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筚 路 蓝 缕
一
城里的夜听不到报晓的鸡鸣,刘幺宝却不知不觉就醒了。他翻来覆去忐忑不安。俗话说人家的饭好吃,自屋的床好睡,难道是在哥嫂家过夜的原故,浑身不自在。然而,他心里却算计着邻居家的人情。去年儿子刘亮十岁生日,邻居家杜伯送了一百元,今天在哥嫂家吃了酒席就要赶回去为杜伯的儿子送结婚礼。不说加上分文,照去年的一百应该送去。可眼下新学年开学,女儿刘婵上中学,儿子刘亮上小学四年级,加起来少说得千儿八百的。昨天来哥嫂家为侄子上大学送礼。把积蓄的学费已挪了三百元。钱啊!你从何来?他责怪自己昨天不该顾面子,送给嫂嫂五百元;他又想想该送五百。上次刘亮十岁,嫂嫂送的是五百,不照数送 还怎么好进嫂家的门。果然,送上五百元,嫂嫂笑脸相迎,问候这问候那,好不风光。他轻轻地叹_『口气,心里说真是顾了面子没底子。怎么办?好多个怎么办在他脑中盘旋。他忽地开窍,有了满意的办法,便不觉得自笑出声来。
“不好好睡,笑什么!”身边睡着的妻子杨玉娟被他的笑声弄醒,闭着眼睛说。
他揍近她耳朵,悄声说:“杜——杜伯的人——人情有了。等会我——我找二哥讨个打发,定会给——给个两三百的。”
“这能行?你忘了。还有那叫人见了都畏惧三分的嫂嫂呢!”她疑惑地说。
“我——我怎会忘。说不定二——二哥要——要从他的私房钱——钱中挤的。”他自信地说。
刘幺宝早早起床,上厕所,盥洗后,便拿起洗把擦地板,想为讨个打发作些铺垫。这时,他哥嫂先后起床出房来。嫂嫂一出房门就冲着他说:“幺宝,这么早擦什么,人家都没有起床,楼下的人不要命。不要你这么勤快!”
“看——看你说的。我——我当真来做客。还——还不想帮——帮着做——做事。”刘幺宝尴尬地说。
“你多睡会,天还没大亮。昨天收拾食堂厨房吃了亏的。地板不要你擦。”他二哥轻声轻调插话说,便进了洗手间。
刘幺宝静静跟进洗手间,两眼笑成一线说:“你——你还给打——打发吧?!”他二哥迟疑地望了他一下。他接着说:“我——我下午回去。要——要送杜伯的人——人情,他——他要接媳妇。”
“下午走什么,还玩两天。”他二哥停住嘴里的牙刷,接过话说。
他嫂听到了哥的说话,忙到洗手间门口反问道:“他不回去,你养活!”她又接着说:“让他今天回去,明天就可卖早餐。不想办法弄钱,一家人怎么活!”
刘幺宝听嫂强硬的话语,怕引起哥嫂之战,再不敢说什么,忙从洗手间出来。
他嫂随后进洗手间。他哥对嫂说:“幺宝送了五百块,你打发三百给刘婵、刘亮上学,他们还要送杜伯的人情。”
“把五百块都退给他,才不愧你是做哥哥的!”他嫂气不平地说。
“小声点,喊什么。”他哥忙小声说。并立刻把脸沉下来望着她。两人对视了一下焦灼的目光,再没争执下去。
中午,刘幺宝从饭店吃酒席回到哥嫂家。他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画面出神,等待着哥嫂的打发……
二
一年伊始,万象更新。人们为创造美好的生活又忙碌开了,又开始了新的启程。商店的门开了,厂子的机器转动了,街市喧哗了。然而,刘幺宝所在的县一棉纺厂由不能按时支付工资到终于停发工资。工人们在没有枪炮声的市场经济战中败下阵来。按时髦话说称下岗。
还好,刘幺生是担任厂的保卫工作,机器不转了,可厂子的大门总还得有人看守,他总算还没有掉饭碗。他是多么珍惜这个饭碗了又是多么自豪。过去有人瞧不起他,说他是个没文化守门的结巴。他想自己如今守门比往日那些耀武扬威的人还牢靠。他对门卫工作比过去更认真负责,整天守在门口,笑面相迎,及时开关门。有时甚至弄得过门人哭笑不得。他想工人们心里不顺畅,肚里有怨气,便一个劲地叮嘱自已‘要把门卫工作做得人人都满意。他手头很紧,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才到二十号发工资的日子。他迫不及待地踏上厂办公楼梯,正要迈向第二坎,却停住了脚步。他觉得今天的气氛像缺乏什么,往日的繁忙的氛围被净化 得静谧谧的,没有人语步音,冷冷清清的。他摸了摸内 衣荷包,好像自己要工资急了点,不妥当,便决定等两天再来。
晚饭时分,刘幺宝刚端起饭碗,其妻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说:“领了工资么?”她见幺宝没有回答。又说:“刘亮学校要交早餐费。”随后把缴费通知单给他。他接过通知单,望了下刘亮那圆睁的眼睛,又把视线收回到通知单上,一下就看到那叫人心焦的“贵家长”三个字。他在心里嘀咕:还贵家长,现在没有钱真是猪狗不如了,分文不值了。他把穿在内面的背褂荷包里仅有的留着自己早餐的二十元搜出来交给杨玉娟,并说:“你——你把买菜的钱,拿——拿十块出来,给——给刘亮。”
杨玉娟将三十元钱折起塞到刘亮上衣荷包里,又叮嘱千方不能丢了,然后转向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女儿刘婵,见她那苦丧着脸,忙说: “你怎么不吃饭,吃了早点上学,这个单元一定要考到前十名。”
“我——我……”刘婵结巴着,话不敢说出口。
“你……你怎么……也……也要交钱!”刘幺宝激动而又气愤地说。
刘婵把手从背后伸出来,将捏成一团的学校交费通知单递给妈妈。刘幺宝不等杨玉娟将纸团展开,一把夺过去。原来是要交资料费。
“要多少?”杨玉娟忙担心地问。
“五——十。”他对女儿说:“上——上月四十块交——交的什么钱?”
