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白肃墨如约到了一品居,一品居装潢淡雅,人群嘈杂,径直上了二楼之后,那个位置已经坐了一个人。
白肃墨心下一紧,叹了口气,坐到那人的对面。
察觉到有人,那人身形动了动,微微抬起头来,见是白肃墨,缓缓的把带在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
头发扎成一束,没有任何装饰,窄袖束口,一袭黑衣,浑然无他。
女子抬眼看着白肃墨,婉转开口:“许久不见,官家。”
何笙兰缓缓落座,闻言,疑惑的看向白肃墨。白肃墨却只一心看着那女子,神色复杂。
“许久不见。”
千言万语难诉说,二人相视无言。
……
梦中很混乱,白肃墨一睁一闭眼,周围的景物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一番。
一阵头痛感,白肃墨清晰的认识到,现在的的确确是真的醒来了。
外面天刚蒙蒙亮。
两次梦境,一模一样的梦境。
梦幻的好似真实。
他亲手埋葬了她,看着她失去了生息。
……
昔年佳人曲,一曲一回眸。
纠葛痴缠,爱恨不情,痴情奴,薄幸郎。
枉一生。
……
只是自那日过后,他便再也没有梦到过何思。他却每日都会去一次一品居,点一壶茶,坐上半个时辰。
何笙兰道:“今日中秋,还要去那里吗?每日都去一次,是等在什么人吗?”
白肃墨停下了脚步:“孟挽……不对,是东沂临娆公主,她之前,可曾……”
他突然止住了话题,孟挽荛是什么人,何笙兰怎么会了解她。真真是……
“孟挽荛?她之前,有一段婚约。听他们嚼舌根子的,也不知道真不真。
“那婚约的另一方名樊玥,据说还和当时的倚欢楼头牌交往甚密。倚欢楼,在兰州的时候听说过,京城的不夜居,欢笑声昼夜不断。
“……想来,临娆公主当初,恨极了那个女人吧。”
说到这里,才感觉到自己也有一阵幽幽的醋意。她没见过何思,但是来的兰州的前几天,常常梦见自己身处一间通红的房间里,昏昏暗暗的。她坐在一架古琴旁,身后坐着一个浑身冰冷的女子,握着她的手,教她习琴。
曲毕,那女子开口说了一句话。
“琴者,静也……”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自白肃墨开始每天去一次一品居之后,那样的噩梦才没有。
有关于一品居,何笙兰记起来一件事。在洛阳的时候,她看见白肃墨望着窗外,一言不发的倒下一杯酒。
彼时并没有在意,那是为谁而倾酒。
想到这,她又出声了:“那日……在洛阳的那日,你在一品居……是在给谁倾酒?”
夜色如水,微风袭人。
“……一位……朋友。”
“看着我……你在说谎。”
她抬头看向白肃墨那双眼眸,淡声复述了一遍:“你喜欢何思……对不对?”
“笙兰……”
“对不对……或者说……还有想纳她的想法?”
“……不错。”
二人立在庭院中,你一言我一语。外面的热闹喧哗被一堵墙隔开,何笙兰手里提着的那盏油灯,照不亮一整座庭院。
“那……那为什么不带她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何笙兰上扬了语调:“你是担心我会……我会妒忌……还是……还是什么……”
“笙兰,你想多了。”白肃墨温和的揉了揉何笙兰的头发,随即叹了口气,“……孟挽荛……”
他实在不敢回想那段回忆。那日,他手里拿着糖人,带着兄弟的鼓劲,打算送给何思,让她乐一乐。
——
难以忘怀。
悔恨交加。
……
奈何明月照沟渠,惟愿来世不相识。
……
中秋佳节,圆月当空。家家户户都是欢声笑语的。也有旅居于此的异乡人,三五成群,权当团圆。
——“姑娘今日所奏之曲,可真谓‘一曲倾人城’,不知此曲何名?”
——“此曲……《佳人曲》。 ”
一曲惊人心,故而当白肃墨出府买来月饼回来,听到那首熟悉的曲子后,蓦然想到了那段对白。
那次之后,他们便算是真正的认识了。
白肃墨从回忆里走了出来,循着声音,轻轻走了过去。那是一间没去过的房间,他站在门口寻思了一下,想了想,轻轻推门而入。
四弦声戛然而止,屏风挡在他们面前,许是察觉到了白肃墨打算过来的声音,屏风后面的歌女忙抬起琵琶掩面道:“官家且莫要靠近……”
听到这声音,白肃墨顿觉有些耳熟,他试探的问道:“你……王柔?”
王柔笑道:“正是奴家。”
“老熟人了,何不出来?”
