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弟弟没有长成之前，沉檀这段时日，最感谢，其实是母亲。
因为母亲实在是，太过疼爱她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儿子。
即便百忙也要抽出空闲时间，来抱一抱，来喂奶……
总之，对于婴儿，母亲给予的关注，是超过所有人的。
每每母亲从沉檀身侧抱走弟弟，沉檀都会打心底感激。
这是沉檀，对于母亲这个角色，认知最深刻，最为亲近的时候。
当然，是心理上的亲近。
生理上，她依旧瑟缩在自己的世界，冷眼旁观那些对她冷眼相向的人。
世界给予我冷漠，我将回之冷漠。
无人帮她照拂幼弟时，沉檀只能独自煎熬。
大多数小孩，会对总是照顾自己的人，相对亲近。
但那是在，周围人都无视小孩的情况下。
同病相怜，使得二人亲近。
沉檀和幼弟不具备这种同病相怜。
他们俩只有互相厌烦。
人天生喜欢同位高者交往，弟弟不懂事，但也知道，去攀着堂哥，攀着祖父玩，比跟沉檀玩，要更有意义。
沉檀不想玩，也不想整日盯着弟弟。
同弟弟在一块儿，不论犯什么错，最后挨骂的都是自己。
她可以保证自己不犯错，但她保证不了弟弟能听话。
看管小孩子，最主要的，便是威信，便是要强势。
但沉檀哪里敢强势呢？
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人听过她的意见，也没有人在乎她有没有意见。
她能活着，已经是这个家庭的恩赐。
这种思想观念，他们持续不断给她灌输，甚至一直持续终身：
哪个姐姐不是带弟弟长大的？我三姐从小就带我，割猪草都要把我背到，你才带几天弟弟？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我们从小把弟弟带到身边，是因为他调皮，不懂事，你们懂事，所以给外公带，再说，我们把弟弟带走，你们也不用像别人家那样，一边读书一边带弟弟对不对？我们给你们省了多少任务，你们要知道感激，要学会感恩。
姐弟要互相扶持，能成为姐弟，成为亲人，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要懂得珍惜，弟弟小，你当姐姐的，多帮助，多包容，以后他才是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
你小时候祖父说要把你送人，是我们实在舍不得，才没把你送出去，不然你还不知道过着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呢！我们做父母，算可以的了，多少女娃不是被送人，就是拿箢篼挂树上等死，你看到路边树上挂那些箢篼了吗？里边都装着小娃儿呢！
我们能让你上大学，已经是很开明的家长了，不然你初中毕业就要出去打工知道吗？你看村上有几个女娃是上了大学的，不都是十几岁嫁人，要不然就进服装厂里上班。
你毕业了，最少得一万多一个月吧，我看谁谁谁一毕业，就能按揭一套房，你省吃俭用，一年就能存十几万，买套房给弟弟结婚应该没问题吧？最好买大点，我们跟你弟弟一起住，好养老……
这样活着，不是恩赐是什么呢？
可惜沉檀不是他们养大的，沉檀天性烂漫自由，无法接受他们这样的恩赐。
他们便开始给沉檀套上枷锁：
家里要不是你，我们也不至于这么穷，当年超生，你罚款罚了好几万，当年好几万，按今天算，是多少钱你知道吗？
把你放在三姑家，三姑一直问我们要学费要生活费，把你放在外祖父家，外祖父说没得生活费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不全是用到你身上了？
我在家里种甘蔗种不成，搞养殖，鸡瘟来了，好不容易学懂了搞懂了，你爸又在外头搞外遇，这么艰苦的条件，我还坚持让你上学，你怎么不想想你欠了我多少？
你说想学画画，我送你学了两年，这些，姐姐妹妹都没有，学画要多少钱你知道吗？
你初中数学不好，给你补数学，高中英语不好，给你补英语，钱花了，成绩呢？我还请你们老师吃饭，花了多少钱你自己说，连个本科都没考上，你对得起我花那些钱吗？
你结婚，想家里给嫁妆，那你要看家里有没有这个条件啊？人家结婚都是几十万彩礼往家里拿，你几万都拿不回来，我白养你一场……
每一句，每一个点，沉积心底。
到后来，沉檀一直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他们的拖累。
要是没有自己，或许他们能过得幸福自在。
子女来到世间，就是同父母结一段缘。
只不过，有的是善缘。
有的，是孽缘。
双方苦撑。
倘若都是孽缘，苦久了，也就习惯了，麻木了。
就怕像沉檀家里这样，善缘孽缘一同来。
有人吃蜜糖甜到齁，有人咀嚼黄连，苦成了哑巴。
谁不想甜？
谁想苦？
无数次望向那边的世界，都是无比艳羡，无比嫉妒。
上个世纪的陈塘，连个塑料桶都稀罕的时候，祖父托人给沉檀弟弟买回了儿童脚踏车。
那车着红色的地方像是太阳，着蓝色的地方像是天空。
那样鲜艳的脚踏车，跟这个封闭院落，完全格格不入。
沉檀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要怎么玩。
但她知道，这是很好的物件。
因为祖父买来，就是为了弟弟欢心。
弟弟初时骑行，哪怕有辅助轮，祖父仍是不放心，跟着在身后跑了好半天。
后面实在是跑不动了，才叫堂哥来接力，不要叫弟弟摔了。
对于大孙子，祖父当然很疼爱。
但小孙子，是自己最喜爱的小儿子血脉，当然要更亲近些，更宠溺些。
弟弟开怀大笑，骑着跑了一圈又一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沉檀记得，祖父不喜欢这样小的眼睛，显得小家子气。
但弟弟眼睛也生得小，也面上有斑，不如何好看。
但所有人都说弟弟可爱，以后有福气，能挣大钱。
所以，小眼睛，到底好不好看呢？
弟弟笑成那样子，应该很好玩吧……
沉檀想象着，不需要走路，就能飞快移动，那该是什么感觉……
阿妹也在看着。
她眼里也是羡慕。
但她羡慕完，便去求妈妈，说自己也想玩。
而后弟弟便被抱了下来，阿妹坐在上面，意气风发，直玩到满头大汗，还意犹未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