“您忘了,那是班务费。这次的资料费老师说一定得交,全都是考高中的复习资料,是学校通过熟人从市教委搞来的。”刘婵解释说。
“唉,这书谁读得起哦。”杨玉娟望着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上一阵疾痛,眼圈立刻红了,叹气地说。
“人——人家又不是收——收你一个的。”刘幺宝忙挡住妻子的话说。他想到自己没文化,受人欺、讨不到吃,一定要让子女上大学,多读书。
“那你想办法搞钱。”她怕孩子心里不舒服,忙接着说:“应该是厂里发工资的时间了。”
“你——你去跟老师讲一下,就说还——还迟一天,明天交。”他对妻子说。
初春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刘幺宝打破惯例,没有去早餐摊上吃碗热干面,他决心从今天起取消早餐。早早来到厂办公楼的行政科门口。他蹲了一会,又来回踱了一会步子,又当心门卫有事。他看看表,离上班只差几分钟,还不见有一个办公室开门。指针一秒一秒向上班时间移近,到了八点又一秒一秒地向八点离去,还不见有人上班,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他只好回到门卫室。九点,十点,十点半,他几次来到行政科,门仍然紧闭。他想难道会计怕下岗工人找岔子,搬到家里发工资去了,以免遭惹是非。中午,他没有顾得吃饭,让妻子在门卫替他守着,便匆匆到宿舍楼,找到负责发工资的小王的家。
“有事?刘师傅。”小王腰间系着花围兜儿,正在厨房忙碌,见了刘幺宝,忙招呼着。
“你——你怎么忘了,该发工资了吧!”刘幺宝没有深思熟虑,便开门见山地说。
“嗳,你不知道,这几天讨债的不离门,厂长都不敢上班了。”小王脆声脆调说。 。
“难怪!这——这几天你们——们都关——关着…”刘幺宝苦愁着脸说:“我——我女儿学校——要交资料费,我——我——怎么办?”他见小王不理睬自己,也没有理由找小王发火,只好悻悻地退出门来。
小王停住手里的活才知道刘幺宝走了。她望着他有点佝偻的背影,心想刘师傅在厂里几百号人中,他的家庭是最艰难的了,不由得一股同情怜悯的恻隐之潮涌起,忙喊住刘幺宝,赶上去说:“刘师傅,你女儿学校要交多少钱?”
“刘婵——的学校要——要五十,”他停了下,接着说:“还——还有刘亮——的学校要——要三十。”
“我手里也不宽裕,借五十给你,你还到别处想点办法。”她接着说:“孩子读书要紧。那墙上的宣传标语不是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吗?”
“我——我有办法,就不来找——找你——你是观音菩萨,大——大慈大悲,你——你一个人情做——做上头,借——借一百好吧?!”
小王望着他期盼的目光,心更软了,到屋里去拿出一张“四个头”的票子递给他。“感……谢小王阿姨。”刘幺宝接过钱,手僵持着,连连道谢,厚嘴唇激动得都合不拢了, “我——我给——写个条子。”
“好。你写个借条,等你领工资时再扣回。”
三
刘幺宝一连几个月未领到工资,其妻自在合作商店下岗后,每月只能领一百二十元的生活费,眼下合作商店的人员各奔东西,仅有的杯水车薪也找不到着落了。她没有生活来源,整日诚惶诚恐的,说话做事总是心不在焉。她婆婆卖老面子,找到在县农行任副行长的刘幺宝的表叔,想让玉娟调到银行工作,拿上固定工资。然而,银行表叔说玉娟反映迟钝,没法帮忙。再说还得上万元的打通关节费。他们只好放弃这个美好的念头。送给表叔的两条烟算是肉包子打狗了。事后,杨玉娟便在厂门口摆起了米酒冲鸡蛋的早餐,开始几天人们吃个新鲜意,她也赚个小茶钱。不到一星期,人们吃腻了换口味,她的早餐无人问津了。加之工商,城建环卫,卫生防疫等部门人员要收这费那费的,早餐摊人不敷出,只好歇业罢休。
这一家四口人已没有什么积蓄老本可吃,到了粮尽弹绝的境地,怎么生活下去。天有不绝人之路,刘幺宝终于想到了一条生财之道。找厂长要帮助厂里收水电费。厂长正愁职工住户的水电费已有半年没人收了。这棘手的差事让团出名的刘幺宝干说不定能成。厂长许下愿,如果水电费能百分之百地收起来,就从中拿出10%给奖,原来的工资照发。
杨玉娟听说刘幺宝接受了这让人觉得棘手的差事,劝慰他说:“什么事不好干,这水电费连厂长都没办法收,你有什么能耐,不如去摆个地摊强。”
“摆,摆地摊,那——那么多人摆,谁买。现——现是拾粪的人比狗屎多,摆个屁。那穿制服的见了,不由你分说,一脚踢——踢得满天飞,满——满街滚!”他接着说:“我——我老子收,看谁敢不交!老——老子把命跟他拼——拼了!反正我——我老子是无——无所谓的。”
“你知道吧,大家不肯交水电费是因为没有工资发,拿不出钱来交。”
“那——那电老虎和——水老虎就不——不管这些,哪——哪有用水电不交钱——钱的道理,你说是吧!”他和妻子辩论着。
杨玉娟的劝解无济于事。刘幺宝从行政科领花名册,数了一下,共387户,有60%的户子欠费,共欠水电费21800多元。如果全部收齐,如果厂长给10%的奖金就是2000多元,半年的生活费有了,摆地摊能赚这么多钱吗。他计算了一下每天收10户,或者说每天收1000元,要不了一个月,就赚2000多元。
刘幺宝开始挨家挨户履行他的职责。他理直气壮地说:“对——对不起——该交水电费了。”他那冷森森的脸色,阴沉得让人可怕。当然,也有人找他扯皮,他就硬梆梆地回绝:“不——不交钱就——就死猴子,你——你一户——不能影响全厂!”他甚至赖着说: “再——再不交,我——我不走——我家正好没——米下锅了。还——还有老婆——孩子等着。”他对老师傅也说上句肉麻的话: “就——就算我——向您讨——讨口饭吧!我——我一家四口人——有什么办法——现在——,我——我只得找——找老师傅——赏个脸。”有人尽管不耐烦地等他把话结巴完,也能从中听出点味来,弄得啼笑皆非,交钱了事。
一时间厂里流行一句名言:刘夹夹收费,照——照给!而这话不能当刘幺宝的面说,谁犯了他的忌,他要骂你的八辈子祖宗的。一星期下来,他收了一万多块。他及时将一万元整数交给了行政科。他担心被人盗赔不起。
这天,他按约到副厂长家。这是他第三次上副厂长家了。他心里火着,这当官的还不如一个普通工人的觉悟高,人家说几时给就几时给。这副厂长硬说过两天,又说人家欠他的钱,星期五就还的,到时一定把欠的水电费都交齐。他敲开副厂长家门,一位时尚的中年妇女临着。他忙笑着称呼:“周——周夫人。”说实在的,他到别人家收水电费可用不着嘻皮笑脸的,他毕竟知道到厂长不是好对付的,要把他蔸里钱弄到你手里,必须采取一定的策略。
“啊!是刘师傅,又要水电费的。”周夫人不情愿地接着说:“周厂长不在家。”她说着同时做出要关门的架势。
刘幺宝赶紧进屋,坐到红木椅上,收敛笑容,不客气地说:“周——周厂长不在家。谁——谁不知你——你柳伯是财——财经部长,实——实权在握。”
“刘师傅,等会老周回来,我让他把水电费给你送去。”她见刘幺宝气氛不善,换了语气说。
“你——你让——坐会,我来你——你家不只一回了。今——今天也是按周——周厂长说的——来的,前天你——你也在场。”刘幺宝黑着脸说。
“你怎么不懂理,说给你送去。我又有事,没功夫和你磨牙。”她说。
“是——是我不懂理,是你——你不懂……”刘幺宝越激动,说话更难成句,脸刷地胀得猪肝色,忙说:“不——不懂理???”他说着话,似乎听到一种动静,忙起身推开虚掩的房门。立刻,一股熏人的烟臭味扑鼻而至。原来,周副厂长正和人在玩麻 将。
“周——周厂长,这——这就是你——你的不对了,在——家都不出来。我——我差点和——你老婆吵上了!”刘幺宝说。
“你不见我忙着吧,去!去!让我赢了,把水电费连本带息全给你!”周副厂长嘴里叼着烟边说,手里抽出一块五筒打下去。这下,他对面正要五筒,和了青龙断桥令。是周副厂长当庄,得付出百多元。
“今——今天我——可是按您——您说的时候来的。要——要都像您——那我还得了!”
