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安详而平静的夜。
幽幽的月光柔如绸缎,碎碎的星光融化在一丝一缕的月光里,今夜的一切都和往昔每一夜同样既美幻又平凡。
今夜平静得过于平凡,安详得过于美幻,这反倒让人感觉危机四伏,万事万物都不可捉摸。
世界漫无声息。
没有远近起伏的犬吠,没有细如游丝的虫鸣,没有尖锐嘶嘎的枭啼。
没有这些平时听来可多可少可有可无真实也虚幻的声音来伴人入梦或惊破一段美梦,会是怎样的失落?就像突然被世界毫不提示地无情抛弃。
风,也是静悄悄的吹过。
人们只能瑟缩在复杂又单纯的虚幻中自甘沉沦。
一个人去赌钱,拖着对生命无所慰藉的身体,寻求仅剩的一点信心与趣味,委顿地走进那个灯光惨黯、充满铜臭汗臭的狭小房间,输输赢赢。
输的时候连衣服裤子也被剥得干净,精赤溜光地回到绝望的现实。
赢的时候抱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在漆黑发臭的陋巷里得意忘形,却遭青皮洗劫一空,还是连衣服裤子也保不住。
这就是当年的阿忠。
当年他有令人憎恶到避而远之的赌瘾,孤零零的没有任何依靠。
现在他遇见贵人——冯镖头,咬牙戒赌,回归正途。
可很快冯川深沉地教训他,其实人生就是一场只有残酷过程而无真正输赢的赌局。
每个人都不会成为通吃的赢家,也不会真的一败涂地,无力回天。
赌局既未结束,他们身在其中就不得已要继续做赌徒,很难翻身解脱。
所以他又开始赌,却不是赌钱,而是赌命,赌运,赌最起码的生存。
他的赌局如火如荼地开展,筹码剩下很多。
他年轻力壮,旺盛的生命力正是他最硬的筹码。
只要活着,就一定用心地赌下去,为自己,绝不为别人。
冯川救了他,却没有改变他孤独的本质。
五岁那年他就成了孤儿,一直无依无靠,学到的都是残酷与自私。
是自私迫使他深藏不露,是自私迫使他外诚内奸,是自私迫使他用老实来伪装自己的心机。
他需要安全,更想就此稳定。
他看着别人不堪重负,吸取了不少新的教训。
他有动力,有希望,只因他始终沉得住气。
他年轻,从未尝过被父母关怀疼惜的滋味,也从未奢求。
以前他独自摸爬滚打,不屑于考虑这种事,以为自己和孙行者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与众不同是多么有趣?
但在今天,他突然对这种事变得难以理解的敏感。
他再面对冯镖头时,竟微妙又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浓浓情意,或许那就是父爱。
父爱能给他鼓励,催他坚强。
父爱能让身边的一切都无比可靠。
一个人还小的时候,需要母爱的柔软呵护,长大后就需要父爱的认同与支持。
一个人最初的成功,总是潜意识里为了证明给父亲看。
他终于懂得父爱,心生渴望。
他很满足在冯川手下做事。
XXX
夜,怎地这么静?
那些在白天欢呼雀跃争强好胜忙忙碌碌的人们,现在都无所顾虑地入梦了?
可他辗转反侧,胡思乱想,很久也睡不着。
他坚信别的镖师镖丁也睡不着,冯镖头呢?此刻也同样大睁着眼睛,为事故头疼不已?
冯镖头不会只躺在床上,那和坐以待毙没区别。
此刻冯镖头一定在行动。
思及于此,阿忠很是振奋,想翻身起床,又怕自己妨碍。
理解父爱,渴望父爱,他竟变得脆弱,没有多少自信,仿佛这辈子第一次尝到做孩子的无助。
他把眼睛瞪得更大,聚精会神,耳朵也机警,不放过外面的丝毫风吹草动。
突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不远处传来,清晰而短促,能立刻分辨出是一声惨呼。
XXX
乍听之下有些支离破碎,却颇为苍凉凄厉,就像一个忠臣在被敌寇绞杀至奄奄一息时猛地奋起全身上下每寸肌肉每条血管里仅存的力量,用忠诚与骨气来发出一声既悲愤又壮烈的呐喊。
一声足以令神鬼俱泣的呐喊,同时对阿忠而言,似有某种很让他冲动的强烈熟悉感,但他终于克制着没有马上因此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他知道今夜的不祥可能胜于昨夜。
为什么连续两夜都是在夜最深人最静的时候如早有预谋地突然发生一件非常意乱心迷的事?
