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风酒吧就座落在这座城市某个阴暗的角落,并不起眼的霓虹在落寞的夜里显得诡异而寂静。这条街的两旁有挺拔高大的法国梧桐,不规则的树影映射在地上形成众多奇形怪状的图案。时常会有人过往这条小路。夜归人的生命挥霍在黑暗,而不在晴朗的白天。比如罗。
罗的脚步在凌乱,木然的脸上掩饰不住的还有心中惶恐,虽不是第一次在夜晚走在这条林荫小路。路蜿蜒模糊地伸向远方,以及它的终点,晚风酒吧。他的身边还有田,他说,不要告诉我女朋友这件事。田走在前面,回头略有些揶揄,怎么,你怕你女朋友?罗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他复杂的表情藏在阴暗里。
田是孤独的人。这是罗评价田最合适的一句。他会穿着暗色的棉质衬衫,身材落拓而修长,蓬松的头发会被风微微扬起,露出他额头以及眼睛。他的身边不时有异性出现,容易融入人群,在几分钟后能与陌生人笑在一起。他用孤独的笑掩盖他孤独的悲伤。罗是这样暗暗对自己说的。
田没有再说话,黑暗中罗跟上田笃定的步子。转角不远可以看见隐约的灯光。罗倏忽有些后悔去那间陌生的酒吧。他只是好奇,纸醉金迷的灯光是怎样套住人们的灵魂。他安幸自己拉上了田,他不敢一个人沉 沦在这样的地方。田没有拒绝,毕竟他们是好朋友。
坐在酒吧最不起眼的地方,田微微颔首,饶有兴趣地打量舞池里狂欢的人群,带重金属质感的音乐嚣张地在空气里狂轰乱炸,那些正处于癫狂的人们,拼命晃动四肢,就像疯子,企图把脑海的一切摒除。田的瞳孔眯成一线,好似夜间漫步的猫,踱着轻柔的步子,看那些繁华的背后。
舞池不远处狭窄的过道会有漂亮的女人经过,暧昧的灯光里,她们的眼神迷 离且极富挑 逗,如同拨动琴弦的纤手,撩起失落人的欲 望。田微笑的看那些走过的风尘女子不带感情,唯有笑。
罗会。他想到他的女友,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闪烁的目光,浮躁地摆弄他的手机。在这时,他的眼睛有温存,就像阴霾的冬日里久违的阳光。深爱一个女人的男人是温柔的,他们会躲避异性的目光且不会再容下另一个人。
(二)
田的兴趣是不时地在意周遭琐碎,他没有女友,可以用全部的心思留意自己,和身边,特别是在这种无聊的夜里。他很快注意到远处的男人,左拥右抱。那些小姐不遗余力的在他的怀里搔首弄姿。英俊的男人的确拥有让女人陶醉的资本,让田惊讶的是,他没有往日那些空虚男人带欲 望的笑,而是优雅淡然,宛如欣赏怀中绝伦的艺术品。他喝的是价格不菲的葡萄酒,这样昂贵的消费让人咂舌。富贵,是男人之所以吸引女人的第二资本。
男人敏锐地回头,两人眼神在瞬间交织,接着不约而同地笑了。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微笑,如此默契。陌生男子优雅地离开身边的伴侣,端着细长高脚玻璃杯走过来。田能看出男子的善意,他本也是温和而缄默的人,大方地和男子碰杯。喧闹的空气中多出一点玻璃碰撞的声音。
交个朋友可以么,陌生男子说道,他的声音很有磁力,我叫杨,请记住我的名字。
很高兴认识你,田接过话。男人的友谊是短促而持久的,不像异性,随时可能面对质的改变。两人礼貌地握手,宛如多年相识。杨说,你很特别。田笑纳,彼此彼此。两人相视而笑,各自回座,不拖泥带水。
他是谁,罗停止手中的按动。
一个朋友,田淡然一笑,新认识的。罗侧过头投向那个远去的身影。很奇怪的一个人。
没感觉啊,田耸耸肩,一副夸张的表情。
因为你也是个怪人。罗回了一句,又陷入他的世界。远处的世界在黑暗中沉睡。
两人依旧沉默,他们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田坐回沙发,把脸埋进手里,细细品味着那个叫杨的陌生男人的话。等他再度抬头。眼前多了个冷艳的女子。她很年轻,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矜念与成熟。头发略显凌乱,眼睛上有天蓝色的眼影和眼角浅褐色的泪痣。穿着带有褶皱的T恤。领口发白,看得见颈部的肌肤。她在昏暗的灯光里点上一只烟。田发现女子在盯着他。
你似乎对那个男人很有兴趣啊,女子笑着将滤嘴夹于唇间。顿时烟雾缭绕开,身边有烟草的香味,女子若隐若现。
我对很多人都有兴趣,比方说你也是,田露出微笑,不就正如你似乎对我也有兴趣么?
呵呵,你很会撩女人。女人干哑的笑出声,有点冰冷,如同锋利的刀片生硬地剜着心房里最柔软的肉。田笑答,我不会撩女人,只是喜欢交朋友。
两人无言的对视。
你要知道一个男人拥有太多的女人并不好。
女子似笑非笑地恍眼瞟过杨消失的方向。
我要说的是曾经我也属于他拥有的部分,但现在不是。
是么,田不在乎这样陌生的女人说着陌生的话。每个人都可能这样,出于种种原因,不自知的把自己归于陌生,所以才有了寂寞来袭。
总好过我这种没有女人的人吧。田单手撑着下巴,沿着淡蓝色光影向她眸子望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这次没有势均力敌。
跟你说话很有趣,女子拿出名片,薇,我希望下一次还有机会和你说话,这是你朋友?她指指罗,罗下意识的抬起头,脸上刻着没有感情的冷漠。
田报了自己的姓名。薇说她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有时间可以发电子邮件。背后有人在叫她了。
她无奈地耸耸肩。我该走了。
他是谁,你朋友?
