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李家,没听说过有这么个道理。
做长辈的,需要威信威严,若是开口讲一句软话,那岂不是失了威风?
所以祖父板着脸,端碗回去了。
檐下的其余人,话都不敢说。
无形的低压弥漫在这个家,只要高位者不快乐,剩下的人,个个脸上写着麻木。
最尴尬的,要属沉檀母亲。
她夹在其中,不知如何自处。
若说祖父祖母偏心,可母亲觉得,自家的日子,实在是难过。
反观大妈妈一家,恨不得吃菜吃米都拿钱买,不说顿顿有肉,也差不离多少。
但要说没有偏心,那确实也不对,最起码,自己五口人,跟着祖父祖母吃饭,是没掏一分生活费的。
在生活里,大妈妈也会在小事上,帮衬着沉檀一家。
尤其父亲不在家,这是最重要的。
祖父祖母偏心母亲,都是因着父亲。
父亲不在,无法同人正面交锋。
大妈妈又将这些不满,都算在母亲头上……
所以,在祖父和大妈妈的争执中,母亲本什么也没做错,甚至话都没说错一字,但她还是得向大妈妈道歉。
但道歉也是有技巧的。
直接用语言道歉,对方接不接受且不说,自己先落了下风。
要是母亲直接言说,那不就摆明,祖父确实偏心了?
自家落了好处,还显得长辈不公正,这种三方都讨不了好的行为,是下下策。
母亲跟了父亲,没过到什么好日子,贫穷思变,造就人心复杂。
对于这些妯娌间的日常纠纷摩擦,母亲大致晓得,该从何处落手,才能既不失自家颜面,又叫对方能接受,更不会让公公难做。
也就过两三日的功夫,母亲瞧着沉檀大妈妈出了门,便站在檐下,朝沉檀的堂哥招手。
“小海……”母亲喊他,“带阿弟耍嘛,他骑不到这个,你带他耍……”
事情的起因,到底还是孩子。
要破局,还是得从孩子着手。
“我妈不准我耍……”堂哥当然想玩,他说‘不准’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委屈的光。
但少有孩子能不害怕大妈妈的。
堂哥一想到母亲凶狠的模样,怎么也不敢点头。
“你囊个大了,你妈肯定希望你好好读书噻……”母亲少不得说两句劝堂哥学习的话。
在大妈妈家,大堂姐考上好大学,成绩自然不用多说。
二堂姐成绩不说太好,但女孩子,老思想还是认为,读书好不好,都没那么重要。
尤其有个老大在前,底下又有弟弟,二堂姐被忽视得彻底,刚念初中,性子就极其叛逆。
要重点培养的,还得是男孩子。
但人越想求什么,就越不来什么。
堂哥念书实在费劲。
“凝香都要追上你的进度了,你那个年级的东西,她都要学完了……”母亲说的沉檀阿姊。
提起阿姊,母亲脸上满是笑意。
“要得……”堂哥敷衍应着。
男孩子都想玩,没耐心去研究书上的文字。
见堂哥面上不大高兴,母亲也担心说多了起反效果,又提起脚踏车的事情:“幺娘不是喊你去耍,是喊你帮到带阿弟——”
母亲说着,手指向院中,玩得正欢的沉檀阿弟。
本来应该沉檀带阿弟,但阿弟不喜欢沉檀,总是不让她靠近脚踏车。
对于别人,阿弟没有防备。
比如此刻,沉檀阿妹正和他轮着来玩耍。
独独对沉檀,阿弟明确表示,不允许她靠近。
阿妹跟沉檀不熟悉,虽不明确讨厌沉檀,但也绝不会帮着她。
似乎每个孩子都清楚知道,沉檀跟她们的身份是不一样的。
沉檀,像是别人家孩子,像是被捡回来的。
沉檀也不觉得委屈,只心里认为省事,坐在檐下,看两个小孩子玩闹。
脚踏车有辅助轮,倒是不担心摔。
就是阿弟还很年幼,脚总使不上劲儿,又不会用方法,骑车慢极了,总要人推着车跑。
阿妹有时推他。
毕竟他早早跑完一圈,就能轮到阿妹自己玩。
有时热狠了,阿妹便顾着自己痛快玩。
这会儿阿弟正艰难骑着,靠近檐下,瞧着堂哥,开心喊他:“哥哥……哥哥……”
阿弟说话还很不流利,有些含糊不清。
阳光照射在稚嫩面孔上,把他不算白的圆脸,晒出两坨红团,就像年画娃娃一样,红扑扑的脸蛋儿,很招老一辈人喜欢。
“你看……”母亲越看小儿子,心里越欢喜,她笑吟吟道,“弟弟囊个乖,你带他耍嘛,你们两个是兄弟,是世界上,除了妈老汉以外,最亲的人了,要互相耍一辈子的……去跟弟弟耍,你妈回来说你,我帮忙……”
一个有心说和。
一个真心想玩。
堂哥再没有犹豫了。
“弟弟,我来带你……”半大的男孩子,直接跳下不低的高台,冲到沉檀阿弟面前,把小小的脚踏车,推得像风筝在飞一样。
“哦……”阿弟欢呼。
“哈哈……”堂哥大笑。
“呜呜呜……”是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沉檀没有在车上,也没在车后头。
她只是托腮坐在檐下,却仿佛听见呼啸的风声。
那是童年啊……
是谁的童年呢?
这样愉悦过去,这样充满幸福,满是快乐之声。
总归不是我的。
属于我的,只有屁股底下,冰凉的石块。
它们自深山里挖采出,而后磨成四方四正,拿凿子捶打出棱角,被铺就在这老李家,成为地砖。
这石块是那样寒冷刺骨,哪怕夏日炎炎,哪怕晒一中午太阳,总是热不起来。
像是真正暖不热的人心。
有了堂哥加入,阿妹也没得玩了。
两个人,尚且能轮着排排队。
再多个人,且多个有主意的人,他们兄弟俩,很快把阿妹排挤开了。
阿妹哭啼啼去找母亲了。
她总是这样。
想要什么,受委屈了,饿了,热了……都会第一时间想到母亲。
她未必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但现在,母亲是她,最厚实的盾牌。
替她抗下一切,未知的风暴和灾难。
沉檀转头看去,母亲替阿妹擦额头上的汗,动作自然得,像是随手捕了只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