昨夜一声高呼,雨中柴房熊熊燃烧,阿七被神秘杀死,摆在冯镖头面前的是层层疑团。
现在回想,火光映照下,风吹雨淋中,发生的一幕幕情景,此刻仍历历在目。
今夜一声惨呼,又会是发生了什么?
是某个人离奇地惨遭谋害?还是死了不止一人?
这么凄厉的呼声,绝对是有人死得很惨。
阿忠尽量屏气凝神,让自己小心翼翼的冷静下来,尽量显得无动于衷,而事实上,他早已连血液都在沸腾,心中更是思潮澎湃,难以自抑。
他脑子里一时乱极了,但那声惨呼却戛然而止。
像是一根枯柴被用力折断,什么余音也没留下,消寂得太过仓促。
他只觉自己看见了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残忍地扼断了脖子。
那个惨死的人是那么熟悉,强烈的熟悉感让他头脑更乱,甚至背生寒意。
为何昨夜一听到有人高呼,人们就能立刻应声冲出门去?
而今夜尽管这声呐喊如此悲壮惨厉,外面也没有什么人应声开门去细察一下动静?
是因人们实在太累,睡得太沉?
还是因他们实在已麻木,惧怕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
毕竟阿七的死诡异莫测,他们难免以为死了一个必会死第二个。
没有多少人甘愿做第二个。
没有多少人甘愿死得不明不白。
阿忠想起白天那些人的跃跃欲试,顿觉无比虚伪。
他在镖局里总是独来独往,谁也不当他是朋友,谁也不和他亲近,只有冯镖头和萧局主待他很好,从无分别心。
他只认可冯镖头和萧局主的人品,对其他人难有信任。
XXX
世界再次死去,死在一片瑰丽如七色宝莲的春夜里,死得彷徨而孤独。
时间也似和无声的世界一样结束了原有的一切动力。
阿忠不知已在软绵绵的床上静静躺了多久。
他在镖局睡惯了硬板床,来到客栈,本想把稻草扯下床,但因为领略了父爱,瞬间对这些柔软温和的事物有了流连的痴心。
他突然翻身坐起,背脊挺直如枪。
他的神思终于穿破那种强烈熟悉感,定在了一张脸上。
是冯镖头。
他竟敏感到那声惨呼必定发自冯镖头之口。
正在这时,他又听见一种奇怪声音。
这次不是惨呼。
却比那声惨呼更近更真,乍一听来,颇为沉闷。
很快他心思集中,听出竟是有人在敲自己紧闩的门。
砰砰砰,连响三下,节奏徐缓,敲门的人显得很冷静。
阿忠不再多想,趁着声音还没完全停顿,毫不犹疑地蹿过去猛然将门拉开。
他没有做必要的防备。
他只认为别人若打算害他也用不着这样敲门。
门外不见人影。
门下有三颗松果。
原来是某人以松果飞掷而来,击响门板。
他冲出门,冲到院中,四顾无人,万籁俱寂。
星光那么温柔,月色那么妩媚,夜晚就像一幅新作的水墨画。
他本想趁此去找冯镖头,确认安危,却又和之前那样缺乏勇气。
他叹息转身,觉得自己这样多愁善感真可笑。
夜里不少野兽会发出各种怪叫,有些叫声正如人在惨呼,自己何必胡思乱想?
冯镖头武功高强,心思缜密,经验丰富,绝不会轻易出事。
即使出事,也用不着他去救。
他算什么?
他突然无比自卑。
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在嘲笑:别动不动就一厢情愿。
他苦笑,冷笑,迈步回房,却听见新的怪声。
与前两次都不同的怪声,激荡着他的耳鼓。
像是一只巨大飞鸟在半空展动翅膀,轻快飞掠。
这次听来分明是近在咫尺,虽是说不清的飘忽,却也非常真实。
阿忠顿住脚步,静静听了半晌,至少对他而言时间仿佛已过去很久。
他心惶乱,即使是一瞬之间也会在意识中无限拉长,非常难熬。
他总算能勉强听出那是衣袂飘飞时带起一阵风的声音。
他也逐渐分辨出那声音是起于左侧上方的客楼顶畔。
他深呼吸,鼓足勇气,抬头去证实。
果有一条人影翩然站在一片微光闪闪的屋瓦上,衣袂在阵阵夜风中不住地鼓动飘舞,猎猎作响。
距离虽远,所幸今夜的星月俱是明朗,将天地诸物都照得如置灯火通明的巨大厅堂,那条人影也不能例外的暴露无遗。
因其背对阿忠,尊容如何却难以知晓。
只是他身上那件衣服过于鲜艳,很是特别,即使阿忠心神不宁也轻易就看的清清楚楚。
那件衣服的质料普通,裁缝的样式也普通,但上面的图案竟特别到令人一眼难忘。
那件衣服的底色深黑,其间巧妙细致地绣满了粉红桃花,形态万千,各具神韵,明亮如点缀夜空的繁星,而最大最艳的那一朵桃花正像天上那轮富含诗意的皎月。
阿忠不觉惊叹,持久震撼,这画功,绣工,着色,方方面面都是妙不可言,那些桃花不管开没开都透着一种智慧之美,多么了不起的巧手才可以造出这一幅超凡脱俗的繁荣花景?
