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散发出的光,是真的橘黄。
令人安心,又令人恐慌。
没有光的时候,有这样小小一团温暖,当然安心。
可沉檀见过瓦数高,更为明亮的电灯,再看这小小一团,便觉得恐慌。
那未知的以后,总像噩梦一样,折磨她,堵得她心里踹不过气。
想到未来,心底发凉。
她想着想着,又不知不觉,睡着过去。
母亲这样忙碌,这样刻苦学习,自然不会有时间带沉檀弟弟。
即便母亲这样喜爱沉檀幼弟,即便母亲完全割舍不下这个还未满一岁的男婴。
但母亲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从她非要将孩子接到一起照顾这点,就能看出。
只要有条件,有机会,母亲便会努力着,做到事事俱全。
这种责任感,被母亲转嫁到了,那几十个,素未谋面的学生身上。
甚至为了能专心备课,专心学习,母亲往往躲出家去,找别的地方看书,做笔记。
毕竟她最亲爱的小儿子小女儿在这,听见哭声,总忍不住分心去瞧,小女儿又总是‘妈妈、妈妈’地叫喊。
她不忍心拒绝,也忍不住不看。
索性躲个清静。
人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总是得心狠的。
母亲在这些时候,在能提升自己人格高度的时候,总是不留余力。
除去母亲,沉檀阿姊是很少带弟弟的。
她现在还得时不时照看沉檀阿妹。
毕竟沉檀阿妹,也算是阿姊一手带大的,自有一份责任和情感在里头,这是沉檀和弟弟都无法代替和比拟的。
沉檀祖母,终日要下地干活,缝补家里物什。
小到手绢头巾,大到簸箕箢篼这些竹编用具。
可以说,一家从里到外的活路,全是祖母在干。
在家还能盯着点,去地里就没法。
若是春季,只挑粪浇水锄草的活计,祖母可以要绑带背了沉檀弟弟,挑着粪水扛着锄头,背着弟弟干一天的农活。
可现在是暑假,正是玉米稻谷成熟的时候,背上得背粮食,哪里能再背个小孩呢?
要沉檀弟弟再大些,能跟在身后走,那倒也好。
可现在沉檀弟弟只能攀爬,还不足以自己玩乐。
这就没辙。
至于沉檀祖父。
他兴致好的时候,会陪着孙子玩个把时辰。
孙子太小了,许多费时间的玩法,也玩不起来。
他喜好讲那些规矩道理,小孙子又听不懂。
所以,也照看时间不多。
祖父虽没什么正经事做,但他每日都是要穿戴整齐,出门去巡视自家田地的。
就像从前地主做的那样。
巡视自家分的山,分的田,看看哪些树长得好,哪些树死了,要砍回来。
也巡视自家屋子,院子,看看哪里要补,哪里要修。
或是想想,能不能把院子前这块缓坡,改做耕田,种些菜吃,免得沉檀祖母总是要走很远去弄菜。
总之,祖父做的活计,大多是必须要男人干的。
陪孙子,顶多算闲暇时候娱乐,当做正经营生,那是不成的。
就是颐养天年,那也还不到时候。
尤其沉檀祖母日日在田间劳作,虽说他觉得女人就该做那些,但老李家的人都是要面子的。
他们决计不会承认,自己不如女人,或者要靠女人活着。
即便真是如此,他们也会更多强调自己付出了什么,强调没有自己,就没有这一切。
因此最终,照顾弟弟的任务,就落在了沉檀头上。
这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
也是一件,他们并未宣之于口的事情。
沉檀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给这个,经常光着身子,什么都不穿的小家伙,当保姆来了。
她还以为,只要像从前那样,躲起来,暗暗观察,或是,尽力融入进去,就能安稳度日。
但这些人,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潜移默化。
即便不摆在明面上,即便不直接要求沉檀带弟弟,他们也总会一致地,叫沉檀意识到这件事情。
“沉檀,死哪去了?”
“无双哭了没听到啊?快点带他耍!”
“囊个又哭了?带个细娃儿都带不好,养你有啥子用?一天到黑就晓得屙粒粑子,用你的时候点用都没得!”
“带他耍你不会啊?耍都不会,你天天在干啥子?又没看到你读书,你屁用没得,活着干啥子?养你还不如养头猪!”
……
不同的话语,不同的声音,传达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们强行,他们硬生生的,把这对姐弟,绑在了一起。
每当沉檀挨骂的时候,阿姊和阿妹便在一旁瞧着,看着。
眼里或许有不解,或许有迷茫,或许,什么都没有。
她们经常在做游戏,或者一人背书,一人独自做游戏。
听到训斥沉檀的话语时,她们就停下看看。
等训斥完,她们俩又接着做之前的游戏,背没背完的课文。
一片天空,两个世界。
一个屋檐,两种生活。
看似遥不可及,实则无限穿插。
看似交织在一起,实则互不相干。
沉檀渐渐地就明白了,只要没有人从她身边,把弟弟接手过去,那么她就必须时时刻刻保证,弟弟一直出现在自己视线范围内。
且不能哭。
不能摔,不能受伤。
不管是谁的错,最终,都是沉檀自己的错。
要明白这个道理,可真不容易。
她挨的骂,比她吃的饭还多。
要是挨骂能抵饱,她每天得撑死。
讨打倒是不至于。
家里有两个老师,祖上又阔过,怎么着,也能勉强称一句:书香门第。
打女孩子这种野蛮行径,在家里还是很不光彩的。
男孩子倒是可以打。
但男孩子,没人舍得打。
可人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
打在皮肉上的痛,很少有人能牢牢记恨。
只要痛过了,只要伤口愈合,不再复发,那些屈辱疼痛往事,仿佛也就消散在时间长河里。
但言语上的羞辱,很少有人不记得。
哪怕时光经年,哪怕沧海桑田。
那些丑陋的话语,总是年复一年,在心上磨成厚厚地茧,叫人破不出去,化不成蝶。
许多言语,沉檀到死,还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