“他带来手运不好,出来出来!”周夫人在房门口对刘幺宝说。
刘幺宝心想,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时下有什么比打麻 将还天大的事呢,只好出房来。然而,房里却传出那个输了钱,发输火地说: “妈的!不是这夹夹打搅,我自摸青一色。”
刘幺宝是最忌讳人家叫他“夹夹”、“结巴”的。所以,人们怕犯讳惹事端,都习惯叫他刘师傅。眼下,他正愁怒气没地方出,竞有人敢揭自己的短,他觉得人格受到莫大的侮辱,顿时火冒三丈,忙冲进房去,瞪着眼眯说:“刚——刚才——那个狗 日的放——他 妈的狗屁!”
“是我老子!”那发输火的叼着烟站起来,唾弃地说。
“呸!”刘幺宝将唾沫喷到对方脸上。
瞬息,这里像夏日烈日下的干柴轰地着火天翻地覆起来。那发输火的男子揪住刘幺宝的胸襟,举拳打来,被周副厂长挡住,刘幺宝更不示弱,也挥上拳头不知打在谁的身上。立刻,吵闹声惊动了楼上楼下的人,大家纷纷挤到周副厂长仅60平米的屋里。终于有两个高个子力气大一点的师傅将刘幺宝从周副厂长的屋里拉下楼。
“你——你们……”刘幺宝边嚷边挣脱。他是想说你们不拉我,但终于没有表达出来,被痛苦地堵在了喉道内。到了楼下的空场地,他仰望看三楼,喊道:“我——我老子,今——今天……”说着,他向门卫室跑去,把一把用作自卫的半尺长的水果刀操在手上,又来到周副厂长的楼下空地上,举着刀喊:“狗——狗日——敢——敢下来,老——老子放你的血!”又接喊:“看——看你狗 日的——今天怎——怎么出这个厂!”
楼上没有人应声,刘幺宝仍骂骂咧咧的讲狠。围观的人群,有的同情他说:“周厂长也是的,人家刘师傅这样造孽,怎么下得心狠他!”也有的还说:“其实,刘师傅就是团一点,人的心肠还是蛮好。哪家有为难的事,他都能热心快肠地帮忙。就连到火葬厂拉棺木他都去。有求必应!”人们似乎在伤心得流血!
四
刘幺宝并不憨不笨,就是因为口吃而影响到言行举止和内心世界的表达,沦落为次等公民。他出生在没有抓计划生育的年代,排行第四属老乡,因而,祖辈们给他起了个心爱的名字——幺宝。在他上面有二哥一姐。俗语说:“父疼长子,娘疼幺儿”,还有祖父母那更是疼他,溺爱他。在那个经济困难时期,这个古老小镇仍沿袭中晚两餐的饮食习惯,祖父却每天早晨都要单给刘幺宝买油条,糍粑过早,哥姐们只能瞪着眼在一旁。祖父还带着童语逗趣他说‘‘齐(糍)巴、洋洋七(吃)”,小幺宝更是娇娇嫡嫡的,说起话来嗲声嗲气变腔变味的;有时一句话第一个字连憋几遍他才把整句话拉出来,久而久之那舌头就长得卷起了,有时哥姐们叫他慢点说不要学结巴,他怎么都逼不过来。祖辈们却护着他,说个话结一点没什么要紧。哥姐们怨长辈们太护幺宝了,只是愤愤地记在心里,不敢和长辈们犟嘴,也只能背地里取笑幺宝是··结巴’'‘‘夹夹”。一次,幺宝受了二哥的委屈,扯着祖父哭闹翻天。祖父问为何,幺宝说喊他是“夹——夹”。祖父训斥叫父亲管教哥姐们,父亲一怒之下,给哥一阵好打。并告诫今后谁也不准叫幺宝‘‘结巴”和“夹夹”什么的。
刘幺宝超过了启蒙年岁才上学读书,在学校因口吃严重影响到学习。这才引起父母的重视,领他到人民医院就诊。五官科的医生让幺宝张开口啊了几声。然后让失望地说: “说话呷,没办法。,,自然,帮助他学习的任务落到了哥姐们的头上。然而,他们告诉他做题,说了数遍他总不在意,总记不住。他们烦了,咒他“太憨”,狠得他哭丧着脸。在一旁的祖父母见幺宝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心疼地说:“乖的乖讨吃,痴的痴讨吃。你们不要拿他当枕子,狠住他!”祖辈们总不能护着幺宝,伴着幺宝到老。他们带着对幺宝的牵挂去了极乐世界。
刘幺宝在那个白卷年代,好容易混到中学毕业,从此闲居家中,整日闷闷不乐,无所事事。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各行各业随之重视文化人才。刘幺宝的工作问题在父母心中越来越重要,紧迫感越来越强。他们想到幺宝今后也要养儿活女,开始为他的人生路操心。时代又一次给了刘幺宝的人生机遇,有了子顶父职的政策。父亲的职业只能顶一次,自然这惟一的机会,还是国家职工指标专给了刘幺宝。父亲对其他子女说:“幺宝没有多大文化,人生得又弱,没有你们有本领。我决定提前退休,让幺宝顶职,早点抓个饭碗到手里。你们现在虽然还没有转成正式的,但都有了自己的工作,我对你们放心。”
刘幺宝的顶职手续和表格填写都是由他二哥代劳。然而,顶职还必须进行文化考试,据说对不合格者要刷下来。这个可急煞人也。他父亲只好找幺宝二哥说定冒名代考。他二哥怕舞弊露馅受处罚不好见人,死活不肯,最终在父亲训斥和母亲的求情下,他二哥走进了考场,圆了父母的心愿。刘幺宝的心头像一块石头落地,顶职如愿以偿,走出父母和家庭的怀抱,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征程。
刘幺宝以二十二的月工资,在县棉纺厂当上学徒工。他因为口吃自己注意很少好讲话。师傅以为他忠厚老实,不到一星期师傅发现他不仅口吃严重,而且文化低,学检修工不开窍,就带信找他的父母。好心的师傅指点他们:“幺宝年纪轻轻的,不说学本领,他还要找媳妇伢,你们总不能包他一世。你们最好把他早点送到省城,据说那里有口吃矫正学校。三个月就能凑效。”
