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才明白，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全世界几十亿人口，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纯粹的好人，也没有人会说自己是纯粹的坏人。人性的善与恶，界限本就模糊。既然模糊，那这世界上的善与恶，为什么不能由我自己来界定？为什么我不能依照我的本性，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逆光远航》·康如初
……
时间：2004年10月18日，农历九月初五，6.24 p.m.
地点：明州城琅乡镇桐港村外码头
……
“见……见鬼……”
康如初瑟瑟发抖地捂着空瘪的肚皮蜷缩在墙角，眼看码头上逐渐忙碌起来的景象，不禁悲从中来。
三天前，他成功申请到进入A&B的档案室，熟记了当年所有参与第二代心魔石研发过程人员的资料，希望能找出是林博昌导致那三个使用心魔石的倒霉鬼死亡的铁证，为此他甚至向沈灵犀借来了上次用过的VR摄录眼镜和内置虚拟现实影像实时传输并保存至云端功能的设备。
至于面具男给的手机？
哼，我才不会傻到主动把带有自己侵犯林博昌隐私行为的视频发给你们当把柄。
本来以他万事俱备方动身的性格，一定会选择一个安全的落脚点，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九凤山上有一块人造的小平台，专门用来看日出日落，视野极好又不容易被山下的人望见，而且平常去的人很少。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准备得再周全还是算漏了一件事：那个小平台是在2006年建造的，在2006年之前，那里只是植被丛生的烂泥地。
于是当他兴高采烈地自时空隧道里出来时，直接从离地不高的半空中摔了下去。
更不幸的是，当时雨下得正大，他一骨碌从山上滚了下去，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身上的心魔石不见了。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在大雨和泥泞中丢失了心魔石的康如初，发现自己根本没带钱！
所以悲剧的一幕发生了。
第一天他一边寻找心魔石一边靠着偷山上的橘子充饥，结果被人发现，赔不起钱的他只能挨了一顿打。晚上则只能偷偷爬进山下的废弃红庙，与蛇虫鼠蚁为伍，在饥肠辘辘中煎熬。
第二天，一夜没睡好、心里防线几近崩溃的康如初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继续勉强支撑着寻找心魔石，仍旧一无所获，绝望在身体机能大量流失的同时肆意滋长，侵蚀着他所剩不多的倔强。到了半夜，码头无人的时候他捡了一些没人要的死海鲜充饥，但因为没有生火的工具也不会自然生火技巧，只能选择生吃，没想到很快出现了急性肠胃炎的症状，上吐下泻、腿软发冷，彻夜难眠。在经历过一夜地狱般的折磨后，凌晨时分他才在桐港小学南面一处石子滩头，枕着海浪声沉沉睡去。
第三天中午，他强打起精神想去山上继续寻找心魔石，谁知脚下一软，膝盖也被磕破了。不过他没有放弃，虽然昨晚有过“不如死了算了”的念头，但是既然现在还没有死，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可惜有心敌不过无力，光是从石子滩头扶着墙走到外码头就已经耗光了他身上所有的气力。
而此时缩在墙角里的他已经头晕目眩，身体严重脱水、时冷时热，脑海中则有无数道声音在劝他放弃。
“算了吧，何必受这苦呢？放下你那卖不了几个钱的尊严，去跟人讨一口热饭吃吧。”
“你难道不想舒舒服服地窝进温暖的被子里吗？只要你肯放弃面子，街上那么多人，总有人会可怜你的。”
“别再死撑了，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死到底是因为捍卫尊严还是因为愚蠢，委曲求全活下去才是王道。”
“康如初，这里是过去，你吃饱休息好才有力气找到心魔石，回到未来没有人会知道这段过去的！”
“去吧，这尊严你守了三十年，什么都没有换来，还留着干什么呢？”
“不行！！！”
之前就说过，我是一个相当大男子主义的人。
事实上，从小被欺凌与忽视的经历致使我曾一度在成长过程中极度自卑。
踏入社会之后，对陌生的环境和人际关系，一方面逼我表现出对他人具有攻击性的态度，另一方面则使我本就柔弱的内心更加卑微。以至于逐渐形成了自私、虚伪、恣意妄为与善良、单纯、小心翼翼同在的矛盾性格。
而扭曲的心理则更让我以自我为中心，像个固执的小孩一般，永远认为自己最重要，永远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对的。
出于这样的心理状态，我最终选择了死撑到底，宁愿饿死也不要像一条狗一样去哀求别人。
“爸爸妈妈！那里有个乞丐，我们去帮助他吧！”
随后康如初就看到一名身穿亮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牵着父母的手一蹦一跳地来到他面前，蹲下来好奇地观察他。
