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小兔子
书名:木叶葬礼短篇小说集 作者:木叶葬礼 本章字数:18619字 发布时间:2022-04-10

嘿,小兔子


一间装修得很有情调的咖啡馆里,一个相当雅致的卡座上,坐着一位打扮得体,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年轻人右侧靠墙的空座位上放着一只看起来像是什么高档商品的外包装手提袋。尽管他已尽量选择了这个比较隐蔽的角落,但他的气质和容貌不允许他低调,还是引得旁边几个卡座上的女孩频频往这里偷看,窃笑着互相打趣。

然而年轻人此时却无暇顾及女孩们的花痴行为,他时不时的抬腕看表,似乎很焦急的在等什么人,还显得有些紧张,额头上已冒了些细汗,虽然故作镇定,一双手却常常不自觉的在膝盖上擦掌心冒出的汗。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他却一口也没动。服务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异样,走过来很礼貌的问他,先生,您似乎看起来有些不舒服,需要帮忙吗?

年轻人立即稍稍欠身,微笑着回答,我很好,谢谢。随即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来很绅士的递给服务生,这是您的小费。

在中国,我们消费时并没有给小费的习惯,但他这样做时,却显得十分自然,你会不自觉的感觉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习惯。

服务生的反应相当快,微鞠一躬表示感谢,正准备接过小费时,空中突然伸过一只纤细白皙而且每根手指都做着夸张造型的美 甲的手将小费抢了过去,同时一个故作惊讶的声音突兀的叫起来,哇,小费耶。

这回年轻人和服务生都愣住了,一齐看向这位打扮得如同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只见她穿着一身十分可爱的毛茸茸的兔子装,外面套了一个花边的小围裙,头上还戴着一个竖着长长毛绒耳朵的发箍,看起来简直跟日本漫画里的女仆造型一模一样。

不仅这俩人愣住了,店里的其余人看着这不知哪冒出来的小宠物也跟着傻眼了。

好在服务生随即反应过来,小姐,您是?

女孩不慌不忙的将小费在自己涂着粉红色口红的嘴唇上很响的亲 吻了一下,仔细叠好,再瞪着一双水汪汪看起来相当无辜的大眼睛对着服务生眨巴了两下,双手像个孩子撒娇一样将小费推出去送到服务生面前,等服务生下意识的接过小费,她张开双手在嘴边拢成一个喇叭,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对服务生说,我…是他的…贵宾!

服务生略显僵硬的微笑点头,然后职业性的问她需要喝点什么?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腮帮子,歪头作思考状,然后一脸天真的问,有大白菜和胡萝卜么?

旁边人忍不住扑哧不绝。

服务生有些为难,呃,很抱歉,小姐,我们只有一些精致的甜品,和各种类型的饮料,当然还有咖啡。

女孩将自己头上的毛绒耳朵拉下来,憋嘴作委屈状,人家是小兔叽嘛,没有胡萝卜和大白菜,人家什么也不吃啦。

服务生只好礼貌的回应,好的,那祝您愉快。直到退出去好远,这才劫后重生似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服务生走后,女孩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了年轻人的对面,对他摆弄着头上的长耳朵,还不忘露出大白牙傻笑,嘻嘻。

年轻人还是不大敢相信,这就是自己要等的人,但依旧不失风度的先自我介绍,小姐您好,我是张斌,请问您…确定是…我要等的人?

女孩身体前倾,趴在桌子上双手托腮,修长的手指像弹琴似的敲着自己光滑的脸颊,大眼睛盯着张斌的眼睛,然后从鼻腔里郑重的发出一个字,嗯。

张斌得到肯定的答复,只好接受这个事实,那么请问您怎么称呼?