刘幺宝被父亲送到省城一家口吃矫正学校,接受口吃矫正学习和治疗。一个月过去,在老师的指导下,他接受着说话发音规范和速度减缓等训练,口吃有所好转,得到老师的肯定。他从未独离家到这么远的省城呆这么长的时间,心里总是揪着什么,只好提笔向家里写信,以作自我安慰。尽管信封地址的字写得别扭,还是他拉下面子向人请教的,信内的内容是自己的隐私,自然不让别人知道。家里人接到信高兴极了。他父亲撕开信封展开瞧来,不满信纸二分之一的语句里,划了不少圆圈,反复琢磨也难猜出其意。
他哥一把夺过信,便随口念道:父○(亲),哥○(哥),○○ (嫂嫂),你们好。我在这里学习○○ (很快),他念到这里,停下说:“不是很快,可能是进步了吧。”
他姐等不急,忙抓过去念道:“父○(亲),哥○(哥),○○ (姐姐),你们好。我在这里学习○○(进步),我想回家学开○○ (机器)……
他嫂觉得他们读得别扭,便要过信去, “我来念,你们听。”她念道: “父○(框),哥○(框),○○(框框),你们好。我在这里学习○○(框框),我想回家学开○○(框框)…”
全家被他嫂的”框框”念得哈哈大笑。他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在一片笑声中,他嫂又补了一句:“对了。是学开汽车,那汽车的方向盘不正是个圆框吗?”她的话又逗得家里人一阵好笑。事后,刘幺宝回家,告诉家里人,因有的字写不到,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只好想了个划“○”的办法来解决:而那“学习”后面还少划了两个圈。信的正确翻译是:父母,哥嫂,姐姐,你们好,我在这里学习进步蛮快,我想回家学开汽车……。他还责怪家里人, “这——这都看不懂——真是——是对牛弹琴。”他讲话仍然是口吃。 “谁是对牛弹琴。”“什么叫对牛弹琴。”家里人又逗趣了一阵。
刘幺宝回到厂里,厂领导关照他安排了个既不操心,又轻松的门卫差事。他知道自己的能耐,也就心安理得了。
五
一晃半年过去,刘幺宝没领到分文工资。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不得不将收取的部分水电费挪作它用。厂里催他交钱,他说抵工资用了。厂长无奈,考虑到他家的实际困难。只好罢手。不久,电管所拉了猴子,水厂关了闸阀。随之,刘幺宝的一丝生活希望已彻底断了。
盛夏的太阳照在水泥路面上格外火焰,酷热满和在空气里而到处展示着它的威力,令虫鸟们都在喘息。刘幺宝花了点钱带上水果什么的,骑着一辆全身都响的自行车,行驶在这没有树荫遮挡的公路边上,尽管热得喘不过气来,甚至要剥皮,而他的心情是那样的舒畅。他记得十年前蹬着自行车在这条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跌了几跤。眼下可轻快多了。加之他是到乡下外祖父家找表叔学饯行手艺而求生路的。他表叔的家座落在大路边,三间二层新做的楼房格外向阳显眼,表叔就是靠祖传的饯行手艺发家致富的。
他表叔收下两瓶孔府宴酒和十来个苹果。听他说明来意,便热忱地收了他这个徒弟。告诉他如果发老面、放碱时要看水的泡子行事;面不能发过了,否则油炸时粘油多,这样成本高;同时放点红糖麻花上色好看,炸成棕黄色便可取锅。一斤发好的面粉要搓二十五根麻花,可做成咸的也可做成甜的。按零售二二角,批发一角八一根,一斤灰面可赚三块多钱。刘幺宝专心致志,用了四个整日,就掌握了基本要领,攻克了和面和搓成麻花细条这两道主要难关,便回家摆开了战场。
刘幺宝遵照表叔的嘱咐,夏天温度高,发面的时间不能长。他在夜晚十二时和好面,经过六小时发酵,第二天清早五、六点钟就搓麻花油炸了。为了节俭,他用旧铁桶做了个三芯煤炉,这样火旺炸的效果好。他第一口尝了自己亲自做的麻花,觉得香脆可口,是那么回事,心里格外惬意。他把麻花拿到门卫室出售,师傅们买回家,吃饭时拿出来下酒够味的;小孩们上学带上几根,也能止馋,算是物美价廉。这天,他欣慰地清了下卖麻花的钱,收入八元四角,这是他亲手劳动的所获,还剩下十二根麻花。力所能及带给他极大的喜悦,晚饭时分他高兴地给女儿、儿子每人两根麻花。
刘幺宝尝到了麻花的甜头,多加了一斤灰面。他叫卖了一天,结果还是剩下三十四根没卖出。他心慌了,连夜找了离厂子不远的几家小副食摊子推销。摊主答应卖后结账。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厂里吃麻花的人越来越少,连刘婵、刘亮也不爱吃了。而小摊欠账已达三十八元之多,摊主说销得慢未卖出。他欠米店的油款和灰面款无法结账,人家催着要钱。他的小本经营也无资金周转,只好放弃了刚学会的谋生手艺。
晚饭时,杨玉娟照例斟了杯白干酒,摆上几根麻花。刘幺宝看到麻花就心烦,便说:“我——我不喝酒,吃——吃饭。”杨玉娟见他心情不好,就照他的意思递上碗饭。他想着饭菜却没有口味,没食欲。他放下碗筷起身去喝了杯自来水,就去门卫室。杨玉娟见丈夫紧蹙眉头,这般愁闷,疼在心里,想自己要能分点忧才是。她将家务收理完毕,也到门卫室来,想劝慰丈夫,想和丈夫商计谋生之路。刘幺宝狠劲地说:“回——回去……晚上再说。”夜深了,夜静了,星星分外耀眼,天空泛着白光。日月星辰周而复始。县棉纺厂的大门照常准时关上了。杨玉娟来到门卫室,叫醒在门边长椅上纳凉的丈夫。她告诉她:“我想找五表哥说说好话,你到她的冰厂里去做事。免得做麻花又愁做又愁出,一分钱都不好挣。”刘幺宝没有马上回答,反复一想,这么热的天到冰厂做事还是个美差,就像在空调房里歇暑。便说:“去——去——我们现——现在就去找五——五表哥。”
刘幺宝去冰厂打工月工资三百元,杨玉娟到门卫顶班仍舍不得下岗。一天到晚,刘幺宝穿棉衣在冰厂做出库的活儿,就觉得手冻得发麻,他忍受着这一切。晚上,他回到家,杨玉娟关切地问候他。他说:“好,好!”