哦不,我丈夫,我们结婚一个月了。田掠过薇的身子向那个男人望去,木讷的脸上颓然倦怠,仿佛一具被榨干血气的尸体,有酒精麻醉过的痕迹,写满了放纵的余味。
祝你幸福,田笑着说。
幸福?薇轻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转身向那个男人慵懒的走去。两人很快消失在午夜的布幕中。田看了看时间,此时凌晨三点过两分。
(三)
田走过都市繁华的街巷。在这个城市里,他有稳定的工作及收入。机械且重复着单调的生活,他早已习惯在这座偌大的水泥森林中迷失自己。
他按名片上的联系方式与薇打招呼。薇说很荣幸你还记得我。思想在二进制的数据里彼此传输,两片特立独行而神秘的磁石,本就该相互吸引,度过相互试探的见招拆招,之后才是足以承载故事的载体。
薇的邮件是第二天来的,田在整理邮箱时意外发现这封邮件。
田:回家的时候和丈夫吵了一架,当他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时,我竟发现自己可以失去知觉,苦楚而悲哀。他不允许我和其他的男人有过多的交谈,他的占有欲太过强烈,让人窒息。远处的天空已经可以看见灰晦的云,天快亮了,可我眼前仅有黑暗,太阳升起来了,我的光明在哪里......!
薇的信后面打了一大串省略号,在最后加上醒目的感叹号,如同突兀的荆棘,穿刺着肉体,鲜血淋漓。
田叹了口气,在回信中写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然后隐匿在黑暗中,电脑暖色的光闪耀他的脸,面无表情,呆滞的看着屏保上的彩球灵动地游走,陷入沉思。他的身上有过太多的过去,看见某人的经历,会想起过去的自己。
接到罗的短信田还在吃饭。
田,快来,凛生气走了,快帮我找。
田穿上外套匆忙向罗家里跑去。田知道,罗是笃定的人,唯一能让他失去理智的只有凛。楼下罗在焦虑地徘徊,两人没有多余的话语,分开寻找。
田在那条有法国梧桐的绿茵道里接到陌生的电话,是杨。难为他还记得这样一个朋友,他说来晚风酒吧,我请你喝酒,希望你不要拒绝。田刚想拒绝,倏然想到去酒吧碰碰运气也非但不可,于是欣然前往。
酒吧兀自放着靡丽的音乐,昏暗的灯光里夹杂着各种气息。杨是最醒目的,通常漂亮的女人群里一定会有他的身影。田是从他身旁清决的女子认出他的。杨背对着他,所散发的气质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富贵,不乏高傲与自信。以至于田一眼就能认出他,尽管两个并不熟识的男人。
嗨,杨。
杨转头打招呼。田保持着一贯的微笑对杨旁边的女子轻轻点头以示友好。女子秀美清淡,与酒吧混浊浓艳的气氛格格不入,长发如海藻般柔顺地披在肩上,身穿白色棉质连衣裙。
这是我女朋友,杨毫不掩饰自己与女子的身份。
她叫清。
田感慨着这种沉迷酒色纵欲狂欢的男子也会有这样清纯的女友。清没有说话,寡言沉默,细眉间有化不开的忧郁。田不是喜欢绕弯的人,向杨说明来意,以及罗和凛的关系。
太执着的一个人,杨笑了一下,爱情么,就那么回事。这会儿还卿卿我我,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反目成仇。
哦,是么?
田顿时来了兴趣。清的眼里不知何时闪过异样的光芒,忧怨,恼怒,还是什么。
爱的太多就会廉价,我的朋友,你记住。
杨拍拍田的肩膀。当你面对一个女人时,千万不要投入太多,否则,就会让她们以为这是应得的。
吝啬太多,偶尔的施舍会让别人感到弥足珍贵。
田一副醍醐灌顶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点头。
就把爱情当作这杯酒吧,杨端起身边的高脚细杯,波光透亮,在绚烂的霓虹里反射斑斓,里面紫色的液体在颤抖。
一杯酒你或许能接受,两杯,三杯呢。厌烦,极度地厌烦,甚至有想毁灭一切的欲 望。杨闭上眼,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身旁的清神情凛冽,呼吸凝重。
杨哈哈一笑,放下杯子,英俊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润。
失陪了,你们聊。
田有些许尴尬,看着杨的身影消失在舞池欢乐的人群里,脑海中嗡嗡作响。
(四)
两人无言静坐,田感到时间开始变得缓慢和绵长,清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长发耷下,夜色中竟有凄楚的美。雪白的衣裙映射着舞池中闪烁的灯光,红,绿,紫,黄......
嗯,杨是个不错的人,田并不适应周遭的沉寂,他试图打破僵局,你们是多久认识的,有多久了...嗯...还有......
女孩没有说话,宛如一座曼妙的玉石雕像,颔首沉思,隔绝千年这个陌生的世界。田对自己所处的境遇意外地感到好笑,甚至有种想起身离开的冲动。他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浮躁,耳边回响着昏昏沉沉的音乐,舞池中舞动的人群,歌手竭力的弹着吉他,兀自陶醉在自己编织的童话中。
一分钟后,他看到她哭了。起初只是模糊的看见白色衣裙上暗淡的湿斑,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听到女孩的啜泣,才意识到女孩的眼泪。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田看得见女孩背上突兀的蝴蝶骨,轻伏在她的身上,短暂地休憩。他叹了口气,拍拍女孩赢弱的后背。隔着质地柔软的衣服,可以想象女孩如丝般光滑的肌肤。他无奈地摇头,仰头灌下一杯酒,味道甜腻,却涌出丝丝苦涩。
田一直等到杨回来才离开。杨在她身边,牵起她的手。女孩停止抽噎,却依稀能分辨出眼角的泪痕和挂在睫毛上的泪珠。
目送两人离开,他才站起来。看看表,此时是凌晨三点零二分。
走到酒吧玄关,才看见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凛。他拨了罗的电话,扶起她向外走去。后半夜的星空是寂寥的,另行几点光亮让整场夜景更加落寞。晚风徐徐,鼻息间可以闻到凛淡淡的体香。穿过那条熟悉的小路,前方凸显出高大建筑的轮廓。
这是哪里?
凛含糊不清地问着,她的嘴里发出浓烈的酒精气味。
我们回家了,凛,不要害怕。田扶着凛,他的脚步轻慢宛如无声电影,演绎枯萎的镜头。
不,我不要回去,不要。
凛没有丝毫清醒的征兆,被麻醉的人容易在自己幻想的梦里,长久的活着。
田木然,拍着凛的背,好了,不要闹了,罗在担心你的安危,你这样不好。此时的田感觉像在哄一个稚嫩的孩子,试图扭转她仅有的固执。
不,我不要回去,让他去死吧,我恨他一辈子,一辈子。凛呜呜地啜泣,他把我抛弃了,早知道还不如跟你.....
