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阳地税局在年后迎来了一位新主人。
此人叫王爱国，年龄四十有余，身材魁梧，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做事柔和，性格豪爽，不拘小节，人缘颇得同行共识。
原来在东北面与冯阳林源互成三角接壤之势的邻县当局长。
虽说这次是平调，但他原来所在的殷湖县是个大县，人口多资源丰富，所辖税务干部人数是冯阳地税的将近1.5倍，收入任务是冯阳的1.7倍。
此次市局特意调这么一位口碑公认不错的大局局长来冯阳任地税局局长，可见对冯阳地税局局长一职的重视。
甄祥源的代局长也就毫无疑问随之寿终正寝。
市局为了照顾他，破格调回林源县地税局当正科级副书记，甄祥源基本和提前退休一样，从此不问政事。
而冯阳县随之而变动的是刘有才。
从外县调回来继续任纪检组长一职。
职位上没有升降，水涨船高的是史建国，卸下了纪检组长一职，专职当上了副局长。
王爱国与前几位局长有着不一样的处世为人方式，对高山在时的原定部署基本保持不变。
他没有刻意设置许多互相牵制，互相制约的机制，而是极大地放松了各个副局长的行事空间。
他的管理原则是下管一级。
税收任务完成完不成只朝任必长说。
办公接待上传下达是不是到位只朝史建国说，
至于应付上级机关的报表和业务事务就和王占刚说。
当然，稽查局也在收入任务之列，免去了原来由征管股选案和重大审理委员会的制约机制，全部归在任必长的麾下。
有人说王爱国高明，还有人说王爱国宽度，也有人说王爱国在图清净，也有人说王爱国宁推莫揽缺少担当，还有人说王爱国明哲保身，更有人说王爱国知道冯阳河水不大却如龙潭，不敢轻易而为。
不管怎样解释，冯阳县地税局是换了一片天空。
就连一般职工都能感觉到心中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紧张，工作氛围相对轻松不少。
特别是稽查局，从任必长真正成了一手遮天的征管查统帅，他们的工作量相对减轻了很多。
原因很好归结，任必长看重的是税务所，稽查局只会添乱不做也罢。
业务学习和帮助税务所完成任务成了他们的主要工作。
最多就是在税务所遇到钉子户难缠户的时候把他们放在前面冲一冲，喊喊口号，擂擂战鼓。
接到市局分配的必须任务就做个样子应付应付，如果市稽查局非要稽查税款数字的话就报个虚数，从税务所那里拔过来一点。
稽查局摇身一变成了打杂局。
用任必长的话说就是减轻了企业接待的负担。
税务所一管到底，摆脱了不必要的干扰。
说白了就是收多收少税务所说了算，归根结底最终还是他说了算。
在冯阳地税局，他的话就是最终的定理，法律只对那些他不喜欢的个人和企业产生威力。
无形之中就形成了顺任必长者昌，逆任必长者亡的纳税环境。
无论你是大企业还是小集体，只要你没有拜访过任必长没有处好这个“税企”关系，你就不会分享到照顾的红利，甚至还会不时地受到税务所的敲打。
税务所的所长们也得到了比以前活动余地更宽松的权力。
没有了稽查局的干扰，没有了高山局长在时的约束，只要和任局打好关系就是一票通。
所长们再也不需要经常把功夫放在学习看书上，更不必去关心收税的合法性。
他们一致觉得他们的话就是税法，企业必须无条件服从。
在他们这里核定的税收金额，没有小数只有整数。
他们说你这个月交一千你就交一千，他们说那个大企业需要在任务紧张的时候交一百万你就交一百万。
他们不用查账，只要求纳税人自动按照他们的吩咐申报税款就行。
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对企业的纳税实行长退短补。
不过企业始终也没有见过长退，只见过短补。
税务所所说的长退，就是把这个年度或期间所多交的税款顶抵在下一年，以此类推直至抵完。
企业对短补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因为短补也是自己申报的，至于补多少也只有企业来掌握。