这天,他睡不着,早早起床,觉得喉咙刺得难受,头有点昏痛。他仍没有当妻子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还是坚持去了冰厂。他工作不到一小时,坚持不住竞昏倒在冰库旁,被人送回家来。杨玉娟炖了碗鸡蛋叫他吃,他告诉她,病得发烧的人不能吃鸡蛋,会加重病情甚至转为伤寒,小时候母亲常告诉他们。下午,杨玉娟怕影响丈夫的打工,瞒着他去替他到冰厂打工。晚上,他问她哪去了。
“哪也没去!”杨玉娟肯定而认真地回答。
第二天,杨玉娟早早做了早餐,提着编织带编打成的篮子,又去冰厂了。他见快十点了,她买菜还没有回来,心中自然有了疑虑。午饭时,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有指责妻子回来晚了。下午,他见她又出去,直到晚饭时分才回家。他照样没有说什么。他等到晚上在床上贴着妻子的耳朵,悄声说:“你——你不要去冰厂。”
“不去,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她说。
“你——你知道吧——我——我不放心。”他用男子汉有力的手抚摸着她酥软的乳房,深情地说。
“你呀,又没有用,还那么多小心眼。”她明白丈夫的心思,忙直言不讳地说。
“我——我是怕——怕五表哥起歹心。”
“我都快成老妈妈,他有钱,他不晓得去发廊,那里有的是漂亮的外来妹,足够他饱福的。你放心吧。再说我也不是那号人。”
“不——不管怎么说——你——你明天不要去了。我——我穷死也不要那打工钱。五表哥的名声——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安心睡吧。我不去,守着你喝西北风。”杨玉娟觉得在冰厂干了一天太累了,便随意答应了丈夫的恳求,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一夜,夫妻俩一阵春风细雨绵绵过去。杨玉娟也顾不得昨夜枕边对丈夫的承诺。她照例提上买菜篮出门。刘幺宝因昨夜半夜才能入睡,今晨贪睡了一会。当他醒来,火红的太阳已投射到床边。他起床,觉得轻松了许多,用手摸了摸额头,没有发烧的炽热,口中的涩味已没有了。他就去了冰厂,见五表哥正和杨玉娟在冰库门前很得意地谈话,好像很亲近的样子。立刻,一股热血涌到他的胸口。他赶上去,不由分说地大声吼道: “你——你跟我死回去!”
杨玉娟见刘幺宝这般凶像,眼珠像死鱼一样,倒吓了一跳,脸刷地血红,忙离开五表哥。刘幺宝还在愤愤地说: “看——看回去——我怎么收拾——你!!!’’
六
刘幺宝的婚事是又一桩让父母操心的大事。靠他的自由恋爱是难以美满地解决婚姻大事。虽然他不如人强,父母还是想接个称心如意能撑住门面的儿媳妇进门,还得靠媒妁之言来帮忙。终于有人给他父母出了好主意,叫他们找个农村户口的贤惠女子,且不两全齐美。就这样,城郊农村户口的杨玉娟被人介绍给了刘幺宝。她见刘幺宝说话脸一红,蛮忠厚老实的,五官也端正,只是有个口吃的毛病,而最大的优处是满足了她跳农门的心愿。这幺宝见她油黑透红的脸膛圆圆的,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惹人喜爱,他自是高兴不已。两人一见面就合拍了,这也许就是缘分吧!婚后,他父亲又托人情,将杨玉娟安排到城关合作商店站柜 台,尽管是小集体职工,也算没闲着,有份正当的职业。刘幺宝自然以工人领导阶级的一分子而自居。小俩口也算得上相敬相爱的。然而,他俩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一长,杨玉娟的为人处事明显胜于刘幺宝。特别是近几年,刘幺宝的工厂走下坡路,工人阶级的领导地位下降,又遇上人的思想开放,感情活跃的时代机遇。他的当心油然而生。他怕杨玉娟会瞧不起自己,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甚至弃家而去,另找归宿,他怕自己带上绿帽子,失去男人的尊严,让人指背,因此时刻提防着她,关切着她。他还特别当心五表哥的那双色眼。
他从冰厂出来,紧追着杨玉娟回家。他关上门,怒气更加高涨,禁不住不由分说地对杨玉娟拳打脚踢。他俩结婚快二十年了,矛盾闹到最激烈时只是斗斗嘴。因而,厂子里流传着刘幺宝是“外团内不团”。他在家里一般不撒大男子主义,也没有弹过她一手指头。
杨玉娟在毫无思想准备之下被痛打得昏头转向。顿时,罂两眼泪如泉涌,好像眼前的刘幺宝不是自己同床共枕十多年终身依靠的男人,而是挡路抢劫的游子,胡作非为的流氓。她终于像温饱沉睡的狮子咆哮了,伸起双手,朝着他的脸部一阵乱挠,嘴里不停地咒他:“狗 日的!老子让你好打的。”
他们的打闹招来了邻居。他们闯开他们的家门,将扭打着的他俩掰开。刘幺宝见来了一些人,好像长出了三头六臂,越发显示男子汉的威风。嘴里愤愤地说:“你——你们别拉——我——我的拳头不——不认人的。”人们顾不得个人的安危,拼命地拉着刘幺宝。一位生得精悍的工人师傅干脆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也有人将杨玉娟拉出门去。这时,她的五表哥赶到,狠狠地训斥刘幺宝:“你有什么本事,在老婆面前呈威风,不算男子汉!”
刘幺宝见了五表哥,更是眼睛充血,直冒金星,匆地挣脱人们的手,从厨房里拿出菜刀,嘴里说:“你——你狗 日的——还送——送上门,老子今——非砍——砍死你!”
