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楼内。
火光彻夜升腾,映红一角天空。旧炉未熄,又开了新炉。能工挥锤,学徒鼓风,人人挥汗如雨,整个工场灯火通明。
今日当值的正是秦副楼主。近日公输楼除日常锻造外,还接到一位贵人委托,为其铸造一把名器。此刻,正是添加了特制秘方,将炉温升至最高的紧要关头。
人人都等着秦副楼主发号施令,可是秦副楼主却似乎有片刻离魂。
秦副楼主的大弟子叶宁在他耳边提醒道:“师父!”
秦副楼主惊醒过来,镇定自若地继续指挥,十人同时扬下矿粉和碳粉,十人同时鼓排鼓风,众人大声喊着号子,齐步并行。炉火熊熊,每个人的脸上都因为火光和兴奋发出了光。
炉中火焰已作白色,秦副楼主终于挥下了手臂,众人一声大喝,将高炉放倒,炉中铁水倾倒了出来。这些耀眼的铁水冷却后形成铸铁,是打造神兵的原材料。
随后它们将再次回炉,得到的铁之菁英,就成为了制剑的极品之材。淬火百次,折叠锤炼上千次,所谓“百炼成钢”即是来源于此。经过千百次的锤炼,成品的剑锋上有着龙藻虹波,对光一照,美不胜收。
而这把定制的名剑,更要经历上万次的锤炼,所以制成之后,必为名剑,得获佳名。
眼见工作告一段落,秦副楼主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抹去了额上汗水。他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留下大弟子叶宁主持全场。
秦副楼主确实心神不宁,“藏秀”小楼中那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那楚楚可怜的清纯与柔弱,令他整晚辗转难眠。
如今积雪已快化完,圣峰传话下来,两天后就要把她送上圣峰。
圣峰向来只有两种客人,一种是誉满天下的正道名侠,另一种是恶贯满盈的邪派魔头。
姚品仙楚楚娇柔的倩影,与他记忆深处温柔善良的一生挚爱,两个女子的影像重叠起来。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相似,根本分不出来。
秦副楼主用力摇了摇头,脑门上再次渗出汗珠。他实在无法相信圣峰对姚品仙的定性。她在江湖籍籍无名,到公输楼后也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之事,怎么可能是邪派魔头!
无论如何,就凭多日交情,也应当将此事告知于她,让她早作安排。
前面就是藏秀楼,但夜已深,她可能早已安歇了。
看到那特地为他而亮的灯火,秦副楼主黯淡的眼睛,突然被点亮起来,那是久违的欣喜与温暖。
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一名徒工,赶工常常通宵达旦。而那名叫青梅的邻家碧玉,虽默然不语,却一直长夜孤灯,守候着他。他不灭盏,她也不会熄灯。
青梅很美,很美,但最让秦副楼主倾心的,是她深入到骨子里的体贴与温婉。
只可惜,那时候的秦舆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根本不可能向富家小姐提亲。眼见着邻家的门槛都要被媒人们踩断,他心中再焦急,也只能任五指在高墙上抠出长长血痕。
他没有想到,青梅居然闭门相拒,声言非他不嫁。她一个弱女子,慌张之下,不惜持着剪刀,对准自己的咽喉。
父母疼惜女儿,虽不敢再度逼嫁,却也对穷小子秦舆要求百金聘礼。
那时候的秦舆,身上永远超不过三吊钱,更加不可能有百金。他所能做的,只是每年送给青梅一张他自己做的琴。
青梅多次在他面前弹奏《文君曲》,以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之故事,暗示他带她一起走。
秦舆只是笑着安抚,他的技艺日渐精进,何须私奔呢?耐心等候,必可以明媒正聘,永结同心。
直到五年后。
他因为出众的冶炼技艺被选入公输楼,极受重用,交到他手中的委托加起来,莫说百金,千金都有。
所有的人,都认可了他们这一对的郎才女貌,包括青梅的父母。上苍的幸运的宝盒,似乎对着这对年轻人,毫不保留地打开了。
一切都是这么的美好。
他出了五倍聘礼,三媒六聘,想用最风光的大礼去迎娶她。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彻夜准备,在他看来,用世上最好的一切去换得与她长相厮守,都是值得的。
青梅取道洛阳,替父母拜会远亲。随后经北江入圣域。
她远道而来的那天,秦舆正在工场忙得无法抽身,所以没有亲自去迎接。想到只有一天就可以见到心上人,秦舆的心里就充满了美好。
酷热的工场,噪杂的环境,只有他的脸上,时不时地露出笑容。
然而惊变就此发生。
北江水流一直不大,但那日船行中道,上游却突下洪峰,如山般埋掉了整个小船。
小船整个被打得粉碎,巨浪过后,再也没有了痕迹。
洪峰过后,桀骜不驯的江水又恢复了平缓,除了之前漫上岸时留下的水痕,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小船上的人,就这样被抹杀掉了。
接到消息的秦舆,心脏顿时停止了跳动,他简直不敢相信,上天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沿江搜寻几十里,除了进满泥沙的随水飘落的箱什等物,一无所获。这一场覆劫,连船上水性最好的船东,也未能幸免,秦舆只听得岸上众人一阵呐喊,随后一小队人抬来的,便是船东的棺木。
然而青梅依然是毫无消息,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秦舆不死心,死死地守在北江之侧,不肯离去。
惨剧也惊动了圣峰,派出了大量高手协助搜救,陆陆续续有落水人尸体被发现,但是没有青梅。
秦舆在生的希望与死的煎熬中苦苦支撑,这一刻似乎有了希望,下一刻又是片片破灭。
又是五天过去了,依旧没有青梅的消息。
搜救即将结束。
终于,圣峰察部的高手前来,面色沉重地在他眼前打开了一个匣子,那里面是秦舆还没来得及看着她穿上的、被洪水冲上岸的大红嫁衣。
秦舆跪在北江之前,以泪洗面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江水汤汤,只留下一人憔悴零落的跪影。
他曾幻想过,就像她最爱的《桃叶歌》那样,“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亲自迎接她渡河成亲,却没想到一念之差,便天人永诀。
他自负可以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娶她,却没想到,命运并不会等人的。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带着她私奔,也许没有今日的赫赫名声,但是有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