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猫妖
邪雨之后,潞安府的活物、死物,只要有点灵气的都化成了妖精。
老杨杂货铺的母猫是潞城最后一只成妖的动物,因为成妖晚,母猫见证了潞城妖界秩序的建立,并提前做好了进入妖怪社会的规划。按规划,母猫成妖后第一件事就是到东街找耿先生取个名字,这件事是每个妖精必须做的,取名是潞城妖界秩序的基础。
找耿先生取名不只取名那么简单,取了名,耿先生会把这个妖登记在“潞城妖怪谱”里,进了妖普你才算是潞城的妖,才能在潞城妖界找活干,才能有饭吃。
取名制度是潞城第一只妖精——醋坊老鼠精和本地教书先生耿老六一起定下的,目的就是让潞城妖怪和谐相处,有规划地利用潞城的资源,简单说,以和为贵,安定繁荣,共同建设美好潞城。
取名、入典这样重要的事情自然不是免费的,妖精找耿先生取名需要带一斗米,一斗米换一个名也是醋坊老鼠精和耿先生商量出来的,当时说:一来为了一个仪式感,二来取之于妖用之于妖,潞城一下冒出这么多妖,以后肯定有什么法师啦、高僧啦来除妖,到时候免不了要打仗,打仗会遇上什么谁也说不准,那就大家先留个底,有个保障。但这个制度有个问题,刚成妖的家伙都没本钱,那如何能交得起取名费呢,还是念过书的耿先生有办法,他提出可以开个米铺,借米给妖怪。
借了米取了名就能在潞城干活,就能还米,还米自然不能还一斗,那就加七天一两米的利息,要是有妖精不还怎么办呢?米铺收了利息就能雇妖精干活,雇的妖精就能处理那些不还的妖精。要是有妖怪实在还不起,也有办法。潞城刚成为妖城,还有很多公共设施需要建设,比如把朝阳的房子改成朝阴的、防御周边无业妖精进入潞城等等,都需要人手,不还米的妖精就能干活、入伍抵债。总之,潞城在取名制的基础上建立了一整套妖精社会运行法则,在这个法则的推动下,潞城还算安定繁荣。
杂货铺母猫看着潞城逐渐繁荣起来,深切地认识到自己输在了起跑线上,因此焦躁地盼着成妖。为了尽量减少自己晚起跑的损失,母猫很早就开始规划自己做妖精的事宜,从取名到工作到住房每一步都有详细的计划。首先是取名费的问题,她不想从老鼠精的米铺借,利息太高,她找了杂货铺旁边猪妖借,也有利息,母猫跟猪妖商量了两天,最后定了:十天一两利息。
母猫很满意,一成精就高高兴兴找猪妖借了米,一溜小飞,跨越大半个潞城到了耿先生家。那时耿先生家门口取名的妖还拍着队呢。尽管最后成精,但因为规划得好,先找到了米,猫妖并不是最后一个得到名字的妖精,在潞城妖怪谱的排名比预想的高了那么一点点,这点让她有些小欣慰。现在潞城的妖找事做是看妖龄的,妖龄从取名算起,早一天就比晚一天好找工作,工钱也会多那么一点点。
“妖多了,竞争压力大,名字靠前点总归是有好处的。”
猫妖本以为取名是个慎重的事,排队时紧张了一路,到耿先生跟前手还有些抖。不想耿先生取名非常随意,只看了猫妖一眼就定了名字:“何咪咪”。姓是按百家姓一个个排的,她正好轮到“何”,“咪咪”是因为她是一只猫。得到“何咪咪”这个名字,何咪咪是有些不高兴的,因为做猫时大家就叫她“咪咪”,本以为成了妖能改头换面重新开始了,没曾想连名字都没变。当然她没机会跟耿先生说这些,耿先生念出“何咪咪”三个字后,助手毛笔精在旁边妖谱上记下了这个名字,同时另外一个助手就喊了“下一个”,何咪咪就被后面的妖推出了队伍。
尽管何咪咪对自己的名字不是很满意,但因为马上要开始的妖精生涯,她还是愉快地接受了。一溜小飞着回到了杂货铺,收拾出一间屋子,准备开始认真生活。接下来该解决工作的问题了,这也是跟猪妖商量好的,去猪妖家打工。猪妖住的地方是老王肉铺,现在变成了一家人肉馆子,何咪咪去帮忙给待宰的人洗澡。入职前一天,何咪咪觉得应该先去熟悉下工作,给老板个好印象,结果刚到肉铺就发现自己的老板现了原形,细看还一身血,摸了一下已经冰凉梆硬了。