杨玉娟在门外哭着对人们说:“我这是撞活鬼,遇到这么个不过气的X X日的。”
这时,她表哥已被人推出。刘幺宝举着刀赶出门来。终于有一个半老头子挡住他,并呵斥: “刘师傅,这搞得像么话!”旁边一些人也在说:“快制止,要闹出人命的。”也有人叫杨玉娟,叫她五表哥快走。
当然,杨玉娟没有和她五表哥一起走。她哭丧着脸,乱蓬着头发回到了娘家。她娘家六十多岁的父母见女儿这般难堪,受不了那口气,双双来找刘幺宝评理。随后,她娘家的表哥表弟侄儿什么的,等十多人也赶到县棉纺厂找刘幺宝复东门。
厂子里的人见这般情形,忙劝刘幺宝:“刘师傅,你闯大祸了。她娘家来这么多人,你要吃亏的。”一向以团气称凶的刘幺宝,终于在现实面前低头了。他想,好汉不吃眼前亏,顺梯子下楼算了。他按众人的指引到一师傅家回避起来。
接下来便是刘幺宝和杨玉娟的一场离婚拉锯戏。杨玉娟前思后想,铁了心提出要离婚。刘幺宝想到自己的处境,死活不肯在离婚书上签字。刘婵、刘亮也因父母闹纠纷,弄得像孤儿似的。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撂起了。
七
一大清早,县一棉纺厂的门口忽地聚集了一些人。刘幺宝尽管没有拿到门卫工资,自出现严重的家庭危机后,门卫室的工作更成了他的寄托。他还是照常早早地守在门卫室。他从一些闲聊的下岗职工中得知他们要去县政府上 访,并向县政府打印好了请愿书。他琢磨着,他怀疑上 访的办法能否使厂子真的转起来。他又觉得这是政 治行动,自己不是参与这类活动的料子。他有意回避着众人。
县一棉纺厂和大多厂矿企业一样,自关门停厂以来,一直没有安宁过,几百名下岗职工生活无着落。一些人几次到厂部衅事,毫无结果。他们又几次到县纺织工业局上 访,问题仍得不到彻底解决。刘幺宝每次都借故推辞。这次,他们决心上 访县政府,不解决问题就到县政府静坐。有人提议,非把刘幺宝搞去不可,说不定他的团气能打动县老爷们。刘幺宝支吾着。他想,你们想把我当撞钟锤,没门!他最后不得不说:“我——我没文化——不——不说话,去了会——会坏你们的事。”
“这是我们大家的事。你现在被逼得妻离子散,家不像个家。还沉得住气。你不守着,谁还把这个破厂搬走了。”有人对他说。
“你要不去,我们搞来了生活费,决没你的分。”还有人对他说。
刘幺宝听到说自己的家事,果然触动了心灵深处,一股辛酸
涌到心头,眼圈湿润了。他想到了妻子的温顺关怀。连一点咳嗽都要连连问他个究竟,悔不该自己下毒手将妻子打跑了;再说妻子跟着自己十多年了,也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妇人。既然大伙逼着自己参与,也不好再拒绝。只好在请愿书上歪扭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又叮嘱自己一定要头脑冷静,那可是县政府,不能胡来。否则,闹出事来,就不像打跑妻子这么轻松,是要进看守所的。到那时真是悔之晚矣。这个过去说话办事不怎么考虑后果的 刘幺宝,吃一堑,长一智,眼下要上 访政府,倒是谨慎起来。
县一棉纺厂的上 访人员顺着大街花坛边的人行道,匆匆地向县政府嗡去。他们的形象与这日新月异繁忙的街市似乎不合节拍。他们来到县政府,昔日威严的青色大理石砌成的门楼牌坊的县政府大门此时在他们眼里不屑一顾。穿制服的守卫人员也让他们三分,而且告诉他们到信 访办,那里有人接待。
刘幺宝不在头也不在尾,混在大伙中间。他想,自己做门卫,对面生的人总要问上几句,和人家政府的门卫比显得有些呆板,都改 革开放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死脑筋不开化,把门卫守得那么认真。他在信 访办的门El,眺望那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按程序接待,并登记上 访人员和事由等内容。然后答复他们将督促纺织工业局办理。他们中的召集人不满地说:“我们找了他们多次,他们没有解决。我们中间因家庭经济问题,有的老婆离婚出走,有的子女被迫失学,有的吃的牢改犯的粗茶淡饭。我们可都是跟社会主义干了几十年的,落到现在凄凉的境地。”
“那你们不找你们的主管局,全县那么多下岗的谁管得了,谁养活谁。”信 访办的人说。
“这是个么说法,你这人怎么这样讲话,谁要你养活了。”众人不平地说。
“他管不了。我们找县长去!”有人荐言。
他们二十多人一下哄到了对面五层楼的县政府办公室。接待他们的人声明是政府办公室的主任,说县长下乡了,有事找他解决。大家说明来意,特别强调不解决问题就赖着不走。主任很冷静,也很会说话。他讲了很多改 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道理,最后说:“我们县财政拮据,行政干部的工资都不能到位,上月每人发了两条‘容城’烟(指县牌专销烟)作工资。这个月又二十五号了还没有发工资。据说国家正在着手研究解决下岗职工基本生活费和离退休人员的养老费问题。说实在的,你们小家各有各的难处,国家、政府、县里也有大的难处。全国那么多下岗职工,失业保险和养老保险一时难以到位,国家怎么拿得出那么多钱发给 大家。现在惟一的出路是我们各尽其能投身市场自找生路。那街上炸油饼的也能养活一家人么,我那小舅子不就在街上踏麻木车,生活过去了。”
一会,办公室进来几名科长,对主任的耳朵小声说,纺织工业局的局长不在家,副局长不肯来,力讼室主任说来了不顶事。
刘幺宝同大伙到县政府闹了一上午,也没有个实质性的答复,只是说要他们找主管局。眼看过了十一点,快到下班的时候了。有人说:“县长不接待我们不走,不解决问题我们不走。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要吃饭,民以食为天,官以民为本,我们不找政府找谁!”
大家僵持在办公室里。一科长在一旁拉了拉刘幺宝说:“你看你们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快下班了,你们各家孩子大人都等着。老师傅,你劝劝大家早些回去吧,做做工作。”
刘幺宝用疑惑的目光望了下那科长,想到自己被人信任,想到女儿和儿子要吃饭上学。又看到太难为这几名干部了。说到底他们也不可能拿多少钱出来发给大家,还是先回去再从长计议。便说:“我——我回去的,没——没老婆做饭,孩子们要吃饭上学。”他的呼声立刻得到人的响应,大家陆续表态回家。
刘幺宝的思绪随着回家的步子萦回着,不知不觉地到了厂门卫室。他想,做饭来不及了,干脆让刘婵、刘亮到小摊上吃碗面算了。他忽地见桌上放着一张字条,是刘婵写的。
爸,我和弟去外婆家吃饭了。
他注视着字条,一阵心酸涌起,想起了杨玉娟。
近来,刘幺宝常常睡不好觉,昨晚几乎整夜睡得不安宁,似乎有一种不祥预感在袭击着他。突然,门卫室里一阵惊人的电话铃响划破了寂静的星空,他一轱辘地下床,抓起电话听筒,电话里是老家大哥的声音,“刘爷病危,赶快回来!”
