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记忆只剩下一场大火。
火,熊熊燃烧,铺天盖地,扑面而来的热浪似乎要将他吞噬。
无人生还。
一个婴儿躺在了村口的草地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没有人知道这个婴儿何时出现在这儿,在这么个荒凉偏僻的地方。
妇人从田里回来,心生慈悲,将他抱回了家。
“可怜生的……”
“听说了吗?邻村被一场大火烧没啦,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啦,造孽啊……是老天爷降下的惩罚吗?报应,都是报应啊……”
他被当作女孩养大。
阴气太重,作女装以欺天。
他长相随母,只除了眼角一颗泪痣别无二样。
没有人认出他。
乖巧文静,粉雕玉琢,不像是村里出来的。
小名衣衣,大名无从得知。
隔壁邻居家的王二与他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王二很护着他,还被大人打趣着定娃娃亲。
一日,王二拿着红盖头,与衣衣玩拜堂的游戏。
艳丽的红色衬得衣衣越发肌肤胜雪,惹人怜爱。
王二心生无限遐想。
“等长大了,你愿意做我的新娘子吗?”
对面的人眼睛里溢出来的赤诚。
他沉默了许久,静静的,像个瓷娃娃。
久未得回应,希冀变作失落,火化作灰。
……
“好。”
村头。
一棵枯树脖子歪。
乌鸦飞过。
夜。
不见星月,黑云遮天。
一道光亮从天降,一闪而灭,巨响还在路上。
王二尚未睡去,若有所感,掀了被子下床穿鞋,他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在不惊动大人的情况下来的。
又是一道强光,照得他的脸惨白,几乎透明。
轻唤了一声衣衣,王二拉着他进屋,阖上了门。
轰隆——巨响被阻挡在门外。
床上并排躺着半大的少年和小小的孩童。
大的将小的抱在怀里。
身相依,心异调。
相接的肌肤冰冷。
心只为对方跳动。
无梦。
被当作女孩养大的衣衣,生得娇小玲珑,身体虚弱,常年体寒,倒是没得过什么大病小痛,也是奇了。
昨儿刚过完十八岁生辰,这天还穿着生辰的喜庆红衣裳,走在林间的小路上。
地上石子枯草,一片荒凉。
一抹红色引起了衣衣的注意。
待他拾起观了全貌,只见是一张帖子,那封面上印着这一个烫金的字。
喜
翻过背面,并无字迹。正欲打开喜帖之际,只听一声高呼,一群人冲了出来,将他架住,强压着掳走。
“她捡到喜帖啦!快!”
红色的喜帖掉落在地,无人管著。
朝地的那一面——
你逃不掉的。
我的新娘。
我的……
这是一间待嫁女子的闺房,纱帐床榻,圆形桌椅,梳妆台……
门没有锁,也没有守卫,那些人仿佛对他放心得很。
透过窗缝可以隐约看见一棵歪脖子树。
他推开窗户,一阵风吹进来,透心的凉意。
寻常所见的草木,布局地形却无一能与衣衣记忆中的对上。唯一熟悉的,就是那棵歪脖子树,扭曲弯折,光秃秃的枝干放肆而枯败颓丧,是村头那棵。
月挂枝头,星辰寥落。
寂静。
乌云遮月。
鬼鬼祟祟的人影在树林中穿梭。
他似有所觉,走出闺房,中途瞥了一眼铜镜。
镜中飘过红色的影子。
出了闺房,衣衣左右张望,大院内除了他所在的闺房并未点灯。
未等他决定道路,夜行人已经到他面前。
衣衣仰头,嘴张了张,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是王二。
风声渐响。
吊着的一口气终于呼出,王二凭着感觉寻来,见着了他的衣衣,上下打量一番,倒也没有伤痕。
他将红布裹着的糕点递给衣衣,是衣衣平日里爱吃的,以此安抚情绪。
此地阴森诡异,不宜久留。王二当机立断,就要拉着衣衣离开,不料遭到了衣衣的抵抗,轻轻浅浅却不容忽视。
王二疑惑地望着衣衣,因为背着光,他看不清衣衣的神情。
走。
全身警铃响起,寒毛直立,本能驱使着王二逃离,可是……衣衣……
走!
风吹走了乌云,月光洒满人间。
他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
他在说——
走!