女孩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回答,小兔叽。由于下巴枕着手掌,所以她的发音就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显得更可爱更俏皮了。

瞧着女孩娇俏可爱的模样,张斌突然又开始紧张起来,比之前那未知的等待更紧张,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委托这么一位看起来很不寻常的女孩办的事情更不寻常,一想到此事,头上的细汗又冒了出来,嘴里也开始感到口干舌燥,于是不自觉的吞了吞唾沫。他注意到了女孩在看他上下滑动的喉结,也随即意识到了自己对着漂亮女孩咽口水的行为有多失态,但此时已无法辩解,只好尴尬的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当咖啡碰到嘴唇的一刹那,才意识到咖啡早已凉了,但潜意识里,自己是接受不了这又苦又涩的凉咖啡的,在潜意识和下意识还没有决定好这一点咖啡的去留时,咖啡已滑入了喉头,他毫无悬念的被呛到了。于是赶紧放下咖啡,急着去摸口袋里的手帕。

女孩歪着脑袋看着此时风度尽失的张斌,感觉很好玩,于是好奇的端起他刚放下的咖啡,小心的凑到嘴边,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又砸了砸嘴,然后也打了个忍受不了的寒颤。

张斌调整了状态,看着女孩一系列的动作,以为她是在给自己解围,心里充满了感激。

大概以为这种奇怪的称呼是她们这一行的代号,便不再计较。小兔子小姐,我现在需要做什么吗?

女孩沉吟着,双手从自己的毛绒长耳朵根部往上捋,一直捋到头,长耳朵耷拉下来,手却依然往上,顺势伸了个懒腰,然后再次趴下来双手托腮,手肘撑着桌面,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在桌上慢慢往前移,她那张精致的脸庞也离张斌越来越近,近到她自信已经能够数清他脸上的毛孔时才停下。张斌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被眼前的这双美丽的瞳孔锁住了身体,抽离了魂魄,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这具躯壳也像是被冻得发硬的冰块,周身冒着凉气,挣不脱,逃不掉,无法呼吸,似乎心脏都已停止了跳动,张斌陷入了缺氧般的绝望,此时就连闭上眼睛都已成了奢望,只能眼睁睁地跟这双眼睛对视,心里喊着,天哪,这哪里是一双少女的眼睛,这分明是一双从枪林弹雨里拼杀出来,已然漠视生命的眼睛;这是一双深谙丛林法则,茹毛饮血的野兽的眼睛;这是一双能在顷刻之间致自己于死地的眼睛。正当张斌恐惧不堪时,女孩突然眨了下眼,然后慢慢往后移动身体,在她眨眼的那一刹那,张斌猛然发觉身上的枷锁消失了,那令人绝望恐怖的气息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张斌如获新生,竟向女孩投射出膜拜救世主一般的神光。

女孩却索然无味的用眼珠在那双大眼睛里画了两个圆圈,双手撑在自己的椅子两边,一双穿着白色长袜子的腿来回晃着,像走程序似的问张斌,作为委托人,你有什么特殊的要求么?时间?地点?方式?

张斌不懂,能给我一些提示么,按照你们的规矩。

女孩皮笑肉不笑的回答,嘻嘻,我们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说完便蹦下椅子,绕过桌子,跑过来双手环着张斌的脖子在他脸上偷偷吻了一下,然后抢过他身边的那个白色手提袋,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大笑着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旁人看来,这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哥和他古灵精怪的小女朋友的一次古灵精怪的约会。那些花痴们看向那个跑出去的背影,眼神里除了羡慕嫉妒,也夹杂着鄙夷和憎恶。

然而张斌此时的神色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似的疲惫不堪,低垂着头,双手死死掐着大腿,因为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全身湿透,双腿发软。

不过,张斌庆幸的想到,一切从女孩拿走那个手提袋开始,有些事,甚至他的人生,注定从此刻开始,就都会不一样了。


清晨,雨歇风驻。

几辆警车伴随着刺耳的警笛声急促的冲进小区,然后在一大堆围观人群周围停住。

民警开始有条不紊的拉起警戒线,维持秩序,询问报警人,拍照取证,法医勘查。

现场一名穿着运动装的女孩倒在血泊中,整张脸埋在散落的泥土和已经凝固成紫褐色的血液里,旁边有一只摔得粉碎的花盆和一株焉得快要死掉的植物,因为下了些雨,运动裤的下半截和脚上的运动鞋已被淋湿,因为阳台的遮挡,上半身依旧干燥。

报警人称,早晨他起的早,外出跑步,出门时还好好的,跑了一会儿,就开始刮风了,他凭经验感觉要下雨,就往回跑,刚到楼下,就发现了有人倒在这儿,他上前查看,发现人已经死了,觉得打救护车已经没得必要,就直接报警了。