虽然康如初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对与自己利益无关的陌生人总是充满戒备和冷漠，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总是对小孩子有一种莫名的喜欢。
或许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也是一个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善意的天真小孩吧。
他想对小女孩抱以微笑，但面部僵硬的肌肉阻止了他。
小女孩伸出手，试图撩开他额前遮住眼睛的刘海，但被她母亲把手打开。
“脏！别碰他。”
康如初见状心生苦涩。
想起小学四年级刚转到琅乡小学读书，那时候我摔倒了，可是镇里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愿意扶我起来，原因同样是这一句：脏，别碰他。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心里对所有人都筑起了一道高墙。
他紧紧地蜷起双腿往墙角缩了缩，心中对于人性的冷淡与厌恶又深了一分。
小女孩嘟起嘴唇看着她妈，天真道：“可是……可是他好可怜啊。老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一定是窗户被关上了，才会这么可怜的。”
她又转头看向父亲，“如果我把他的窗户打开，他一定就不会这么可怜了。对吗爹爹？”
小女孩的父亲慈爱地揉了揉她的头，道：“琳儿言之在理。不过男女始终授受不亲，这一次便让爹爹来帮助他，好吗？”
说着，他蹲了下来，对康如初问道：“小兄弟，我看你年岁不大，何以沦落至此？”
康如初起初不愿意理他，但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子讲话了，出于好奇他抬头看了一眼。
可这一眼，却让他瞳孔猛缩。
林博昌高中同窗，实验物理学家，“复苏计划”实验组（当时的A&B依据具体职能分为两组：研究组主要负责心魔石的结构设计、功能研发；实验组主要负责心魔石的测试调校、实际应用）组长，第二代心魔石的最终调校者，任听雪！
哈哈哈！真是否极泰来，天不绝我！
康如初在心中狂笑，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他居然误打误撞碰见了目标人物，这三天的苦没有白吃啊！
他颤抖着握住了任听雪的手，有气无力道：“可是任听雪任博士？”
任听雪惊讶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小兄弟认得我？”
康如初咧了咧干枯发紧的嘴角，目光扫过任听雪的妻女。虽然目前的形势与他之前计划的有所不同，但此刻的处境已经不容许他再按照原计划行事，唯有顺势而为，先设法活下来再说。
于是他用尽身上仅剩的所有力气握紧任听雪的手，把嘴凑到他耳边，虚弱地说：“前辈救我……”
……
林博昌，Jack，任听雪。
三个人曾是高中时期最要好的同学，读大学之后各奔东西，但时常都有联系。1997年，在林博昌的号召下，三人终于又在一起。起初是林博昌和Jack各带一组，但Jack失踪后任听雪就成了实验组的组长。按照常理来说，作为林博昌最好的朋友，任听雪应当是知道关于林博昌黑料最多的人，找他就一定没问题。
我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将任听雪作为首要目标——但我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先不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光是自己的身份就很有问题。
谁会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调查自己的好兄弟呢？在好兄弟与陌生人之间你又会选择相信谁呢？
于是，我把视线转移到了当时参与那件事的另外一个人身上。
曾国强。
曾国强是任听雪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当时的A&B人才众多，但只有曾国强能力最强。
据潜龙集团记录共享与A&B档案室的资料上说，曾国强在进入A&B不久之后就被林博昌处处针对，两人之间摩擦不断，纵是任听雪几番劝说也无济于事。
在任听雪出了意外之后，曾国强甚至愤怒到当场用利器袭击林博昌，虽被众人拦住，最后却也掀桌子退出A&B，带走了实验组好多人。
而第二代心魔石爆炸之后，A&B几乎解体，所有科研人员全都心灰意冷，一个接一个离开了A&B。只剩下林博昌，一个人苦心研制第三代心魔石。
直到第三代心魔石研制成功，才又招了些人进来，不过都是来了走走了来，流动性极强，根本没有人做得长。A&B在潜龙的地位也直线下滑，成了“边缘组织”，只是有K撑着才没有被强制解散。
在选定了目标之后，我就立刻动身，结果……
不过也好，误打误撞找到了任听雪，如果运气好可以得到他的信任，那么收拾林博昌也就指日可待了。
……
康如初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好奇的小脸。
他露出苍白的微笑，温柔地同她打招呼：“Hey...”