.不,你不能,真的。田脸上的肌肉不禁抽 动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温和地凑近凛的耳边,罗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你的人,你失去了他,可能真的就失去了一切,他没有抛弃你。你知道么,爱一个人就像火花,只有在黑暗和寒冷中才能体会,他能给你最温暖的热量,而我呢,我呢......他嘀咕,没有再说下去。
凛没有再说话,只是小声的哭,冷不防一反手,将田紧紧抱住。
他可以感觉到怀中缺少几许温存的躯体,以及承载的伤痛和哭泣。他感觉到眼前坚强的女子是那样彷徨。其实她只是用自己的倔强维系着脆弱的心灵。
田突然想到,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看见罗跑了过来,想招呼罗,愣住了。罗的表情有些僵硬似乎带着虚伪的面具,接着恢复冷漠,让人看不出丝毫的端倪。他将凛送到罗的怀里,手心还有女孩未干涸的泪痕。罗转过身,小声的对女孩不知呢喃些什么,凛只是紧紧地抱着罗,保持沉默,两人渐渐走远。
看着依靠在一起的身影远去,田的心中倏然一惊,颅内的某处开始剧烈的疼痛,他感到有些眩晕。疼痛在与心脏一起钝重的跳跃,间息而有规律。
我怎么了。他勉强撑着自己的头。是我自己丢失了什么,还是其他什么......
我不知道。
回到家,田略有倦意。打开电脑,有薇十点多发来的信。
田:
也许你能感觉到我心中的绝望,一个曾被世俗抛弃的人是如此地渴望与生俱来的安全感。我爱上那个人,并为此放弃一切,因为他的财富和相貌,仅此而已。他赋予我欢乐,但对于我的痛苦太微不足道。空洞的感觉是你从未体会过的,那种被一下子撕碎的痛楚刻骨铭心,尤其是女人。所以,在经历过那些以后,哪怕是一个乞丐怜悯地施舍也会摇尾乞怜。吕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我不愿意。我是他第四任妻子,许多人都忍受不了他的轻视和摧残,但他收留了我,比起以前的那个他,要好上一万倍,至少他可以给我名分,仅仅一个名分就够了。也许你会对我嗤之以鼻,但我觉得,总比一个玩物要好吧,虽然这一切随时可能消失。我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的相信你,连身边的朋友都无法与他们交心,可能是我孤僻的原因。
他终于知道薇那天不屑的表情和隐藏于心中无法宣泄的情绪。他明白曾经拥有过薇的男人是谁,而现在,他和他是朋友。
他用清水洗了一下脸,挥散那些疲倦的烟云。手指在键盘上轻快的跳动:也许我无法深切地体会你所拥有的悲伤,但我只想说的是,人一生无法逃避悲伤,但可以去试着适应。悲伤的尽头也会有快乐,只是人们的不自知罢了。
关上电脑,他暗自摇摇头,望向窗外的夜色,他的眼神凝重而悠远,他想起是否也该拥有一份爱情,抑或是向往,这样恍恍而终的度日终是自甘堕落,会在不经意间腐化自己的灵魂。
他想起很久以前深爱过的女子,朦胧中走过那条深邃的过道,它可以抹去一切,却无法抹去那道明媚的伤疤。就像身上醒目的纹身,包括最后的离别与感伤,蕴藏在他的举手投足间,欲盖弥彰。
田沉沉的睡过去。睡眠是遗忘最好的方法,它让人预置空白,把拾起的记忆留在清醒之后。远处的天空刚刚破晓,偶尔会有鸽子掠过浅灰色的铅云。
(五)
田的生活方式沉闷固定,他的生命里省略掉那些碌碌的车流和人群,以及都市繁华的霓虹,波澜不惊地在灵魂深处镶上一道道细密的纹路。他习惯了和薇的联络,把每晚的习惯变成守候和对那些虚幻文字的依赖。薇说她可以适应现在的生活,像他一样对一切的干扰默然忽视,麻木但却安然。
他时常会穿过绿荫道去酒吧度过。有时和罗聊聊私生活。罗说那次以后,凛好了很多。生日那天他送她一串项链,她搂着他的脖子感动得掉泪。田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情格外珍惜,并为之付出太多,紧紧捏在手心的冰块会化得那样匆忙。田生怕有一天会印证杨说的一样,爱在他们彼此间一钱不值。
还有清,这个易被人忽视的女孩,先是一两次不太自然的寒暄,尔后熟识,两个原本陌生的世界开始微妙的交织。清会告诉他眼下正在干的事情,无非是读书或者看无聊的肥皂剧。他知道她的身边一定没有杨,如此寂寞却不孤独的女子。
发过两三条短信后,手机的那头就是一片空白。两人依然保持沉默,好似从未邂逅一般。田的耳膜刺痛,心里烙下深深的脚印。罗的短信悄然而至,告诉他和凛的故事。他说我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田把杨的话告诉他,中间停顿了好久才回过话。
我会感到疲倦,但我还能放弃么。有时候感觉就像深渊,还是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我不能放弃,就像我的生命,我能摆脱它独自离开么?