入职前一天老板意外身亡,何咪咪有些慌,不过没慌多久她也现了原形,之后她发现一把炽热的杀猪刀插在她身上——第一个除妖师到了潞城。
2杀手
“我可能入错行了,但我已经没得退路了。”
这是刘广顺跟王瞎子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就倒在了王瞎子的卦摊前。
刘广顺是潞安府最出名的杀手,也是仇家最多的杀手。刘广顺觉得一个杀手不应该出名,不应该有仇家,出名和有仇家都是因为自己不够专业,没有杀到位,留下了祸根,这祸根很可能就会长成大树,把他吸干。
也确实如此,刘广顺人生最后几年就在不断和祸根缠斗,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长期的睡眠不足导致他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焦虑多疑、注意力不集中,最后终于摧毁了他作为杀手的警惕性,然后他就死了。
陈二也是一名杀手,十天前他接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笔生意。
陈二的师父说陈二是天生的杀手,说他身上透着丧家犬的气质,无论什么时候都像刚淋完雨一样,畏畏缩缩、蔫不拉几的。杀手需要这种气质,藏在人堆里,不会有人在意你,杀人容易,逃跑容易,仇家追到了,想杀你都要犹豫是不是认错人了。为了培养陈二这个好苗子,他师傅豁出了自己的性命——真的是豁出性命,陈二出师的门槛就是杀死自己的师傅。
当然,陈二没有完成目标,他师傅最后死于伤寒。本来师傅伤寒的时候陈二是可以动手的。
“杀手不应该有妇人之任,乘人之危是杀手的本分。”师傅经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陈二也确实都记下了,并且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但真动手时,他的手又不听使唤了。
师傅死的时候挺失望,陈二自己也挺失望。
但不管怎样,师傅死了,陈二也算是出师了,没人知道陈二的师傅是怎么死的,陈二顺理成章地成了冷血杀手,然后生意就找上门了——一笔小生意,杀一个瞎子,雇主说自己也能动手,也不怕惹官司,主要是怕血。
陈二接下了生意,他要实现人生第一次杀人,他拿了师傅最好的弓,观察了瞎子七天,摸清了瞎子每天的活动轨迹——晚上跟乞丐们在城西小庙里窝着,白天就到城东南角给人算卦,挣了钱去城南羊汤馆喝碗汤,也不常去,有时候去城西茶馆蹭段书,也不常听。
到第十天,陈二决定动手了,前一天晚上他就在城南和顺楼定了个房间,住下,后半夜从窗户爬到房顶,再爬到旁边茶馆的房顶,再跳到茶馆对面的烧饼铺,在房顶跳了两条街,找到了射杀瞎子的最好角度,然后爬好了,一天不动,憋尿到黄昏,光线昏暗,确定不会有人发现他,射箭。
这个时候,有人来算卦了,是被失眠困扰的刘广顺,他心里不舒服,想找人疏导一下,然后就被射死了。
第一次失败,陈二还有机会再射一箭,但他看到一个无辜的人因为他的失误死掉了,慌了神,拿箭的时候不小了把箭筒给打翻了,箭顺着斜瓦滑下房顶,砸中了一个路人,他就暴露了,然后就一紧张,从房顶掉了下来。
作为杀手,被人发现了,要么杀掉发现他的人,要么自己消失。陈二已经慌了,不敢再杀人,也没信心能杀了眼前的人,于是推开那人逃了。