当然，这个前提必须建立在所谓的“税企”友好关系之上。
否则的话，你今年没有经得任必长的点头，没有结拜好专管员或者所长那就是你的噩梦开始。
税务所会组织力量对你以前几年的税款缴纳情况进行深挖紧追，追征的时候还会附带罚款和滞纳金。
至于雷声大小风声缓急，雨点会不会真的飘来，取决于税务所。
他们会依情而办，往往很人性化，他们不愿一棒把人打死，他们的目的不是置之死地而后快，而是做到游刃有余，“治病救人”，给纳税人留下充分的余地来考虑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税企的事该如何做。
大彻大悟后，纳税人最好能迷途知返。
接下来大家都会在摩擦中得到启示，关系得到发展，税企感情也就自然会比原来越好，甚至会越来越水乳交融。
表面上看上级税务机关的预算很精确，特别是固定税种的任务指标也很下得适宜得当。
年终的实际完成数几乎和上面下达的预定指数一致，甚至某些税种略有盈余。
与其说是上面预算做得好，不如说是下面调节掌握的有度。
这更要归功于各个税务所的调配力强大，如果资源税有缺口，他们就会把营业税变通一下堵上去，将来营业税又有了缺口再用所得税来补上，拆东墙补西墙以此类推。
企业的申报表必须带到所里来添，因为税务所要比纳税人更知道他们填什么税种更合适，填多少金额就会合格。
赘言少述，二00七年的第一季度全县地说收入迎来了首季增幅最大的开门红，几乎三个月就完成了上半年的任务。
而且在大家欢度春节元旦两节的期间，一个震撼不能不让县里眯开眼笑，更不能不让市里点头满意。
王爱国满脸荣耀，一洗冯阳地税萎靡不振的状态。
当然，谁也不能否定荣耀之下任必长不可磨灭的“功劳”。
历任局长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力图治理，最后下来又怎么样？
稽查队依法办事，严肃认真，不容私情又怎么样？
而王爱国没有对大伙约束又怎么样？
也许只有入库数目能说明白，也许税收收入的大幅度增长才是硬道理，也许只有市县两级的肯定才胜于雄辩。
许多的无言，许多的无奈，现实的人治挑战着法治的底线。
在一张张充满得意和胜利的笑脸中似乎有那么一种扭曲，似乎有一种正义的声音在悲哀中凄切。
在这种得意忘形的喧嚣中总会有一些人不会随之起舞。
其他人不说，刘有才就有许多的不自在。
任务完成完不成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的本质工作是纪检。
可是在如此浮华的节奏里，他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不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和冷落感。
看着企业、税务所和任必长在“忙”，他就有种不平衡。
无形中他已经搁浅在汹涌澎拜的经济惠众大潮之外。
得不到任何好处，也没有一个纳税人找他说情，更没有一个所长来向他示好。
他几乎成了一个被淘汰的人，心里肯定不会有多痛快。
还有吴玉春，高山的离开不能不说对他是重大失落。
原本想围着高山转能再上一层楼的打算又落空，不得不再重新做人。
加上王爱国看上去对稽查局并不重视。
稽查局寄养在任必长膝下，使他处于一种可有可无的状态，原来还不时有企业找他说情，尽管他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现在更是显得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地税局任务完成好与坏与他关系不大，他在这种狂热的氛围中找不到值得庆幸的地方。
冯清水就更不用说。
用一句古诗稍作改动来形容他更为合适： 宠辱不涉，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关，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就像一个台下的看戏人，静听梆息鼓起，笑看君去丞来。
