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痛苦的,便是职责。
沉檀被允许接回老李家,除了母亲生下弟弟,家庭地位提升,有话语权外,更多的,是祖父想让沉檀带弟弟。
虽说家里人不少,但细细数来……
沉檀母亲不是在家里闲着,她有四个孩子要养,即便吃住不花费什么,但一年到头四个孩子的衣服总是免不得花点钱吧?
上学学费呢?
更别说时不时有个头痛脑热的。
生活里要钱的地方太多了。
不是什么大钱,但正是因着全是小钱,才更为难堪——大钱,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叫沉檀父亲邮钱回来。
钱越是小,便越要自己挣。
男人的责任,很少会落在小处。
沉檀母亲回老家来,便做了南关村小学的代课老师。
主教语文。
母亲是有文化的,最起码上学那会儿,成绩便很不差。
按沉檀父亲的意思,母亲成绩不好,也不是班长,那他也瞧不上她了。
对父亲的话,母亲很少反驳。
在沉檀眼里,母亲是很爱父亲的——若是不爱,一个有知识且善于学习的女子,怎么甘心替他生育这样多孩子,吃这些苦,不管多贫困,不管对方是否对婚姻忠诚,还矢志不渝呢?
以母亲的学识,包括对待知识态度,当个小学语文老师,那是绰绰有余。
可惜,因着各种原因,母亲只能做代课老师。
何谓代课老师?
这是一个,不该存在于国中历史上的职业。
在国家政策没出现之前,他们应该叫民办老师。
但政策出来后,民办教师要么被转正,成为公职,就像沉檀大妈妈一样。
要么,就被清退。
国家严禁再出现民办教师。
但当年的陈塘县,经济落后。
当年的南关村,连条能通车的大路都没有。
哪有公职老师愿意来这呢?
各学科都缺教师。
便是代课老师,在农村,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来任职。
一来,大部分都是文盲,哪里识字,何况教学。
二来,代课老师不享有公职老师的福利,也没有正式编织,算是不被承认的存在,类似于今天的外包人员。
所以即便招代课,村里小学,还是缺很多老师。
年级低的还好,高年级,尤其毕业班,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
乡村的孩子,不考到县里、市里,便只能离了学校,在家里挨到年纪,要么结婚生子种地种田,要么跟老乡出去打工挣钱。
所以,毕业班老师的水准,对这些孩子,重要性不言而喻。
沉檀母亲对任职科目是没有犹豫的。
她嫁人,喜欢自由恋爱,喜欢幽默风趣,全不看金银,不看过日子的油盐酱醋,凭这点,就能瞧出,是个爱幻想、爱诗意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通常喜欢看书,文字能力比较强。
再加上,村上也缺语文老师,所以她最初,是想当三年级的语文老师。
但沉檀大妈妈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她改了主意。
也是凑巧,开学在即,学校里的领导干部都愁师资。
沉檀大妈妈虽然只是个音乐老师,但因为学校总共就这么一个音乐老师,所以人脉就比较广。
再者,大妈妈家日子过得不差,那样穷的村子里,她家就置办上了麻将。
因此总有老师领导什么的,约着上门搓一圈麻将。
那天也是。
几个领导在隔壁打麻将,谈笑风生,闹出的动静不小。
沉檀母亲传了沉檀祖父的不求人,没好意思厚着脸皮过去凑热闹。
现下沉檀父亲不在家,她一个女人,跟公婆同住檐下,多少得有界限和分寸。
沉檀大妈妈打了两圈,把位置让给别的老师,正好,也要搞些特色菜,招待几个领导。
夏日里野味多,倒犯不着弄什么大鱼大肉。
前两天沉檀祖母下地,走得远些,挖了两箢篼野藠头回来。
沉檀大妈妈就去找祖母要些。
这东西,同前文说的藠头不同。
野藠头是陈塘地区叫法,学名,应当叫做胡葱。
单看‘胡’字,你便晓得,它传自西域。
约莫在大唐时期,作为国际交往礼品,堂而皇之来到中国。
因为陈塘地区,自家种植的藠头,都个儿大,味儿偏甘甜,老少皆宜。
反观胡葱,味辛辣,过于鲜,对气虚阴虚者来说,不太有利。
所以胡葱并未像藠头一样,在陈塘大面积种植。
一般都在野外生长,最喜长在石头缝里,一揪一大把。
穷人家挖野菜吃,见着就会薅一些回家。
煮面当小葱,或是直接拌了做凉菜,配上折耳根(学名:鱼腥草),只放辣椒面和生抽,味道就鲜美得,能叫人连吃五大碗白饭。
大妈妈一家也有自己地,不管种多少,也不管会不会去祖父母地里弄菜,反正明面上,大妈妈是极少伸手,向祖母讨要什么东西的。
不过野菜不算在里头。
这是野地里长的,不属于祖母辛苦劳作。
大妈妈要得也自然。
“妈,那个野藠头给我几把,学校领导来耍哈子,我搞点去配面条,再拌点折耳根,他们就喜欢吃这些东西,有小时候的味道……”大妈妈边说,边跨过厨房门槛,动手去择箢篼里的胡葱。
她是儿媳,开口要什么,做长辈的,断没拒绝的道理。
因此料定祖母会同意。
祖母性子软,沉檀大伯伯(或是唤大爹爹,大叔叔,没特定规矩,喊哪个称呼都可以)就传了沉檀祖母的软性子。
一家人能过这么些年,还育有两女一子,总不能两人性子都软。
大妈妈性格本就强势,在大伯伯的衬托下,纵容下,就更是如太阳般,炙烤着这一方小院。
跟沉檀三姑妈的泼辣不同,大妈妈更像是蛮牛。
一股子蛮劲,不愿意讲理,说一不二。
当然,这更多的,可能是因为当老师,需要管住那些皮孩子,当妈妈,需要严厉的原因。
她厉害起来,沉檀祖父都只能干怄气。
祖母更是怕她不及,坐在灶前,望都不望一下,只收着声音道:“还要我帮忙的?你陪他们耍,哪有功夫洗哦,泥巴不洗干净,吃了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