当晚,陈二就做好了离开洛阳的打算。但他没有走成,第二天一早,他藏身的小破庙被一群人给围了。
这群人主要分三拨,一拨是刘广顺的仇家,来感谢陈二的;一拨是原本想杀刘广顺成名的,现在转移了目标,来杀陈二;还有一拨是来看热闹的。
黎明时,报恩的和挑战的打成了一团。陈二被吵醒,从小破庙里出来时,这些人已经两败俱伤,统统倒下了,庙外只剩下看热闹的。
看热闹的兴高采烈地认陈二为大侠,把陈二迎进了城。刚一进城,一人冲进迎接队伍,找陈二,这人就是请陈二杀王瞎子的雇主。陈二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当仇家给杀了。
杀完,陈二暗暗说:“我可能入错行了,但我已经没得退路了。”
3王大仙
刘广顺倒下的时候,王瞎子并不知道他被刺杀了,那时他还在想怎么回刘广顺的话。
刘广顺说他入错了行,王瞎子想,自己何尝不是呢?嘴笨,脑子也不灵光,事实上嘴笨就是因为脑子不灵光。
王瞎子算了十来年卦,在没瞎的时候就算卦,那时候在石城,还用的是“王大仙”这个名号。这十来年,无数次主顾找上门,说他算的不准,他都只能把钱还给人家。这当然不是他算卦技术的问题,没有哪个算卦先生能卦卦准,都是概率问题,一定会有客人找上门来。一般算卦先生不会赔钱,因为总能找补回来,“不是不准,是时候不到,或者装模做样算一通,说本来应该发生的,但你中间做了什么,犯了冲,导致你没接住好运。”
这些话术王瞎子也懂,但他主要是心虚,心一虚,吵架就不行了。
来找麻烦的主顾都不是善茬,他们会颠三倒四重复你那天说的话,吵到你脑袋疼,没办法理论。一般算卦先生,意志坚定,站好立场不退缩,颠三倒四重复准备好的套路,说三五遍,十来遍,配上坚定的语气,把顾客带进自己的节奏里,到最后客人就会自我怀疑,这一怀疑,心就虚了,最后客人都是嘴上不服,骂骂咧咧走了,但钱留下了。
王瞎子自己不相信自己说的,先虚了,两个回合后就只能赔钱。
几次下来,王瞎子遇上吵架就直接赔钱,他开始怀疑自己不是算卦的料,别人都是天生的半仙,他就是混饭吃。做事业,抱着混饭的心态,指定是成不了事的。因此王瞎子在石城的时候生意不好,只能骗骗生人,接的生意大部都是来石城办事的外地人,问的也是自己来石城办的事能不能成之类问题,这里面有一半能成,一半不能成,王瞎子碰运气,也一半说能成,一半说不能成,不能成的总不甘心,就想让大师给找个破解法,王大师就能多收一笔钱,最后说能成的和破解后能成的里面又有一半能成,一半不能成,成的心里感谢王大师,不能成的就会来找王大师的麻烦。
好在石城人多,王大师退了一部分钱,吃几顿打,一个月抛去买药治伤的钱还能勉强糊口。就这样混了十年,然后遇到了一个暴脾气后生,戳瞎了他的眼。
治眼那段时间是王瞎子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他不知道自己后面的人生该怎么办,然后就去找了城里出名的牛二先生算命。
都是同行,牛二先生也不套路他,用自己的人生经验给他指了条路——眼瞎是劣势,也是优势,凡眼瞎了,天眼就开了,就是没开它也得开了,算命的开了天眼就有了生路,你不能白浪费这个天眼。但这天眼不能在这座城里用,得到陌生的地方用,一开始就要用好,不行就花点钱让人觉得你好。
就这样王瞎子来到了潞城,他没有花钱雇人炒名声,来潞城主要是不想愧对牛二的足意。
他还像在石城一样挣点小钱,也会有找上门的客人,也会时常吃打,他习惯了,他不知道的是,有那么一个人,对他的卦不满意没有直接打他,去找了个叫陈二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