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雪恨别行走在大街,淹没在人潮。
夜市热闹的声音刺激着他的大脑。他听见有人在畅谈自己的人生理想,对好友兄弟大声讲述着自己的志向抱负,也听见男男女女浓情蜜意的细语,听见长辈晚辈剑相互的理解、关切和尊重。
这本是人世间最温暖,最动听的音乐,我想这世上再也没什么音乐比这些声音更加动人了。可此刻于雪恨别来说却十分刺耳聒噪。
他痛苦,他愤恨,他寂寞。
这些人情温暖,原本也应有他的一分,然而此刻他什么也没有。他宛如一条丧家之犬,四处流浪。
且不说他唯一的兄弟知己闲颂诗早已背叛他,就连他心目中的女神、那位救他于水火,将他拉出深渊地狱的爱人阮浓香,竟也从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要伤他害他。现在,张三张寨主也因自己而死于闲颂诗刀下,他所珍视的人……朋友,兄弟,爱人都已离他而去!
这世上再没人比雪恨别更倒霉,更悲惨!
这是命吗?
——这是宿命吗!
他在心里呐喊。
如果这是命,那么这是作为雪恨别的宿命,还是作为一个强者的宿命?若是前者,他恨天地不公,若是后者,何以强者就得承受这么多痛苦与辛酸?
灯火朦胧,彩色灯笼落满长街,在风中摇摆不停。沸腾的人声,拥挤的人潮,摊贩朝天大声叫着自己的生意,青楼外的女子热情地揽客,酒馆喝酒的人吹嘘着自己的光荣事迹,在街角你还能看见张婶子李婆子拉东家长西家短,夜市充满了生活气息。
两年前,雪恨别走在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地方时,心里还感到很开心,充满了幸福,也很乐意去旁边的茶馆点上一壶茶然后坐在那里一晚上听听别人讲话。但现在,他只觉得这些人吵闹。
眼前的温馨繁华对于他来说更像一把利刃,毫不容情插在他身上,那些温柔的声音对他来说是噪音,吵得他头疼又烦躁。
他抬头看着天,布满繁星的夜空看来是多么柔和美丽,但他此刻已没有心情去欣赏它们,他忽然在想——
“我该去哪里?”
偌大的天地,他竟不知该去哪。
想到这里,雪恨别不禁自嘲笑了笑,曾经他朋友满天下,天下谁人不识谁人不晓雪恨别?江湖上的人,还有地主、富商,一个个都巴不得请雪恨别吃一顿饭,但现在呢?
原本千岩寨是他的家,然而这家在今早也已化为灰烬。
他无家可归。
长街灯火渐稀疏,耳根逐渐清净,雪恨别掂了掂手上提的药,决定先不去想那么多,至少先把李拔剑的伤养好再做打算。他转过街角,走进那条昏暗的小巷,看见巷口忽然有一个人在等他。
玄星楼内。
阮浓香跪在地上,裸露着背脊,只见背上全是一片血肉模糊的鞭痕,那些血迹之下,隐约能见到陈年狰狞的伤疤与淤青。汗如水般顺着她的额角流下,她的背上、脖子、耳朵,还有面颊都已变得滚烫通红,但樊若手上的鞭子似乎还是不停啪啪挥下,且一鞭比一鞭更重!
空荡的大殿回响着这刺耳的声音,站在一旁的三护法与其他七神皱紧眉头,谁都不忍再看,他们几乎已能感受到这鞭子打在他们身上时的痛。半个时辰,樊若没有一点儿停手的意思,且变本加厉,好像巴不得要把眼前的人打死。若换做别人,想必早就忍不住哭泣求情,然而阮浓香全程一句话、甚至就连半点哼唧也没有发出,他们不禁有些佩服这女人。
其实说起来,阮浓香也并没有犯多大的错。千岩寨一朝成废墟,寨子上下无一人存活,雪恨别眼睁睁看着张三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这次任务甚至可以说是完成得很漂亮,但偏偏却令樊若如此恼火!
因为千岩寨虽灭了,但玄星楼派去的人除了阮浓香无一存活!更何况二十八星宿不久前刚死于雪恨别刀下,新仇旧恨,看来樊若是通通把气撒到阮浓香身上了。
他们不禁有些心疼她,心疼却无计可施。樊若素来偏爱阮浓香,上次宁一指几人受罚时也是阮浓香求情樊若才勉强放过他们,若是此刻他们之中有人要向樊若求情,恐怕只会令她的境地更加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樊若终于扔下鞭子,白眼瞟过跪在地上已快要坚持不住的人,冷哼一声,挥袖离去。
所有人都为阮浓香长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们赶忙上前正想扶她起来,谁料女人已先一步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穿好衣服之后踉跄转身离开了这里。
韶露看着她背影,气道:“活该!”
沈仲秋皱紧眉头,低声道:“她是我见过第一个这么坚强的女人。”
宁一指道:“她就是个怪人。”
白宋看着远去的身影,无奈摇了摇头,也跟着离开了大殿。
镜湖旁的玉石桌上放着两坛酒,一盆水,一瓶药。
水已被血迹染成淡淡的红色,阮浓香嘴里紧紧咬着一块毛巾,左手拿着沾湿的毛巾正为自己擦拭伤口,右手则颤颤巍巍捏着那小瓶药一点一点轻轻抖在背上。
她几乎已快疼的失去知觉,脑子昏胀,只觉自己快到晕倒睡去。汗水已经打湿她的头发,脸色红得像是市集上挂着的猪肉。
脚步声慢慢接近,阮浓香警觉回头一看,竟是白宋。她没有说什么,又回过头,艰难地忍着疼痛为自己处理伤口。
“我来给你送药。”白宋道。
白宋径直走了过去,将手上的瓶子放下,伸手拿过她手上的毛巾,轻声道:“介意吗?”