有那么一瞬间,田倏然感到悲哀,不光为罗,也为自己。
(六)
周末的晚上,田接到薇的电话,邀他和罗出来玩,晚风酒吧,那个熟悉到让彼此不会感到意外的地方。
酒吧的确是个让人上瘾的地方。田微笑的对薇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不是酒吧,而是酒精,以及那里的空气。空白是人们追求的最好遗忘烦恼的方法。薇说,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
田说,这是罗,还有凛。薇身后的陌生男子嘴角抽 动,眼神里田看出了不屑。我的丈夫,薇指着身后的男子说,他叫吕。
田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眼前的男子,虽然他们是第二次见面,多次被薇提起。吕侧目斜视,满嘴酒气,频繁婚姻的男人脸上略有沧桑,深刻的法令纹,皮肤因干燥而多一些许碎屑,目光无神散乱,却透着戾气,络腮胡须,不修边幅,随性而不羁。
你好,田友好的伸出手。他没有理会他,喉结上下翻动,象征性的嗯了一声。田尴尬的收回手,罗沉着脸。只有凛和薇说话,表情丰富活跃。
薇大方地牵起凛的手向舞池走去,后面是三个各怀心事的男人。吕的眼睛死死盯着凛的后背,有意无意瞟过她的脸和发梢。田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愣了一下。
但愿今晚不要出什么事。田附在罗耳边小声的说,罗没有转头,他们都是僻静的男子,一个动作就能看出对方的意思。吕的步伐略微加快,没有和他们并肩同行,田才看见他左脸的疤痕,自太阳穴到嘴角,狰狞恐怖,皮肤外翻,欲裂的伤疤如同闭合的嘴,包裹猩红的舌苔。想起薇那张姣好的脸,田不禁皱眉。
走过林荫小道就是酒吧,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却让田感觉漫长。灯光依旧暧昧,午夜的摇滚音乐狠狠地撞击胸膛,耳膜传来阵阵刺痛。高大的音响张扬地放出混淆不清的劣质音乐,嘈杂昏沉。
我们去跳舞吧,凛拉起罗的手对他们说,四个人站了起来,除了田。你们去吧,田说,我不喜欢拥挤的地方,我替你们看着座位。
吕没有说话,事实上他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黑暗隐藏着他的丑恶,如同尘雾,覆盖在他的左脸。他转过身,径自向舞池中央走去。
那我也留下吧。薇说,吕没有走远,回过头,田看得见他眼中嫉愤的光芒一闪而过,嘴里冷哼一声。三人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
现在只剩下他和薇,田唐突地感到惊喜。
你应该去跳的,我只是....田没有说完。
你不用劝我的,薇笑着。他看见她闪烁着蓝光的眼影,妩媚而艳丽。决定的是我自己,不是别人。
田不自然地端起酒杯,仰头喝下一大口。冰凉的液体穿过心脏,他喜欢这样倏然心惊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一直习惯于自我封闭的空间。虽然每晚隔着屏幕前的守候,但那只是冷淡且充满诗意的对话,彼此望不到边际。此时不是。
你是一个很矛盾的人。薇盯着他。
是么?
是的,刻意排斥着别人,却又无奈地融入其中。薇的眼神让他感觉像一只匕首,一下子贯穿胸膛。不像我,无法融入,孤立地前进。
也许是吧,田叹了口气,每个人都会隐藏自己的柔软,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这个世界太复杂,而我们只是一味的单纯,我还不想去尝试,或者说没有兴趣。你说呢?
谢谢你给我的回信,薇没有回答他的话,我还没有如此和别人畅快淋漓地谈过。薇的眼里有光泽。
不用谢我,谢这家酒吧。田举起酒杯,两人一饮而尽,然后对视而笑。
你相信婚姻么?薇问道。
没等田的回答,舞池那边人群沸腾引起两人的注意。他们站起来,看见吕摇晃的身体。
罗倒在地上,紧捂着头部,指隙间有红色的血液渗出。凛蹲在他身边,大声地哭喊求助,周遭没有一个人上去。
吕在狂笑,一手擎着半截啤酒瓶,一手向凛伸去。
你是我的,全部都是,而不是这小子。吕走向凛,田看见他有欲 望的嘴脸,如同某种饥俄的野兽。
他又喝醉了。薇蹙着眉头,一副厌倦的表情,无奈地奔向那边舞池。
吕还想上前,被薇拽住。你醉了,咱们回家吧。
走开,贱 人。吕挣脱薇,抬手一耳光,将薇狠狠打在地上,用力地踩。嘴里声嘶力竭地吼着,你这个烂 货,贱 人,垃圾,粪桶......
薇倒在地上,双手拼命地护住头。她的嘴边有鲜血,头发盖住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周围寂静,仿佛那些嘈杂的音乐倏然停止,每个人的呼吸声都那样刺耳。
没有人敢上去,如同欣赏一出舞台剧,薇就是倒在舞台上的主角,血泊中泛着泪漪。一切发生的太快,等田反应过来,吕又准备向她的头踢去。这一次田没给他机会,抱起薇,用后背挡在薇面前。他感到背后一阵酸楚的疼痛袭来,接着全身无力,但仍死死将薇往怀里靠。从开始到最后,整个观众席孑然一人,等待剧终凋零。
田回过头,远处的灯光刺眼,他看见模糊里混乱的演员以及无声的对白,令人不住的颤栗,恐惧惊慌。薇的身体冰凉,在田的怀里颤抖。她轻的如同一片纸,田抚过她的长发,赤目怒视着不远处那个失去理智的男人灰暗的瞳孔。他感到自己从未有过地要保护怀中女子的冲动,强烈而温暖的撞击身体。
人们静观着一切,直到吕被闻讯赶来的监管人员带走,一哄而散,又恢复了喧闹,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七)
凛陪罗去医院。薇在田的怀里躺了好一阵子,脸色稍缓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她的脸上残留着指印,头发低垂,遮住眼睛。
对不起,薇歉意地说,没想到请你们出来会发生这种事。她撩撩腮边发末,耳根有血顺着侧脸流下,顿时被鲜血染红满手。她的身子晃了晃,钝重地倒在田的身上。
薇的头破了,田手忙脚乱的撕扯下衬衫的一块为她包扎也无济于事。血很快渗透灰色的亚麻布,暗红色的血迹在灯光与夜色交替中显得格外刺眼。他把她送进就近的一个私人诊所,血已经凝固,头发粘的一块一块,紧紧贴在脸上。薇的脸有濒临死亡的土灰色,咬着嘴唇,手指冰冷,身体蜷缩在田的怀里。淡蓝色的眼影模糊,忧郁纯净地宛如墨蓝色的星空。
我冷,这是薇晕倒前说过的话。然后就是几天之后了。
薇缝了七针,在田的家里昏迷沉睡。她太累了,上天予以她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即使再果敢,也终被彻底击溃了。
田请了一个星期假照顾她。在他眼里,她像某种盛装气体的容器,时刻警惕手中的瓶塞,田不能断定没有抹去存在,融化于空气的一天。薇一直说着胡话,高烧不退,时而喃喃田,对不起,对不起,时而心碎般殷切地念着杨的名字,然后诡异的媚笑。有时又是如尘般寂静,甚至怀疑生命早已逝去。对她而言,生命是否还寄宿于这个腐朽的躯壳有什么区别。
直到三天后,田买菜回到家,薇已经坐在床头,对着电视里无聊的肥皂剧吃吃地笑,表情如孩子般烂漫。
好了?
嗯。
简单的对话,田一如既往地做饭。厨房传来扑鼻的香味。饭菜端上,两人默然举筷,前后无声。
田说,吕被拘留了,叫我们回来等消息。薇哦了一声继续扒饭,背对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的肥皂剧笑个不停。
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来都是观众,静静聆听,不参杂任何自己的意见。而眼下要不知所措地给女子传递信息。
还记得我问你的问题,薇转过身冲他说,现在你相信婚姻么?