“不了……奴家如今的模样,只怕扰了官家雅兴。”
“你……又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王柔随手拨了几个调,幽幽开口:“遭人陷害,毁了脸,也被赶出府了。那商人居无定所,那日恰是在兰州,因之前习得技艺,便也只能在这里唱唱小曲儿,求个活路。”
不用想,也是何笙兰四处打听到的。
“方才姑娘所奏的曲子……可名《佳人曲》?”
王柔笑了笑,不多时,一位面带面纱的女子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笑盈盈的施了一礼,道:“白夫人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街上,既然是姐姐的朋友,我便当施个善心。曲子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白公子,祝……一切顺利。”
“……你也。”
/
别了王柔,他慢慢走回了房间,见灯火已熄灭,淡淡一笑,把装着月饼的提篮放在桌上,便打算歇下。
一双纤细的手臂揽住他的腰肢,何笙兰轻轻倚在白肃墨肩上,没待白肃墨反应,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诉说起来:“……王柔是我请来的……知道吗,那首《佳人曲》……我曾找绿柳奏过……但是我……听不懂……或许那个何思……那日所弹得,真的很好……很动容?
“你隔三差五收到她寄的信,她也是一个痴情种啊……前几天收到一封匿名信……不知道是谁……说我可以完全拥有你……我不明白……但是隐隐约约……你隔没日都要去一次一品居,在那之前我梦魇了几乎一个月……
“……梦里全是红色……红色的帷幔与屏风,我看见一个女人,穿着一身婚服,红的透顶,像血一样……她把红色珍珠外衣褪下来……披到我身上,没有风……却很冷……
“有一天,梦变了,变了个环境,那个女人跪在一座墓前……墓前插着一支柳条,她回头看我……她的心口有一个豁口……
“她只给我说了一句话……她说……莺啼婉转点点怜……醉生梦死不敢言……明月明年何处看……
“然后她还在说,但是……记不得了……
“可我总感觉……需要和你说一说……”
白肃墨静静的听她说完,间隙点燃了灯火,房间“唰”的亮堂起来。白肃墨低头,伸出手轻轻的把何笙兰眼角的泪揩去,道:“她许是恨我的。”
“明月明年何处看,她曾问过我……”白肃墨叹了口气,抬头,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
那年他调职回洛阳,中秋夜,约何思一同游湖。
两重心字罗衣,她特地将自己打扮成那般,浅蓝色缀银铃宫绦她一直系在腰间,做那可有可无的点缀。
那夜何思奏完一曲《水调歌头》后,又问了一句话。
“……明月明年何处看……”
——
“官家听完此曲……今夜月色着实美绝。苏子亦有词……明月明年何处看,此句……奴家试问官家,官家可愿回答?”
白肃墨倚栏远眺,闻言,面色微妙的变了一下。
“明年……若是可以,想来还是会在京城。不过……谁能保证没有天灾人祸呢。”
白肃墨如此回答。彼时在京城尚未立足根基,他不太敢保证自己能在洛阳安稳待着。说不定第二天就能收到贬谪的诏书。
自他走马上任起,就似乎被人盯上了。
天灾人祸都来了,第二年,他们只忙着奔波保命。
流离失所。
何来明月。
他也终于明白怎么在洛阳被攻破的当日,便和何笙兰失去了联系。所谓灭族,也足够她慌乱了。
白肃墨叹气:“那段日子,你也苦了。”
“没有……对了,今日中秋,本该团圆……现如今,你我也是……”
说着,何笙兰把双臂抽出,顺着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出门:“带你去一个地方。”
何笙兰插上门,拉着他往城头走。
“小时候最喜欢站在城楼上往下看,仿佛自己是天生的仙女,看着人间烟火,烟火气浓浓,热闹繁华,欢声笑语。”
提到童年,何笙兰难得面露欢色,语速也快了起来。
“那时候还很小,我看着城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对爹爹……也非常的崇拜……”
谈话间,何笙兰便带着白肃墨上了城楼,颇为怀念的摸了摸挂在城楼的灯笼,眼神满是怀念。
“从这往下看……很好……”
“但是……我好累……”
她说的语无伦次,白肃墨听的一头雾水,何笙兰扶着墙,勉强站了上去,笑着挥挥手叫白肃墨不要担心,道:“其实……昨天我又梦到她了……那个很奇怪的女人,素未谋面,却常常梦到……是何思对你的怨恨吗?我不知道……
“想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她说……她说今年月有人陪你看……但是不是她……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听我说……
“她是何思……那个梦好真实……她想来索命……还是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所以……所以说啊,我受够了……她没弄清你……我也没看清你……
“就这样吧……明月明年……看不到了……”
说着,脚下一用力,她便跃了下去。
——
梦中真真假假,疯癫痴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