阮浓香没有说话,放开了手。
白宋轻轻地为她擦去背上血迹,双眼不是瞟过桌上的两坛酒,有些斥责道:“你这个样子不应该喝酒的。”
阮浓香道:“借酒浇愁。”
白宋接道:“愁更愁。”
阮浓香道:“酒能麻痹人,这种时候,它至少是个好东西。”
白宋关切道:“你在愁什么?”
阮浓香冷笑:“我不知道原来你除了为那些百姓排忧解难,还会关心下属。”
白宋轻声笑了笑,道:“你也可以把自己当成是那些百姓、信徒。”
阮浓香侧头看着他,道:“那你陪我喝两杯。”
酒是烈酒,喝酒的人也是“烈人”。一杯下去,一股劲力直冲天灵盖,喉咙、胃像是火烧般又辣又热,但也痛快得很!她不停倒酒、喝酒,到最后干脆直接抬着酒坛灌下去。
一坛酒下肚,阮浓香终于畅快不少,她的背虽还火辣辣的烧疼,心情总算没那么阴郁。
正想拿过另一坛酒,就在指尖触及酒坛子那一瞬,酒却被白宋抢了去,“这坛酒,我敬你。”说罢举起坛子只灌下去,烈酒在他这里就好像白水一样,白宋甚至没喘一口大气,不过顷刻这烈酒竟一滴也不剩。
再细细打量一番白宋,他还是那般遗世独立的仙人之姿,脸上丝毫不见酒后红脸的模样。阮浓香饶有兴味地笑了笑,搂靠着酒坛,迷眼看着他,道,“你的信徒知道你是这种人,会不会很幻灭?”
白宋道:“什么?”
阮浓香眯笑看着他不语。
白宋笑道:“人无完人,即便是神,也有犯错的时候。况且,一个人为了拯救另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的。”
他说话不错,阮浓香当然也很明白这道理,但她却无法苟同。
她是一个渴望完美,对自己极端严苛的人。错误对于她来说就是耻辱,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若是她在别人面前犯了错,宁可羞愧的死去,即便在别人在看,她眼里的“错误”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你不必认同我的想法,因为这仅仅只代表了我。今夜我出现在这里,是出于对一个深陷痛苦之人的关心,所以也不必感到有压力。”
阮浓香笑道:“你难道能看见我心里在想什么?”
白宋神秘一笑,点了点头。
阮浓香道:“那你说说看。”
白宋笑道:“你不介意?”
阮浓香道:“当然。”
白宋道:“雪恨别。”
阮浓香一愣,道:“说下去。”
白宋继续道:“你对雪恨别是什么感情我不知道,但应该有不甘、惊喜,还有欣赏,你对他有一定的好感。千岩寨的大火虽不是你亲手烧起来的,但你的人既然出现在那里,在雪恨别心里早已将你看成是凶手。昔日你处心积虑留在他身边本就是为了得到息花刀法,这已经令他足够恨你,现在再加上千岩寨一事,现在他恨你,恐怕比恨闲颂诗更甚。”
阮浓香淡淡笑了笑,忽然长叹一口气,“是啊,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也最心怀愧疚的事情。”
白宋道:“你是说张三?”
阮浓香道:“他人不错,烤鸡的技术也是一流。待人热情,什么仇啊恨啊,在他眼里都抵不过兄弟义气,你真应该见见他。”
晚风扑面拂来,轻柔地抚过阮浓香通红滚烫的双颊,背上伤口也因这阵凉意舒服不少。只是身上的伤虽有办法得到缓解,总有一天也会愈合,但心里的痛却是无论如何都再难抚平。
张三是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阮浓香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机器,倘若一个人对她好,她自然也会加倍地去对这个人好,也甘愿认作这人是自己的朋友。只是她的朋友不多,白宋是一个,韶露算半个,张三也算一个。但这不一样,白宋与韶露是她的同僚,白宋有时会关心她、开导她,韶露总是同她斗气斗嘴,但他们之间总是缺少一点儿激情。张三虽认识的时间不久,但你只要一见到这个人,就会情不自禁被他身上那种热情与憨厚所吸引——有些人看上去虽然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但心地却比那些面向和善的人好一千倍一万倍,张三就是这种人。
只可惜……
“这件事情一旦做了也许会让雪恨别恨她一辈子,也许就连她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
现在,她的担心果然应验了。雪恨别已与她恩断义绝,再无修补之可能,而她自己也整日活在害死朋友的痛苦之中。她的心脏就像被千万只毒蜘蛛啃噬一般既痛苦又绝望。如果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选择,她也绝不想做出这种事。
但立场并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自她选择力量,成为玄星楼八神之一的那一刻,就不允许再有自己的思想。每一个加入玄星楼的人,都必须无条件地将自己的灵魂献给樊若。阮浓香已是例外中的例外,很多事情樊若不仅纵容她,还肯放任她由着自己的性子胡作非为,但她再怎样任性,最终也只能站在玄星楼的立场上放纵。
这是她的无奈。
但人生岂非就是在身不由己当中度过的?
活在这世上的人又有几个真的潇洒肆意?
阮浓香看着天上的星轨缓缓移动,天边的银河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良久,轻轻叹了一声,“张三是个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