也许信吧,田望向窗外,有一对鸽子相互梳理羽毛,世间并不是事事如此,相濡以沫,白首偕老,不是么。看见薇无奈地摇头,他低首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腼腆地挠挠头,我感觉自己并不懂婚姻的真正含义,如果让我恋爱,估计和罗一样把什么都陷进去,我和他是一个平面的人,宁愿把永远比作暂时的永恒。
他坦率地笑,不过现实如此,我庆幸自己并未拥有爱情,或者说失去了,我在看着别人,我很清楚别人在此刻处于什么位置,如果换作我,我也会迷茫,但我始终坚信其实它并不坏。
薇沉默,他听到她鼻息间的叹息,幽怨沧桑,顿时他的心里陷进去一块。
你也被伤过,我是说从你的话间我也感觉到你似乎不想重提的那些,薇盯着他的眸子,你的睿智和冷静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感情就这样轻易地流露,你的心痛过,难道没有对此产生过质疑?
我想还是相信,人们总会偏执地相信一些不符合实际的东西,在虚幻中寻找不会稳定的安全感。尽管我是失败者,但我不是哲学家,更不是尼采或者柏拉图,没有权利否定一切,不能也不可以,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么?
我想婚姻是一场赌注吧,薇开口说,对女人来说,她们把生命的一切押进这场游戏,青春,金钱,容颜等等,有人赢了,可以笑着安慰自己幸福,有赢就有输,却输尽全部。呵呵,所谓的幸福无非就是这场游戏唯一的赌码。
薇惨笑着,脸色憔悴,眼泪最终没有垂下,也许我们都可以走进去,输不起的只有自己。我不想豪赌,只是在找一个可以安稳的家。
田还想说什么,薇已经放下碗筷起身走开。这时她手机响了,她拿起电话低声是哦了几句。
是吕来的,他很孤单。
是么,你该去看看,但你的伤还没好......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过几天......
好了,田,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打断他的话。我听你的,我知道你是唯一在乎过我的。她冲他俏皮地眨眨眼,田的脸红了一大片,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就像做错事的孩子。
我走了,薇提起沙发上的挎包,谢谢你。
田追到门口,你的伤还没好完,自己注意点。
嗯。
薇已经下了楼,消失在视线里。
田叹了口气,空荡的房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冷清的空气还残留着薇混合着酒精与化妆品的微醺,以及淡淡的体味。他独自品尝,心里一颤,诚惶诚恐,莫大的失落涌上心头。
他决定去看望罗。那日之后,他便将所有的心思放在了薇身上,这让他感觉到愧疚。虽然他明白这并不能缓解罗的疼痛,但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毕竟他们是朋友,更是他引见薇与罗认识。
(八)
狭长的走廊上,不时传来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这样的氛围让他几欲窒息。夜半的灯光洒在雪白的墙上,印射出黑色的剪影。他的脚步声放在悠长中回荡。罗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
近了,门里有激烈的争吵声,是罗和凛。罗似乎很生气,沉闷的声音夹杂在哭泣中。他试图分辨他们说话的内容,门开了。田看见门口涨红脸的凛。
她的脸上有泪痕,头发耷在后面,几缕垂下,遮盖住倔强的表情。
田刚想询问,凛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他。她在他的怀里大声地哭泣,一如之前。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中泛起涟漪。
行了,行了,罗刚刚受伤,脾气不太好,明天就好了,你要珍惜他的爱。他在她耳边说。
我知道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累,太压抑。在他身边我感到害怕。凛的声音颤抖,激荡他的心弦,田感觉被人高高举起,再重重地摔在地上。支离破碎,胃在不住痉挛。
有时,我甚至感觉在你怀里比他更有安全感。
你想的太多了,罗不是这样的人,其实你们一直是快乐的,只是没有在意。他觉得自己的解释那样无力。
如果,凛咬着嘴唇,我说的是真的呢,包括那个晚上。凛的话让他心里某处猛的一抽,他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推开她。
门再次被打开,是罗。他的眼中布满血丝。田看见他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罗闭上眼,漠然走过他们身边,消失在走廊尽头。
田没有追上去,他分明看见罗的身体在迅速的远离,风在嘲笑,徘徊在他的身边。他不知所措地目送罗远去。他觉得自己在失去,如同逝去的时间。凛追上去,路过拐角,回头惨淡一瞥,留下呆滞的田。
田怅然地离开,不知所措。那条狭长的走廊就如一张泛黄的照片,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他没有去找罗问个明白,他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向罗申辩什么。无法释怀的伤痛就放在一边,等它落满灰尘。
没有再去细想,他是个很容易忘记的人。只是夜深人静会有一些琐碎的残渣梗在心里惶惶不安。有时遇到杨,或多或少向他倾诉。他提到过薇,杨想了好久才含糊地说那是个奇怪的女人。这样的回答,他并不会感到意外。
杨说,女人是玩物,但也有主人,一如万物都是主的奴仆,属私人用品,其他人碰不得,所以敬而远之,不必去惹不必要的麻烦。
田默然。
薇在邮件里告诉他,吕回来后他们又吵了一架,她的旧伤口撕裂,又缝了四针。那一刻我想到了死,想到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但我制止了这个疯狂的想法,因为你那么诚恳地告诉我要适应悲伤,不是么。我是真的相信你的每一句话,虽然我丈夫威胁我再和你见面,某天会弄死我,但我毅然相信,我看好的人一定不会错,更不会害我。如果在你和他之间作出选择,我宁愿拿这样所谓痛苦的幸福去换那几日在你家里的快乐。在我看来,那样的才是我想要的家和生活。幸福,真的和时间无关。
田感觉自己像个丧心病狂的罪犯,把薇带进深渊。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挽回,除了安慰只有安慰,以及和她一起的疼痛。
薇:
我能懂你的痛苦,但眼下我我只能说婚姻不是单纯的过家家,你要珍惜。吕和你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你们经历太过频繁的刻骨铭心,所以麻痹。也许是不该说的,你们是在相互拥抱的整体,相互取暖,等待明天。
他打字的时候,手在颤抖。倦怠的延伸扫过,按下“发送”。拥枕而睡,沉浸在二进制数字飞速滑行的梦境里。
(九)
杨说,人生什么都可能失去,所以要不断追逐前方,金钱,女人等等,但万不可当真。当你眼前只有这些时,离死就不远了。
田的笑容有些干涩。
酒吧的灯光阴郁,远处有几棵昌盛的热带植物。柜台上的服务员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望向狂欢的人群,如同一幅油画,冰凉,浓郁,淡化不开。
坐在杨身边的还有清。如植物般的女子只会在黑暗的怀抱里悄然生长。田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不自然,却习惯在晦暗的夜里。他对她始终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在里面,不只是怜惜,也许还有其他什么。
夜晚精力剩余之时,田就会来到酒吧,像回到某一处稳定的归宿,只是在那时才会倏忽想起。碰到杨,田隐约听说杨是这间酒吧的股东之一,如此富有却不珍惜的男人。
你们好好聊聊,我去舞池那边玩会儿。
杨似乎很放心他与清的关系,毕竟活在危险性中的人对于此刻小小的过场,只是一个笃定的玩笑而已。
杨端起酒杯,离开他们,这熟悉的场景让田感到好笑。
你觉得和他在一起好么?田一直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不仅仅有好奇。他觉得有必要和她谈下。
清把头转向一边,他看到她的恐惧,仿佛眼前惊骇的怪物。他们清冷地对峙,这对夜里虚幻的朋友。
田的情绪有些激动,眉头紧蹙。清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她和他都在逃避。
田冷笑一声,你不能回避这个问题,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帮你。清痉挛了一下,无意间身旁清细的高脚玻璃杯打翻在地,玛瑙绿透明液体洒满一地。
她弯下腰,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垃圾。
能告诉我么?