“是——是不是……”刘幺宝担心的问题,终于不敢说出个“死”字。
“快回来吧!”他大哥哽咽着,挂了电话。
刘幺宝听着“嘀嘀”的盲音,心想难道真是……,他缓缓地放下话筒,者看开始发白的窗口。他不等到天大亮,找厂里那位好心的出纳借了五百元钱,就乘公汽赶回老家。
他来到老家医院,见母亲和哥姐在抽泣,望着病床上安详睡去的父亲,一股酸泪从眼眶流出,禁不住呜呜哭出声来。他带着满脸悲伤的泪水,和众人一道抬起父亲尚有余温的遗体,轻轻放到板车上,接回到家里去。在家的厅堂里众人将父亲头朝内脚朝外地放到榻床上。一阵忙乱过去,哥嫂问刘婵、刘亮怎么样了。叫他回县去给他们找老师请假,还叫他去接杨玉娟,说她毕竟还没和你离开,还是咱们刘家的媳妇。
“我——我不去接,我接她——她也不会来的。”刘幺宝擦看泛红的眼睛说。
他母亲在一旁说应该去接,话不能把外人说。最后家里人商定,叫他嫂一同去接杨玉娟。他叔嫂俩乘车进城直接到城郊杨玉娟的娘家。他没有进门。杨玉娟听嫂诉说公公去逝,满嘴怨气话立刻咽进肚里。她望了望母亲,没有开口说什么。
“幺宝怎么不来?”她母亲在旁说。
“他来了,在外面,没脸见您老!”他嫂说。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还躲得过身!”她母亲说。
刘幺宝低着头,红着脸,被嫂嫂叫进屋来。他丈母娘立刻说:“伢,不管怎么说,你不该下毒手打她,打的外边的人。”她又转向杨玉娟说:“玉娟,过去的事暂时不说了,你还是同你嫂嫂去,话可不能让人家说。我们家是有脸面的人家。”
在办理父亲丧事的日子里,刘幺宝几次找由头想和杨玉娟说话,她都没有搭讪。今天是他父亲送葬的日子。他父亲的遗体已停放了三个日子,今天的追悼会由他父亲生前的所在单位的工会主 席主持。追悼会开始,哭声一片。刘幺宝跪在父亲遗体旁,真真切切地痛哭着。他想到,且不说父亲的养育之恩,就是近年,他老人家老瞒着哥嫂们,每月从二百多元的退休金中挤出一百元给刘幺宝救济生活。眼前生离死别,思前想后,怎不叫他悲恸欲绝。
送葬的队伍在悲切的哀乐声和噼啪的鞭炮声中缓缓穿过古镇小街,老人的灵魂随着那满街的烟雾袅袅飘逝远去。
入夜,客人和帮忙的离去,他们家将进行善后工作。主要涉及到葬事结账,和老母养老,至于房子要等老母归山后才能瓜分。他父亲因心脏病突发没有留下遗嘱,仅有一张夹在日记本塑料套内的五百元的定期存单。
他舅父先把他们兄弟三人带到楼上房间,由男子汉们作首轮协商。他首先声明:“意见由你们兄弟商定,我只是作个见证人。”他接着说:“不过吃亏讨好也是你们兄弟间的事,一家人应该是好商好量的。我希望不要在你们父亲的葬事上闹得有矛盾,让街坊邻里落话柄。”
三兄弟低着头,听完舅父的忠言,他二哥先开口说:“大哥不说我先说。我看人情各收各的。我想老三的情况不好,我又工作在外面,平时父母主要靠大哥膳养,我的人情往来多,所有开支由我承担。”
“不行,我和老二各出百分之五十,老三就算了。得他的人情。”他大哥于是说。
“我——我不是刘爷的儿子——我——我要出——出一份。”一直不敢说话的刘幺宝,见两位哥哥这么高姿态,原来当心葬事开支大,承担不了的疑虑顿时消除了,忙接着说:“这
——这几年还得刘爷帮助我。我——我怎么说——说也要出一份。”
“刘爷救济你其实我们都知道。周妃往后的生活我和老二承当。她每月七十元的怃恤费也给老三。”他大哥说。
“这么,我们征求周妲的意思。如果她到大哥家住,我每月给一百元零用钱。如果到我那住,就大哥给一百。”他二哥说。
“我看你们说得都很好。我作个裁定,葬事开支老大出四成;老二出六成。周姐生活也由你们二人承担,也同意怃恤费给老三。”他舅父最后说: “再去征求她们媳妇们的意见。然后写下协议,留着备查。”
他们下楼来。还是由他舅父召集全家人在刘爷的灵位前团座,说明了刚才的意思。大家静默了片刻,随后陆续表态没有别的意见。他舅父怕节外生枝,赶紧拍板拟就协议。
杨玉娟虽然在和刘幺宝闹离婚,但看到几天来那么多人吃饭,那么多开支,还是担心丧事不好结账,弄不好要吵大架的。当她听到上述方案,心头又松了一口气。那俩妯娌也想让老三家庭和好,自愿作出牺牲,欣然同意了。他舅又忙说:“玉娟,你得说几句,感谢哥嫂们!”
“不要她感谢,只要他们一家平平安安,能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两位嫂嫂先后说: “当时不要你们生二胎,幺宝都拍着胸打包票养活,一下计划生育罚了三千。现在我们养一个都很为难的,你们又下岗,刘爷也走了,你们要想办法找自己的生路。再不能吵些无油盐的事。”
八
刘爷的离开人世,也带走了刘幺宝小家庭的裂痕。他俩破镜重圆,重归于好。杨玉娟回到丈夫身边,整天收拾着家什,好像要把离家一个多月的损失都挽回来,把他们的感情损失挽回来。晚上,他俩好容易等到儿女人睡,久别如新婚,恩恩爱爱地蜜度良宵。他俩温情过后,杨玉娟还是很兴奋,她说:“幺宝,嫂嫂们说得对。我们是得想个门路。”刘幺宝应着,不觉呼噜呼噜地进入梦乡。
天边拖直了一条乳白色的狭带,接着一种酒醉了似的绯红渲染了空气。从此,刘幺宝恢复了早餐。他每天到天府庙大市场二十二号门店的热干面馆去品味热干面。大市场繁忙热闹丰富的副食品和蔬菜,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侈爱芝麻酱香和香葱的芬芳,还有那粘到舌头尖的麻辣昧,真让人望而垂涎,回味无穷。他对热干面的老板说: “你——你的热干面我——我天天吃不厌!”第二天他又说这句话,第三天他还说这句话。
“不是你夸的,大哥。”老板记得他了,接过他的话熟人似地说:“我是专心专意在钻研这行。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没有真家伙是不行的。”
“吃——吃人家的热干面嘴里觉——觉得泥巴巴的,你——你的散口得很:”
“学问就在这里。”热干面老板俏皮地说。
“你——你可能有特别的一手。”刘幺宝试探着说。
老板停住手里的捞子,扫视刘幺宝,然后说:“大哥,你问我也不会说的。”
“不——不说就不说。我——我又不和你——你洽行。我——我怕你把面里下了像四川火锅里下的那种——种东西。”刘幺宝想了想,用心计地说。
“这种违法的事我们不干。告诉你吧,我是在教育巷蔡老板那购的面。他的面压得有精神。”老板说着便将下好的面递给一高颧骨的中年女人。她却说:“这碗我不要。”
“刚下的,怎么不要。”老板直着脸说。
“不要就不要。”她接着说:“你看你总向着这碗和人说话。不卫生,我不要了。”她说完就要走。
“不要可以,拿钱来!”老板没好气地说。
刘幺宝见顾客和老板要大吵起来,忙说:“给——给我——我要。你——你再重新给——给她下一碗。”
热干面老板待中年女人走后,很感激刘幺宝,忙客气地问他:“你在哪里上班?每天有时间到我这里吃面。”
“小——小师傅,我——我现在失业了。”他接着说:“家——有老婆、孩子、生活没——没落着。”他换了口气,笑着说:“小——小师傅——我——我想摆个面摊,你——你看行 吗?”