小女孩怪叫一声，朝外面跑去：“爹，乞丐哥哥醒了！”
随后他就听到一个男人的答应声和一阵脚步声，接着出现的就是任听雪的脸。
“小兄弟，可有好些？”
康如初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装饰古朴的卧室内，拉着窗帘，身上盖着舒服的羽绒被。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生……晚生已无大碍。”
说着，他坐了起来。双手虽然还有些乏力，但也足够支撑他靠到床头背上。
任听雪点点头，问道：“不知小兄弟是何人，何以称我为前辈？”
康如初眼珠子一转，在来之前他就编好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只不过那是针对曾国强的。
如今问话的人却是任听雪，那该如何应对？
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唉，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了。不过既然是演戏，那就一定要演得真一些，欲擒故纵之类的技巧是千万不能落下的。
于是他歉意地一笑，满怀愧疚地说：“任博士之大名晚生早已有所耳闻，心中敬仰之意更是滔滔不绝。只是碍于事务繁忙，未曾有机会登门拜访。前日晚生出门不幸，误食毒物，昏于路旁，其间竟无一人关心询问，着实让晚生心寒，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啊！在晚生将死未死之际，幸得任博士所见，故装作亲近，实则为活命也。而所谓‘前辈’之言只是晚生随意胡诌，望任博士莫要责怪……”
任听雪又点点头，道：“嗯，原来如此。那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晚生姓康，名家明，乃明州人士，从事新闻媒体行业。”
任听雪再问：“小兄弟真叫康家明，真是一名记者？”
康如初本着“鬼子面前打死不说情报”的原则点头确认：“晚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确是康家明，确是记者。”
谁知任听雪听到后立马翻脸，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怒斥道：“小兄弟，你既言景仰与我，又感激我救命之恩，何以三番两次戏弄于我！”
康如初夸张地露出惊愕的表情：“任博士何出此言？晚生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点欺瞒，何来戏弄之说？”
“绝无半点欺瞒？”任听雪听后更为气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甩到康如初面前，“既无半点欺瞒，此为何物？此为何人？！”
甩到康如初面前的，是A&B的成员卡，上面有他的照片和姓名，还有潜龙和A&B的标志。这是他为了博取曾国强的信任特地带的。
嘿嘿，正好，不用我亲自拿出来了。
康如初心下窃喜，脸上却装出一副谎言被拆穿的难堪表情。在仰头叹息之后，他苦笑道：“实不相瞒，晚生的确来自未来，只是有些难言之隐，不便说与前辈听。”
他停顿了下来，翻身下床，欲离此地：“晚生既已无恙，便不再打扰前辈，就此告辞。前辈救命之恩，晚生将永生铭记，若有机会，定当以身相报！”
任听雪拦住了他，“小兄弟伤势尚未痊愈，应当多休养几日才是。而因小兄弟身份特殊，故未曾就医，所幸同僚之中有识医术之人，现已赶来，小兄弟何不待身体复原再行离去？”
“万万不可！”
康如初大声惊呼，眼中露出恐惧，惊慌道：“前辈此番害惨我矣！”
“小兄弟何事惊呼？若有难言之隐，尽可说与我听。你我身为同门，理当互相照应，分忧担难。”
康如初后退一步，坐回床上，双手牢牢抓着任听雪，面露难色道：“绝非晚生多疑，只是此事匪夷所思又人命关天，我怕……我怕先有前辈不信，后有血流成河啊！”
任听雪将手搭在康如初肩膀上，真诚对视，道：“君子贵诚，今日兄弟所言，我将千般思量，慎重于心。”
“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唉，此事，皆为林博昌那狗贼所作之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