围观人群叽叽喳喳,有识货的人说,哎哟,狗日穿的还是高档货嘛,龟儿女娃子还蛮有钱得。

有人说,造了孽了,弄们年轻一个女娃娃,死得这么不值得,看起还多漂亮得。

人们主要骂的是那些住在高层的人,一天到晚乱往楼下丢东西,一些住在高层的人又开始反驳,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吵到最后,底层的人一口咬定人就是他们谋杀的,以前是没出事,今天终于出事了,要是不改,以后还会出事。

此时一名穿着睡衣头发蓬乱的男子,匆匆跑下楼,睡眼惺忪的拉着民警反映,他家有监控,要警察去他家调取监控。

这名男子一直情绪激动,据称,他住在二楼,平时他家女儿也常去一楼玩,但好几次都差点被楼上抛下的杂物击中,所以他便悄悄装了两个监控,一个对着楼上,一个对着楼下,就是要抓住几个不要脸的家伙进行举报。

随后,警方调取了监控,但从下往上的监控角度只能看见花盆掉下的瞬间,看不清是否有人推动或者故意扔下花盆。而另一个监控画面显示,女孩当时披散着长发,戴着口罩,正双手插兜,急匆匆的下楼,转过楼梯的转角之后才刚走出两步就被掉落的花盆击中了头部,女孩被砸的往侧面踉跄了一步,随即下意识的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抓什么似的,然后失去意识倒地不起,直到二十一分钟之后报警人出现。

而女孩进入这栋楼的时间是昨日21:00。

警方拷贝了完整的监控记录,要求男子在案件未查实之前,不要随意散播监控画面,以免激化社会矛盾。

经过监控画面比对,警方很快锁定了花盆掉落的具体楼层和住户,但这家目前并无人住,随后,通过物业联系到了房东,房东表示自己此时人在外地办事,而这一户原来的租户已经在半个月前搬走了,搬走时和他进行了视频通话,他通过视频看到对方确实将房子打扫的十分干净,也就按照约定退还了押金,只留下这盆花和一个鞋柜,对方实在带不走,加上他平时也喜欢花草,考虑到鞋柜下一个租户也用得着,他还特意免了对方最后一月的水费,由于担心晒不到太阳会导致植物枯死,对方才放在了阳台上,却没想到他临时有事没来得及回去处理。而发生了这样的事,房东也吓得不轻,一连追问自己会不会因此被判刑。

随后通过租户留存在物业的备用钥匙,民警顺利进入房间勘查,房门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而屋内果然如同 房东所说,打扫的很干净,除了一个鞋柜,房间空空如也,然而一上阳台,从楼上垂下来的一床被子就引起了民警的注意,几位民警相视一眼,都很有默契的猜到了八九不离十,这床被子此时正斜挂在楼上的晾衣绳上,一个被角正随着风微微晃动着,一位民警顺手摸了一把,很湿润,但并未滴水。再仔细查看,被角的正下方,阳台的水泥护栏台面上也确实有一个浅浅的放置花盆的痕迹。一位民警估计了一下高度,如果花盆放在此处,那么被风吹动的被角就很可能扫到花盆,导致花盆掉落。