“实话说,摆面摊又吃亏又下贱!”热干面老板说。
“将——将劳动讨——讨吃,珍贵呢——下——下贱什么!”他接着说:“在——在外国总统的儿子都是自——自求生路,不——不依靠家庭。我——我明天就在厂门口摆个面摊。”
热干面老板见他说得真,便说:“每天能卖十斤面就可一家人过日子了。这也是条出路。我准备改进一下,用快餐盒和筷子,又卫生又方便。不过开始摆,只挡三五斤面,等生意好了再增加。多了,当天卖不出就麻烦了。”
“你——你把手艺传点吧,我——我不会抢你的生意——是——是我厂门口。”刘幺宝恳求地说。
“关键是荡面。我下午要荡面,你来吧,我告诉你。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一看就会,只是要把握火候。”
刘幺宝从热干面老板那回到家里,便忙开了,筹划摆面摊之事。杨玉娟听了丈夫的打算。高兴得喜笑颜开。他们清理家里的用具、桌凳、锅碗、酱缸、盐钵什么的。他俩下午先到热干面老板那里学了挡面,就到大市场买了芝麻酱、水辣椒、酱醋、菜油、大蒜籽、香葱等佐料,又批了二百套快餐盒和筷子,回到家后,又到教育巷蔡老板那称里称了五斤碱水面。蔡老板告诉他:“你是新客户,每斤按一块二,等你搞长久了,就只按一块零五给,这是做生意的规矩。”
刘幺宝把炉火生得旺旺的,让锅里水开得翻滚翻滚的,将一指面丢进水里,开锅后又马上捞起倒在簸箕上,然后用尺多长的竹筷粘上青油后将面挑开摊凉,面立刻油光光的。晚饭时,他将挡好的面,用开水荡了,加齐佐料,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热干面诞生了。他让家里人先品尝,再改进。他特地倒了二两白酒,用热干面下酒,喝得脸上透红,酒不醉人人自醉。刘亮吃了一碗,吵着还要吃。他却说:“不——不能吃了,明——明还卖钱的。”
这时候,厂门口还是静悄悄的,只听到环卫工人在什么地方扫地的“唰唰”声和偶尔过路人的“嚓嚓”脚步声。刘幺宝早号地在这里张罗开了。他穿着杨玉娟为他挑选的二哥给的七成新的玉黄色夹克衫和深蓝色有条同色筋的运动裤,他精神极了。他将所有的用具用热水洗得清亮清亮的,摆上家里最光亮的桌凳。开始有行人后,他吆喝着: “热干面哕——不——不好吃不要钱的!”
小摊上一下围上三四个人,边吃边说:“够昧——好吃,我还得给,多少?”
“就——就一块吧!”刘幺宝对杨玉娟说,并示意叫她收钱。
“嗯,人家都卖一块五。给一块二吧。”有人说,这样,他们就按一块二一碗收钱了。
刘幺宝的面摊给冷静了一年多的县一棉纺厂的大门增添了喜闹的氛围。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忙碌,四斤多面卖完收摊。没有吃到热干面的人们叫他明天多准备点。
回到家里,他数了下筷餐碗,用去了十五个,又叫妻子点了钱数。说有三个没零钱找只收了一块,共收人十七快四。他心算了一下,卖的面和钱数对头。他接过钱又数了两遍,并亲自找了个小纸盒装钱,将钱纸盒塞到柜底边。他白天忙了一天,晚上早早地进入梦乡。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秃秃的树上悄悄地冒出了绿芽,人们枯燥的脸上被暖和的阳光沐浴得滋润泛红了。刘幺宝的热干面一步步地站立在了人们的生活中。由开始的每天只能销五斤上升到十五斤。有的送小孩上学时就预付面钱,可回来时他却收摊了,只好赔笑着退钱。因而,有人建议他多挡几斤面。杨玉娟见爱吃的人多了,也要他多挡几斤。
这天,他大着胆子,挡了二十斤面,可第二天凌晨天气突变,而他的热干面摊照常出现在厂门口。风伴着雨水闹个不停,淅淅沥沥地打落到塑料摊棚上,模糊了面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守到十一点过快吃午饭了,脸色和手背却泛紫了,仍只卖出十多斤。如果面隔天再买就过味了。他只好和杨玉娟吃了一天炒面他们多想吃一口米饭,但总舍不得浪费面条,硬是将炒面咽进喉里。
从此,他吸取教训,挡的面不能过剩,尽量让要吃热干面的人吊吊胃口。他还进一步改进质量和态度,适量加芝麻酱,保证一斤面只下三碗半,不抠顾客。吃过他的热干面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厂前的居民和邻厂的人们都闻讯特地到他的面摊上来吃。一位慕名而来的半老头顾客问:“你就是刘夹夹……”
在场的刘幺宝厂里的人忙对半老头递过眼色,说:“他是刘师傅…”
“对,对。刘师傅。我不知者不为错。”
半老头明白过来,忙改口说,“你是刘师傅热干面吧。”
刘幺宝听有人叫他“夹夹”,他不仅脸色没有像过去泛紫,也没有发火,而是两眼带着和善的光芒,笑微微地说: “夹——夹——夹——夹,我——我夹夹是实,瞒——瞒得好。”他接着说:“老——老人家就叫我刘——刘夹夹热干面。”
大家一下把目光转向刘幺宝,发现他近来变了,一种充实的生活通过他的表情精神出来。过去那种发须拉茬,皱巴巴的苦丧脸不见了。
“刘夹夹热干面”随着岁月的增加,成了人们流传的刘幺宝热干面的专用名。他用两千元一年的租金在厂门口租了间门面,办了工商执照和税务登记,开始了他毕生的热干面馆营生。每天卖热干面达三十斤,从早到晚昼夜营业服务。他开始在银行里有了户头,还超过了四位数。
戊寅年的夏季,因受厄尔尼罗现象的影响我国江河发生了全流域的洪涝灾害。刘幺宝的县身枕长江、未免厄难,干堤外的几个民垸被扒口行洪。他身居县城,安稳经营,看到电视上洪水涛涛,多少人无家可归,生活煎熬,又看到多少人慷慨解囊,捐款捐物。中央电视台,省、市电视台还分别举办了赈灾义演。他心神不安,连夜凑了个整数一千元,找到厂出纳小王,请她替他捐上去。她用惊异的眼光望着他,好心地劝他说:“刘师傅,你赚几个钱也不容易,你都要人家救济你,你就不要捐了。”
刘幺宝一时结巴得说不上话来,丢下钱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