来越好的……是不是，小海？”
“对头对头……”堂哥听大妈妈教导的东西，也差不多就是这些。
在老李家，兄弟间的情感，确实会比姊妹间，更来得深厚。
因为姊妹都是要嫁出去的，后半生，兴许就见不着了。
但兄弟不一样，哪怕是堂兄弟，以后都是要互相扶持，继承起夏家香火……
因为夏家暂时，没什么家业能继承，所以只能继承香火了。
作为唯二的两个继承人，关系自然不能太大。
余生都是要互帮互助的。
教导，自然是从小灌输。
母亲转身去忙自己的备课。
也就母亲进屋那会儿，沉檀听见脚踏车轮毂破裂开来的声音。
也不知为什么。
那一个瞬间，或者说，后来每个瞬间，不管发生何事，沉檀第一反应，都不是去看事发现场。
而是去看母亲。
去看所有人的反应。
沉檀知道自己是担心的，是在意的，是害怕的。
她想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是不是也会担忧，也会恐惧。
但她每一次都失落，都失望。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差别很大的。
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
没有谁，能做到悲欢想通。
尤其与她悲欢想通。
因为她拥有的太少，所以什么都想看看，都想替对方，在意一下。
哪怕是树，是鸡鸭。
但别人拥有的很多。
母亲听见车碎裂声，头都没回。
还是堂哥一声‘哦豁’，才叫她吝啬地，偏转了片刻视线。
“没得耍了……”堂哥面上还是有点羞愧。
不管怎样，是自己弄坏的东西。
“有本事……”母亲夸堂哥和阿弟，“嫩个结实的东西，你们俩囊个小点儿人，还能搞坏，不得了……”
她笑着夸，当然也有点反讽意思。
不过她不在意脚踏车坏不坏，只是对堂哥道：“坏了就不要骑了，收起来，莫摔到起了……”
沉檀知道答案了。
他们拥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坏一样，碎一样，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像掉了根头发一样。
头发还有很多，不一把一把的掉，是不会秃的。
纵使秃了，也不妨碍他们很好活着。
所以他们将外物看得很轻很轻。
但沉檀不同。
沉檀如今拥有的东西，她不用数，就清晰显见。
她要是坏了什么东西，弄丢什么，那就是断了一指。
痛到心肺不说，此后一生不会便利。
“哥哥把车车搞坏了……”阿弟确实是天生聪慧。
他能第一时间，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哪怕他年幼，根本无人会去怪他。
“嗯……”堂哥也不好辩解，只尴尬笑着挠头，道，“我去跟祖父说，要罚就罚我吧……”
沉檀阿姊听了这话，往这边看了看，面上是冷漠神情，像是跟这边的孩子，不在一个维度。
天知道，听见堂哥话那个时候，沉檀有多崇拜堂哥。
如果有人在那时，能看沉檀一两眼，会发现沉檀望向堂哥的眼神，尽是如星辰闪耀。
对于沉檀来说，祖父是令她极度恐惧的存在。
祖父就像，一本很厚重的族谱。
你不消一页页去翻，只看一眼，你就倒胃口。
提不起任何了解兴趣。
但他放在那，便如山岳重。
他承载了一个姓氏，可能长达千年的传承。
便是他自身，也写满了几十载春秋的阅历。
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你不能忽视他，不能看轻他。
你所厌弃的，不屑的，或许是这几千年来，那一批人，舍生忘死去追求的，去奔赴的。
不论好坏，不论迂腐与否，他们信仰得那样虔诚，死后都念念不忘，绝不撒手。
人最应该做的，是管好自己。
沉檀没法将自己悲痛的遭遇，完全归咎于祖父。
毕竟她的出生，到此后一生经历，缺了谁，都会完全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