为什么?
清抬起头,眼圈略红,表情严峻,请不要管我的私事,好么?
清的话让田措手不及,如同咽喉哽下一块硬物。
他摇摇头,的确没有理由,他还记得杨对他说,好奇是会带来灾难和罪恶的。他只是看客,舞台上的一切与他无关。何况他也没有力气去找什么牵强的理由。起身,喝完剩下的液体,离开坐位。
好吧,我告诉你。
清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混杂着音乐。他顿住了脚步。
我不想再放弃了,清咬住嘴唇,你要知道,我曾经背叛过他。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直到后来那个男人抛下我,骗了我的所有。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他宽容了我,你说我还能放弃么?
他说不出一句话。清没有流泪,但好几次都看见蓝色的泪光在她身边氤氲。圆弧型的液体滑落,像刺破黑暗的陨石,飞过宿命,燃烧殆尽。
他终于明白薇的感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把自己掏空后,会依恋甚至痴迷于梦境,那种脱离实际又与实际紧密的幻象。不忍再看她凄楚的面容。闭上眼,晃眼竟看见杨邪恶的笑脸,如同蔓延的藤萝,爬上鲜红的心脏,悠然吐出毒液。
杨在笑,他在说:我会报仇,不是我的东西我会毁的一干二净,别人也别想得到!
他被自己的怪念头吓了一跳。再去看清,再难捕捉到她内心深处的忧郁,犹如一块磐石。他的心沉了下去。
(十)
他以为自己生命的火光,会在夜晚度过直至熄灭,即使再加上酒吧沸腾的音乐和沉迷的酒精。已经好久没有和罗再联络过,他知道他们朝两个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终于行同陌路。只是还有凛,倔强果敢的女子,让他明白周围发生的并不是某一个晚上宿醉的臆想。凛通常穿黑色夹克,描着浓妆在酒吧不起眼的角落买醉。田时常会找到她,然后天南地北的侃谈,更多的还是罗。
她说受不了罗那样复杂的眼神,他们常为琐碎的小事争吵,没有理由,抵死纠缠。结局是罗保持沉默,尽管省略过太多的话语。但就像一颗炸弹,藏在他的眼中,没有爆发,却时时扣人心弦。这种无法宣泄的愤怒至始让凛害怕,也许真的只有逃避。
她有时回忆和罗刚恋爱的情景,幸福里有对美好的憧憬。罗说会给她一切,凛相信。凛对田说的时候,他看到她心中的期望被强横的撕扯,鲜血淋漓,而最终的操纵者是谁,他和她只能苦笑。这样的笑声会刺痛全身每一寸皮肤和毛孔。
他没有说话,再多的话也无计于补。酒精是最好沉 沦的媒介,只是两个人会沉到深渊的最底层。田只是从她的话中大抵了解到罗的情况,虽然他们是否还能成为朋友还有待商榷。直到那天罗站在他面前,他才发现曾经熟稔的男子此时竟如此陌生。
田拥着醉得不醒人事的凛走出门口,罗站在门前的街道上。他浑浊的头脑醒了一半,他看见罗消瘦的脸,心力憔悴的他在风中有些孱弱。凛的身体一挺,眼睛睁得很大。
田看见罗大颗大颗的眼泪沉沉的掉,身体缓缓跪了下去。他说,田,我求你,不要再和凛往来,我不能没有她。
田的脑海空白成一片。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
接着凛发出凄厉地哭声,捂着脸扎进夜色里。罗呆滞地望向她的方向。远处晚风徐徐,车灯一晃而过,听见尖利的刹车声,和风里缓重的物体落地声。
田抬起头来,狠狠一跺脚。刚转身,罗猛然站了起来,拉住试图追向公路那边的他。
不用你管,他的脸已经扭曲,全身紧绷,忽然又想到什么,委顿下来,面带乞求,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么,就一次,让她知道我还爱她……我给你钱……求求你。
他从口袋里胡乱掏出钞票,夜风来袭,纸片满天飞舞。
这不是交易,现在是救人啊。
救人也不要你管,罗面目狰狞,田想挣脱他,被一把推倒在地上,起脚,田感觉腹部一痛,整个胃开始不断痉挛。全身无力,软软地倒在地上。
罗终于停了下来,喘着粗气,转身朝凛消失的方向跑去,回头冷冷地说,你是个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希望你离别人远点。然后投进黑暗。
田醍醐灌顶般一惊,那一刻分明听到有什么落地的声音,清脆刺耳。
我真是那样的人么,怪不得身边每个人都充满着悲剧,每个人都能听到他们无法回避的痛苦,原来我就是操纵者。
我是么?