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强迫着王二离开。
手被挥开,胸膛被推了一把,王二想留下,双腿却已不受控地跑动。
他听见声响,回头,只见紧闭的大门。
目送着王二离开,他的眼中早已没了催促与担心。
低头,腰间一双惨白的手。
下一刻,身体被凌空横抱起。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他被放在柔软的床面上。
糕点早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在地上滚了一圈。
窗户还开着,月光便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灯已然熄灭。
唇上冰凉的触感唤醒了衣衣的神智。
惨白月光下,一切原形毕露。奈何双眼被遮盖,他什么也看不见。
轻柔而虔诚,小心翼翼,带着安抚的力量。
窗被关上了,偷窥者被隔绝在外。
然而,这个冰凉的吻并不足以让他失去思考能力。
屋内昏暗,隐隐可见物体轮廓。
盘扣被解开,衣裳被剥下,一朵朵红梅在画卷上绽放。
趁着解衣裳的间隙,他偏头看向铜镜。
红纱帐恰时落下。
他闭上了眼。
恍惚间——
“你愿意当我的新娘吗?”
屋外月光朗照,一片宁静祥和。
翌日。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宜丧葬、嫁娶。
午时日头极胜。
王二又摸进了这座宅院。门轻松便能推开。
闺房布置得喜庆,红色随处可见。
床上躺着他日思夜想的人。
细看令他目眦欲裂。
较平日更显红艳的唇,往下星星点点深深浅浅的红痕,无不彰显着他难以接受的事实。
他恨!
可他无能为力。
拳头紧握又松开,他在衣衣眉间落下一吻,掖好被角。
王二走了。
他坐起身,食指点了点唇,复又点了点眉心,最后抚上了眼角的泪痣,另一只手里是那块红帕子。
黑色眼眸平静如深渊。
桌上放着一套红衣裳,梳妆台上也摆好了饰品,一旁是红盖头。
他起身,换上了红嫁衣,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挽起发髻,戴上凤冠,细细上起妆来,最后抿了胭脂。
大红色迅速晕染开。
镜中人笑了,勾魂摄魄。
红帘垂下,掩去笑容。
红帕子被遗弃在地上,像一朵血花。
黄昏,夕阳残照。
寥寥几人组成的迎亲队伍,单薄的锣鼓声,无力哭诉的红色。
喜轿最终被抬进了一家大院,从后门进的。
门关上的那一刻,最后的余晖被隔绝。
一个女子,孤苦无依,手无寸铁,怎么防得住窥觊?
可怜这女子年纪轻轻,没了家族的庇护,嫁了男人,新婚没几个月,男人也意外去了。
没等暗中的窥觊者下手,这年轻寡妇就遭了祸害。
可怜的寡妇被压着拜了堂,给大院的病秧子少爷冲喜呢。
红色喜庆啊,可怎么那么刺眼呐?
新娘子被麻绳捆着,嘴里还塞了麻布。
晚上,闯入洞房的却不是病秧子少爷。
那人跌跌撞撞,一身酒气,眼中浑浊。
后来啊,后来的事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墙上地上,好大的血花呢,可漂亮了。
大概也只有这鲜血的颜色能和那嫁衣相媲美。
嫁衣的颜色更深了。
“坏了坏了,你们怎么用的这件嫁衣?”
“这不是没有现成的,”一顿,“问那些媳妇婆子又怎么会愿意?”
“哎呀,罢了罢了,希望……”指了指后山方向,“这几天没注意咱们这儿……”
在偏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子,他们供着一个厉鬼。
厉鬼有一件红嫁衣,是给祂的妻子准备的。
每年村里的人都会献上一个女人当新娘,可是鬼总是不满意,于是嫁衣的颜色越来越深。
村子里从没有闹过鬼。
直到有一天,村子被一场大火烧了。
所有的罪恶都被业火吞噬了。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宜婚嫁。
黄昏,迎亲的花轿来了。
他踏上轿子,正襟危坐。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高粱抬。
阳气式微,阴气盛行。
他昏睡过去,无知无觉。
大堂。
众宾围观,锣鼓喧天。
——空无一人,针落闻声。
一拜天地——他缓缓向门外拜去。
二拜高堂——大大的红“囍”,主位空无一人,只有一对燃烧的蜡烛。
夫妻对拜——他面前只有空气。
送入洞房——
他走进红木棺材,躺下,红盖头盖住了他的脸,他的手规矩地交叠,搭在腹部。
棺盖合上了,连带着最后的一丝光亮也隔绝了。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红衣人,抬起喜棺,向外走去,诡异的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暗处,一双眼睛注视着。
囍棺从歪脖子树下经过,向着后山前进。
红色消失在树林深处。
村子着火了。
从院子最大的那家开始,相邻的院落难逃牵连。
零星的火苗在边缘的人家兴起。村子被包围了。
火舌嚣张。
房屋燃烧倒塌的噼啪声盖过了鼎沸人声。
那晚,天被大火照亮。
无人生还。
一个男人向着树林深处走去,消失在迷雾中。
歪脖子树上,斜靠着一个穿着红嫁衣的丽影,他看着村子的方向,笑了,眼角泪痣鲜红如血。
树下有张帖子。
你会是那个有缘人吗?
——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