阿忠仿佛灵魂出窍,轻飘飘地荡进了这幅图画,在一片美不胜收的桃园中沉醉痴迷。
就在他最迷离忘我时,那条人影忽地有了细微察觉,点尘不染的高洁深怕被凡人目中的贪婪玷污,长袖一拂,极尽优雅地轻盈纵身而起,眨眼间飘逝于遥远的夜色另一边。
阿忠又惘然半晌才如梦初醒,内心空落落的难受。
他目光非常不舍地从那片屋瓦撤回,立刻顺势看见一间孤独的客房无声地死在孤独的烛光里。
那烛光竟是血红,妖异的血色令他不寒而栗。
那条人影是从这间客房掠出的?是里面的宿客还是访客?
阿忠莫名在内心对这两个问题给出了确定的回答:那条人影是拜访屋中客人后离去的。
那是个非常特别的人,那也该是一次非常特别的拜访。
致命拜访。
阿忠内心惊悚,莫名在内心又确定了一件事:自己刚才听见的惨呼正是发自这间客房。
那种熟悉感更强烈,让他仿佛面临此生最危急的境况。
他咬咬牙,横了心,要不顾一切地去那客房一探究竟。
脚下的木梯窄而陡,简易而陈旧,一点重量就可使之发出刺耳的怪声。
若是平时,他会因这怪声难为情,怕被人发现自己鬼鬼祟祟,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担心,在今夜的重重谜团里他已彻底心无旁骛。
到了顶层,走廊尽头的那客房一片死寂。
他已闻到血腥气,浓烈的血腥气,每走一步,每近客房一寸,他的心就仿佛被血泊淹得更深。
门前,止步。
门缝,还有血在不断流出。
看着这血,他心怦怦乱跳,几欲窒息。
他真想大叫,把所有人都叫醒,这么重的血气难道只有他闻到了?难道这层楼上其他客房里的人什么气味也闻不到?难道其他客房没有住人?
但他突然热血沸腾,非常愤恨,又极度紧张,根本发不出声音,也不想去拍其他客房的门。
他体内有一股气在膨胀,让他忍不住呕吐。
天字一号。
每家客栈里,天字一号都是视野最好、陈设最好、受到服务也最好的客房,即使是在这种乡村小店,能住在里面的人也非富即贵。
他想到冯镖头向来节俭,深受萧局主的感染,绝不会住在这间客房,内心却丝毫不为此而庆幸。
他再次咬咬牙,心一横,猛地用力推门。
门果然一推就开,只是用一把椅子顶着,顶得也并不死。
就像有人预知他会来推门。
门开,他的满腔热血凝固,身体木了空了。
体内那股不断膨胀的气瞬间炸开。
他的脑际轰然巨响,眼睛似短暂的盲了。
但很快,他眼睛比平时更亮,看得更清楚。
这是不幸。
因为他看清楚的是一场惨剧,与他息息相关的惨剧。
满身的血,满地的血,满屋的血,在这么多血的寒光里他还能看清楚那张脸。
严重扭曲的脸,非常恐怖的怒容。
他弯腰呕吐,吐了很久,吐了一滩苦水。
他今天刚尝到世界上最温暖的滋味,现在却又尝到世界上最绝望的滋味。
两种截然相反的滋味都是来自同一个人。
幸好他终于撑住不哭,自始至终,他没流出一滴眼泪。
拥有可以让人感受,而失去可以让人学会。
学会坚强,学会冷静,学会如何面对与解决,学会真正的成熟。
他转身冲出,用尽全力,向外界呼喊,似要用自己的怒气撕碎残酷的长夜。
他的声音也足以把每个人的梦完全撕碎。
于是,死寂的天地开始紧张、沸腾。
人们冲出,势如潮水。
只见那窗上,一种多么壮烈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