他艰难地爬起来,身体摇晃了几下,最终定住。远处夜市沉默,渐次露出休憩的继续,此刻他感到莫大的幻听和疲倦。
(十一)
没有勇气再回到酒吧,田宁愿在街边度过。踱在城市某个角落,没有顾虑,放下一切,远远地观望狭长的隧道尽头,人影闪动,甚至就坐在地铁站台上,看列车一班班驶过,灯光照不到地铁离去的方向,给人增添几分莫名的暖意。
他想,从一开始和凛就无一丝瓜葛,只是在尽力地帮罗,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是他想到的太少,还是别人想的太多。他只知道自己和罗一样,都不是能够独自照顾别人的人。他以为他的加入可以,没想到陪进自己。不能面对的就逃吧。远远的,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去,不再插手人间。他记不得这是哪一部电影里的台词。逃了之后,真能解决问题?他不知道。付出过的代价,总会有人来收拾这摊烂局,我可以彼岸观望,安静的离开,狼狈而无奈。
白天工作,他是爽朗的男子,脸上有谦意的笑容,有谁能闻到他在夜晚隐匿于黑暗中的气味。就这样流浪,如同轻 吟着夜半歌声的幽灵,不安的揣摩时间沙漏里的细沙缓慢细碎地流淌。
杨去国外出差,是周六那天走的。在飞机上给田发了短信。
帮我好好照顾清。
这是自遇到杨之后,他感觉短信之间最长的句子。那个时候,田竟笑了出来,发自内心的畅快。他明白是为了清,也许也为自己。
高兴过后就只有空虚,如同耗尽能量的外壳,空洞令人窒息。他对薇说,杨走了。也许这意味着我会失去一个朋友,虽然你一度恨他。
薇说,或许经历了才会懂得,失去的不是过去,而是永远。来不及挽回,徒增伤悲。
田继续问,你有过友谊么,那种能无悔的付出的。
薇反问,你相信友谊的牢固么。
他点点头。
你真单纯,薇揶揄,最难添补的就是友谊,往往只在几句话之间,没等开口,就什么也没有了。友谊是依赖物质存在的,就像感情,随时都可能变质,或好或坏。
他想起了罗,想起了很久以前不愿意再回头的往事。几年,几十年或者更久的相处能在一瞬间溃散,不及多想,如此不堪而脆弱。
如果,我是说如果,希望你不要介意,田打出一行字,杨再对你说爱,并且能认真的对待你,你会接受么?
呵呵,薇笑了起来,有过么。这就像你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找到你并对你说我一直都知道你的付出和为我的改变,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
田不语。
走过的风景你能再回头重温么,那时眼前的人只是爱的那个理由,或者愧疚,你只是它们的承载物,走不长远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那我们呢,他不假思索的打上一行字,那边的薇已没有再回答。
田关掉电脑,无声的叹息,回到自己的寂寞,仿佛曾经发生的都是虚设,在脑海里蒙骗自己。
身旁的手机蜂鸣震动,是清,能在午夜给他打电话,让他吃惊不小。
几分钟后,他披上外套匆匆出了家门。
杨的别墅在这个城市郊区,出租车司机聒噪的讲着什么,田含糊地应付。路向他眼前涌来,在发动机嗡嗡的声响中淹没在自己脚下。
凌晨三点零两分,他习惯在这样暗涌中平静,但此时呼吸急促,能感觉到心脏骤然加快的频率,如此亢奋,让他颇感意外。
别墅越来越近,巨大的建筑物轮廓融入黑暗中显得格外神秘。他想起中世纪的古堡。在门口拨了电话,许久,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开了门。
请问是田先生么。管家瘦弱单薄,可以看见光滑的前额和突兀的颧骨。
田点点头,两人随后进去。
台灯下坐着的就是清,跟田设想的一样,一个人静默的看书,甚至可以准确的猜对那书一定是关于哲学或是宗教的内容。她没有注意到他,直到走近身边,她抬起头,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的微笑,淡定且从容。
谢谢你能来陪我,她对他说。
(十二)
不用,大家是朋友嘛。能帮朋友分担一些忧愁,我很乐意这样做。
你的夜晚一直很有时间么?清把书合上,放在一旁。
也许是吧。田点点头。
你不会疲倦么?
疲倦……田似乎是第一次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的生活在这个城市中虚度,不知所终的过往萦绕身边,以至于忘记包围以外的失落和惆怅。
田感觉有一种近似于裸露的错觉,不及应付,脑海里的理智只有苟延残喘的机会。令人好笑的是,他曾一度充当凶手,而此时他是那只可怜的羔羊。
两人陷入僵持。房间里有的只是时间在空气中匆促的脚步声,钟摆来回作响。
每个人都会疲倦,只是取决于是否能够藏在心里而不外露。清淡定的说,换了个姿势,就像我,疲倦是心灵的挫伤,与肉体无关。
你没想过逃避么,田问她,你应该看的清杨并不是真的爱你,我想那是报复,或者可以说是……
别说了,清打断他的话,他看得见她颈上青绿色的血管,你不会明白的。她的呼吸急促,眉头有沁密的汗珠。
又是无声的结局。田昏昏沉沉的睡去,只记得清在耳边模糊的呓语着谢谢和次日清晨他匆促搭车去上班。
(十三)
田收到杨的信还在上班,助理把信件递过来的时候,他才隐约记得杨出国已有一个月。
田:
见信安,还有清。我在这边一切顺利,生意兴隆,勿念……唉,自己的生意当然不用操心……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你们不用为我担心而已……算了,我迟迟没有勇气写下这些无关紧要的,只是能遮掩内心深处的丑恶。我的罪行终于得到应有的惩罚,很丑陋的病,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毁灭了我一生。不知道能干什么,目前在美国一所镇上医院养病,没有人愿意靠近我,每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无不遮鼻掩嘴,我是他们眼中的垃圾,肮脏而且罪恶。人情冷暖彰显此时竟如此淋漓尽致。才发现自己每天渴望的不是金钱或者女人,而是明天的太阳。黑暗中的每时每刻都会有莫大的恐惧,怕自己再也不能醒来。无知的等待死亡步步趋近,我该怎么办。请不要告诉清,我想为她留下最后美好的幻想,我欠她的太多,拜托了。
——杨
田无法回避地揣测出字里行间绝望的气息,杨的笔迹扭曲,甚至可以想象他握笔时微微颤抖的右手。他的心里有同情,更多的是解脱,贯穿于他和杨之间那条透明的线,在彼此之间不停的徘徊。他突然想笑,但一股无法宣泄的悲哀涌上心头。他在为一个女人笑,他在为另一个女人悲哀。
田在电话里对薇说,你知道么,杨去了国外,得了病,正在疗养。电话的那头没有回音,薇的沉默里隐含着她特有的关怀,深恶痛绝的背后毕竟遗留着刻骨铭心的爱情,无法放下,所以选择转移和仇恨,这个曾经爱之如命的男人。
他并未说明杨得的病,但他感觉到薇似乎已经洞察他所有的思想,如此敏锐的女子让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薇的哭声断断续续,他的心里顿时被挖去一大块,冰冷而生痛。薇终于还是哭了,他以为她可以一直伪装成坚强。
你不是恨他么,为何还要这样。他能够猜到答案,只是故意证实自己的想法,对自己,对薇的肯定。他明白在她的心里包容的只有那个给过她欢乐时光的男人,烟火短暂,却亦最灿烂。他有些沮丧。
薇没有出声,只是小声的啜泣,他们就这样相持很久,薇呢喃自语,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从未想过这个清绝的女子会如孩子般天真地哭泣。他想把她拥在怀里,也许能给她的只有一个暂时的港湾,从明天开始,她又会笃定的跟他通信,重复她波澜不惊的生活。
田不知等了多久,电话键盘上的红光闪烁,仿佛渗透的血液,又像是女子的泪,夹杂着伤痛,忧愁,复杂的情绪琢磨不清。薇停止哭泣,忽然笑了起来,尖利的笑声在黑夜中格外刺耳,令人发怵,如同女鬼的呜鸣。
你笑什么,他问。
我想现在我有能够接受这个事实的勇气了,那个人只是我的过去,和眼泪一样,不应该庆祝一下么。薇的声音锐利,他的耳膜隐隐作痛。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竟发现自己还深爱着这个男人,如同覆在伤口上枯萎的疤痕,我曾经以为我是忘记的。伤疤破了,我才知道它原本就和我共存。
如此无望的行为幼稚可笑,不是么?薇的声音开始诡异,他背脊发凉。
我想我已经想通一直困扰的问题,相信下一步可以让我有一个明智的打算,谢谢你。
我并没有做什么,田自嘲的笑笑。
不,你告诉了我一直寻找的东西和失去的东西,我不渺茫了。
什么东西?
