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头，带的是毕业班，考了好些个上重点初中的……”母亲喝酒上脸，人没醉，但面色却有些微红，这微红，正好掩饰了她的谎言。
“不得了！我们还请到了个人才嘛……”干部自然是给面子的。
“是啥子人才哦……”沉檀母亲笑道，“你们领导才是人才，我一个代课老师，你说我是人才，怕不是笑话……”
“不是笑话……”沉檀大妈妈会来事儿，她一面给几个领导满上，一面道，“我们是人才，领导都是天才，地才……”
“嘿嘿！张老师讲话，硬是要得！”副主任笑得眼眯起来了。
教导主任听到了沉檀母亲话里的重点，试探问沉檀母亲：“你还带过毕业班嗦？你囊个不说诶，跑去教三年级，这不是浪费人才嘛？”
母亲扯出这个慌来，当然早就想好了说辞。
无非是教材不通，怕领导不信任什么的。
“那要是喊你来带毕业班，你得得行哦？”副主任顺着教导主任的话往下问。
叫几位干部没想到的是，母亲借着酒劲，直接下了军令状，母亲说：“要是我带，我保证，让娃儿们开学前和毕业考试的成绩，都往上涨十几分！要是做不到，我直接贴钱给学校招老师！”
大妈妈也没想到，沉檀母亲敢这样说。
她甚至吓了一跳。
不知道沉檀母亲哪里来的糊涂心思。
还以为母亲喝多了，在说胡话。
大妈妈便想着救场，她笑着对沉檀母亲道：“吴元初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条儿（方言，舌头的意思）！”
又对领导陪着笑脸，说：“你们几个莫听她吹，啥子老师也不敢说这个话撒……”
教导主任却把这话当了真。
“你真的能带毕业班？”教导主任不是傻子，倒没太计较沉檀母亲立的状言，他主要还是想解决教师的问题。
虽然跟母亲不过刚认识，但沉檀母亲给人留下的印象，尤其是谈吐，确实很文雅，像个热爱学习，且有见识的女人。
最少，跟沉檀大妈妈这种音乐老师身上的气质不同。
所以教导主任没在意什么贴钱的问题，他准备考虑考虑，看能不能调动一下，填补上毕业班语文老师的空缺。
“我绝对能给你带好！”母亲说得很肯定。
她心里很清楚，要想让别人相信自己，就得先让自己相信自己。
看到沉檀母亲这样自信，教导主任确实动了念头。
谈天声停顿了许久。
大家知道主任在做考虑，也不敢高声交谈，都在等主任发话。
“你啥子时候有空，考一哈毕业班试卷，讲两节课给我们听哈子……”年级主任本来想说今天，但想到沉檀母亲喝了酒，就决定还是改天。
沉檀母亲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搏来这么个机会。
在教导主任考虑的那些时间里，她心下一片慌乱。
生怕教导主任直接回绝，把话说死。
又怕教导主任当场就要考教她的教学水平。
更怕教导主任问个什么简单问题，她答不上来。
母亲甚至想好，要不要装醉，先敷衍过去，以免丢丑。
小学水平，她自认能完全胜任。
可母亲许久没接触过课本，课本也经历了改版，她对现在的教材，其实很不熟悉的。
还好，上天保佑她。
今天的运气实在是不知道多好。
竟然什么尴尬场面，都被躲了过去。
“领导下周有空没得？”怕到嘴的鸭子飞走，沉檀母亲还是想更稳妥些。
“不用囊个急……”副主任插话，“开学前一周，都要做准备工作，你先准备到起，我们这边也再看哈，就是找到人了，你也可以往毕业班这边靠一靠嘛……”
副主任的话，叫母亲心弦崩了起来。
“我得行！不用再看了，我现在就给你上一哈课……”母亲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勉强保持着面上的镇定，准备豁出去一把，拼一把试试。
“哈哈哈哈……”年级主任看气氛有些僵，忙打着圆场，双方都劝一劝，“你莫急，怕是喝了酒，有点上头，不清醒，现在毕业班老师没得囊个好找，要好找，都要开学的，我们也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找到撒……”
劝完沉檀母亲，又劝两位主任：“我们今天不是来打麻将的嘛，囊个搞起公事了呢？公事公办，现在是私下嘛，你们在这里上起课，我的折耳根吃起来都不香了嘛……”
那日，沉檀大妈妈又在其中各种说项，各种保证，沉檀母亲表现也很不错，言谈之间，对教学很有独到的理解和体会。
毕竟是做过班长，当过好学生的人，关于学习和管理，多少有些过人之处。
就这么各种情急之下，沉檀母亲便领了毕业班语文老师一职。
若是旁人，机遇到手，便要忍不住庆祝，忍不住自满起来。
但沉檀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她做一件事情，便要将其做好。
她认定一件事，便不会轻易更改。
她愿意去学习，很努力，很刻苦去学习。
从前念书的时候是这样，后来做了母亲，带孩子是这样。
如今接了这个烫手山芋，更是整日扑在上头。
没有教材，便去借教材，去买，想办法搞到手。
不熟悉题目，便去镇里，县里，托人买试卷。
一向不如何亲近的大妈妈，她也张口闭口大姐，姐姐喊起来。
求着要试卷，要题目。
老师的红色黑色钢笔墨水，她向沉檀大妈妈拿了许多。
教师的备课本上头，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有时熬夜看书，先哄睡沉檀弟弟，而后轻悄悄起身，点煤油灯学习。
沉檀夜里睡不好，醒来总见到那个微微佝偻的身影，被昏黄的油灯，投放在墙上，无比的大，无比吓人。
像是西游记里，唐僧师徒遇到的妖魔鬼怪画皮。
但只看那专注神情，又不觉得吓人。
相反，还很令人心生敬佩。
即便沉檀没认真念过书，没有知事，也觉得母亲，是在做什么伟大的事业。
一定是伟大的，不然，母亲的影子，怎么能如此大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