不过心可以闲，要说纯粹置身事外也很难做到。
接下来有件事就让他一度冷淡的心又跃跃欲试起来。
一天吴玉春无意中流露了一个信息，让冯清水不免已如死灰的心又复燃起来。
他说全市要普选一批副主任科员，用以担当各县收入大的税务所所长。
这次提拔任用的方式是先进行报名参加市里的统一笔试，然后根据笔试名次优胜劣汰进入任命和民意测试环节，最终任命副科级所长。
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特别是对于冯清水这样的人。
在这样现实而浮华的现状中要想升迁想出人头地，要么舍得送礼要么专攻奉迎之术，两才不具任你是学识有余，任你是贡献突出，没有人会赏识你，更不会有人在关键时候想起你。
这样的好机遇不由地让冯清水砰砰心动。
一连三个星期他请假在家专攻业务书籍。
吴玉春也很支持，有事无事不去打搅他。
早起晚睡，什么税务基础知识，什么税务检查讲义，什么税务文件新政策他都拾卷在手，孜孜不倦不敢懈怠。
一场大考如期而至。
他手提书包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当然这种状况也不只是他一个，有几个现在担任正副股长的年轻人也都加入了竞争行列。
还有一些人在冯清水看来就是来凑热闹。
比如说温小强，一个工人出身的人，平时学习心得都不会写，当了几年所长，就凭伸指头定税完成任务。
料他参加和不参加也是一样。
考试完几天后，市局的钦差大臣垂降冯阳县地税局，没有带来考试成绩，而是对所有参考的人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然后轮流地和每个人谈了话，并且着重和县局的一把手谈了话。
与王爱国的谈话时间不长，内容不得而知。
是否攸关此次副科所长选拔，是否要以王爱国的意见为参考依据，更是冯清水他们不可破解的迷。
然后，钦差大臣带着他们的收获凯旋而去。
又过了两天，冯清水就看到了这次任命副科名单和公示榜，他以最快的速度从上看到了下，五个名字中没有出现他的大名。
从头凉到脚，如醍醐灌顶！
他的大脑顿时一片迷茫。
他不知道当时是什么表情，不记得是如何走回了办公室，更不记得周围的人是如何的噪噪。
落选，明显落选！
满怀希望的他受到了难以承受的一击！
榜上的一个名字就像在肚子里擂着战鼓，鼓点阵阵震心震肺！
那个名字对于他来说特别地敏感，那个名字的出现完全出乎了他的意外。
温小强！竟然有温小强！
要是其他年轻人刚从学校毕业能考出个好成绩来，他信。
平时业务熟练，爱学习的骨干能榜上有名，他服。
但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竟然也能榜上有名，他愕然了，他愤懑，更多的是无奈和失望！
现在想起来，市局下来民意测试逐一谈话，特别是和局里领导们的谈话并不是虚晃一招，也不是花拳绣腿，而是用意匪浅意义深刻。
也许是对每个人的实地考察，也许是征求一班领导的意见，特别是一把手。
而且，谁也不能否认哪一个人的考试成绩不好，因为成绩是上级内部参考的依据，不朝外公布。
如果说以前得不到领导的赏识，抓不住提拔的机会，冯清水毫无怨言。
他没有给能为他说话的人刮过春风，当然不敢奢望能降下细雨。
可这次是不同的呀，事前说得就是一考定名次。
事与愿违，与冯清水想象的样子大相径庭。
一种厌世的情绪像乌云一样卷过来，使他无力抵抗。
就像暴风雨下茫茫山原上的一只孤独无助的小羚羊。
不过，世界天地间的法则有时候很严苛有时候又奇妙。
失彼顾此往往组成了两面性的世界观。
冯清水没有如愿以偿地得到副科级所长一职，但却经受了一次灵魂的积淀，越过长长的痛苦门槛看到了门外的满园春色，让他在失意之中更加冷静，更加解脱，更加明白。
这个时候的他，就像滚滚污泥浊水从滤网上流出来，心底更加清澈和明亮。
他的灵魂得到了一次彻底的净化，世俗欲望对他来说更加淡漠无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