花尽一切精力想要追寻的东西,原来一直就在身边。薇没有回答他的话,田听到那头挂断电话的声音和薇轻轻的叹息。
(十四)
杨在信中说人的一生什么都可能失去,所以不断追求新的东西,不能有丝毫的眷顾。走一路,丢一路,到最后才发现一无所有。
我承认在我一生中值得庆幸的是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就在那天,无需理由。你似乎是一个载体,让周围的人将思想寄托于你的肩上,你却浑然不知。这给人一种安全感,可以依赖且不会遭到厌烦和摒弃。我欠清的太多,有时也会思考是否是一种报复,潜伏在意识里的邪恶作祟,如同我只有把自己的,应该是歉意寄托于你,对不起。
杨的信陆陆续续交接到田的手中,时长时短。有时看着远度重洋的信只有一句话:照顾清。有时也可以看着厚实的信纸想象杨在夕阳余晖下虚弱的身影。每一个字眼都在耗度他的精力,生命之花上的水滴,让它们干涸,静候死亡。
田告诉清杨叫他好好照顾她,清沉默不语。他已经习惯这样,似笑非笑的说,你应该高兴才是,杨还记挂着你。
清慵懒的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并无红润,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告诉我……
田愣了一下,应该是羞赧吧,男人不怎么善于表达,他找到一个能够搪塞的理由。哦,清合上书,转身上楼,消失在视线里。田摇摇头走出别墅,他的心低沉,乌云密布,说不出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已经是疲惫不堪,打开电脑,薇的信件已守候多时。
田:
我和吕离婚了。我想你应该猜到这样的结局,为什么遇到的男人身边都曾有或多或少的女人。我想得到的不过是一份能包容我全身的爱,可每每我沉醉时才发现那并不纯粹,如同一颗定时炸弹,随时让我面对一无所有的危险性。这种感觉让我几欲疯狂。听了你的话,我想到很多,不就是摆脱么,与其让别人左右,不如把主动权交还自己。所以这样的结局会是简单而完美的谢幕方式。
田喝了口水,手指在键盘上快速的跳动。
薇,我并不明白我的话你理解了多少,但我说过爱情不是游戏,说不玩了就一哄而散。爱情给予你什么,你给我的感觉只有痛苦和悲伤,形单影只。你不能够相信别人,易于被外界事物干扰,所以你才会失去幸福和快乐。直到失去才感到揪心的疼痛,怀念过去,怀念身边错过无数的人和事。就像孤身一人的你,为何要远离头顶的雨伞,置身风雨中忍受痛苦。
他点了发送,为自己开了一罐可乐,白色雾气缱绻,最后弥散在房间里。过了一刻钟之后,薇的信息闪动。
无法摆脱的事实只有逃避,远离才是避免伤害的唯一办法。我太累了,哪管得了肩上落下的行李。
田没有再继续争执下去,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路,尤其像薇这样的女子,一旦决定,就再不会回头。再说什么已经没有必要。他看看表,在梦魇降临之前,此时是凌晨三点零二分。
田活在自己生命中,他发现自己也有了顾虑。晚风酒吧,电脑,还有家门口那条有法国梧桐幽深的小路。他在镜子前麻木地冲自己扮鬼脸,脚步沉稳的去上班。
他时常会发短信问清的近况,然后和她侃谈几句。杨的信会不定时的寄来。他可以猜到杨加重的病情,他的话越来越少,字迹模糊不清。他不再伤感,记下的都是他身边繁琐的小事,细碎得让人落泪。
你看到日落的景象么,惨烈的辉煌挣扎在两座山之间。我感到刺眼,于是闭上双眼。当再望向它的时候,已沉沉地跌入地平线下。倏忽想起一部日本电影,一位浪人面朝夕阳,泪流满面,他说,夕阳让我感到希望,亦使我悲伤。那是用尽气力绽放的火光。我又何尝不是。
清病了,心肌炎,不是很严重。念及到杨的重恳,田尴尬地避过管家异样的眼光,一身鸡皮疙瘩地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二楼最里面的房间。他跟单位请了假,借口照顾自己的妹妹。难得清闲的几日让他稍感不适。傍晚他们会驱车去林荫大道散步,田只记得好久以前有那么一次在这个时刻去过一个酒吧,遇到几个朋友,还有那个酒吧名字叫晚风。
终究没有和罗再联系,田感觉当他和罗去晚风酒吧的那个三点零二分,他们就已经分离成两个世界。决绝的隔阂始终不可能再融为一体,又谈什么能够长远的走下去呢?
(全文完)
200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