随后警方敲开了楼上的房门,敲了很久对方才开门,门打开的一瞬间,几位民警都不自觉的用手掩了掩鼻子,因为房间里的味道实在是有些难以言状,一股浓烈的酒气,还有各种烧烤和卤菜的味道,混合着人的汗味和体内呼出的气体,加上门口还放置了一个鞋柜,这几种气味持续发酵了一晚上,此时一开门,全冲着几位扑面而来,几位民警差点没站住,于是先主动将门尽量拉开一些透气,然后才发现开门的是一个光着膀子的魁梧大汉,醉眼朦胧的似乎还不太清醒,民警亮明身份,这位一看是警察,霎时间酒醒了不少。啥事啊?进屋呗?说着便示意几位民警进屋,虽然十分不情愿,但几位民警还是走进了屋,进门一看茶几上摆满了快餐盒,烧烤的竹签子,还有啃剩的西瓜皮,地上到处都是啤酒瓶子,沙发上还躺着一位,正睡得酣畅淋漓,呼噜跟地震似的,壮汉进去二话没说先左右开工给了他俩大嘴巴子,这位才悠悠转醒。一位民警问,你打他干什么?壮汉回答,那啥,要不叫不醒。果然,这位醒了之后一看到警察吓得赶紧爬起来双手抱着脑袋低头蹲下,嘴里还不忘提醒别人,哥,警察查房了哥。壮汉又踢了他一脚,没出息的,搁自己家呢查啥房查房。民警也笑了,心想这估计也是某些场所的常客了,于是问道,家里还有别人没?壮汉回答,没了,就咱俩。一位民警扫了一眼满地的酒瓶子,两个人喝了这么多?壮汉一拍脑袋,那啥,酒不光咱俩喝的,还有俩,回家了,咋地?搁自己家喝酒也犯法啊?民警解释,不犯法,我们来就是了解下情况。壮汉还是没搞明白状况,啊,情况,情况是这么个情况,平时媳妇不让俺们喝酒,这不这回逮着媳妇回东北了么,几个老铁偷着喝点,咋地,这工劲儿不让搁家喝大酒啊?一个民警走到阳台,先往下看了看,围观人群倒是越聚越多了,但同志们都差不多在进行收尾工作了,尸体已被转移走了,从上面看下去,一个白色的人形轮廓图案非常醒目。再观察阳台,发现这家是在原来的水泥护栏外面,另外栓了根绳子,绳子具有拉伸弹性,被子晾在绳子上,因为被子的重量,绳子被拉成了一个弯弯的弧度,民警估计被子本身是对折晾在上面,随后被风吹移了位置,才会错位垂下去那么多,被角才能扫到下一层的花盆。民警问,这被子是你晾的么?壮汉走过来,看了一眼被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啊,被啊?被是俺媳妇昨早儿晾的,完了呢走时让我收,结果这不嘛,俺几个老铁净惦记喝酒了,就给忘了,咋地?不收被也犯法?另一个民警,看了看阳台,观察到了阳台顶部的晾着袜子和内 裤的晾衣杆,问,你们这不是有晾衣杆么,为什么还要栓根绳在外面晾被子呢?壮汉回答,那啥,晾外面好晒,晾上面有半截晒不着,也挡光,再说楼下这工劲儿不住人,平时俺们不影响别人。民警随后带着他去到楼下的阳台位置,让他看看楼下的人群,知道这是咋了么?来我告诉你啊,这个位置本来有一个花盆,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你的这床被子垂了下来,扫到这个花盆摔下去,导致了楼下一人被砸身亡,明白了么?壮汉看看楼下指指点点的人群,看看自己楼上的被子,再回过头来看看民警,慢慢蹲下去,一只揉着额头,一只手张开拦在民警面前,懵了半晌,别啊,这玩笑可不能开啊,不是俺这一大早瞅着你们上门,还以为昨晚俺们喝大酒划拳被人投诉扰民了呢,这会儿咋还摊上人命案了呢,你说这被咋还能杀人呢?对此,民警只能表示,目前案件还未最终定论,还在进一步调查。民警刚走出门,就听到一直未作声的另一人,在转角打电话,姐呀,姐夫摊上人命案那,你快别回来啦,赶紧搁家躲躲吧。一位老民警赶紧上前叱问,谁摊上人命案呐?你叫谁躲呐?没听这很有可能是意外事件嘛,往哪躲呀,真出了事,你躲得掉吗?事情都没弄清楚,你瞎散播什么谣言?这家伙被老民警一通给训得直往角落里缩,等民警走了以后,这才拿起电话,姐呀,别躲了,人说是意外。

随后,走访调查的另一组民警也有了收获,一个小女孩说她昨晚在楼道玩,看见了那个穿运动服的姐姐去了九楼,姐姐还给了他一颗巧克力糖。这条线索给了民警很大帮助。

通过楼道监控,警方很快找上了门,当民警正准备敲门时,门突然开了,却没有人,民警有些纳闷,但随即发现了隐藏在头顶走廊灯内的摄像头,恍然大悟,还没进门,屋内就传来一阵轻缓的纯音乐,进门一开,几人都睁大了眼睛,一眼望去,简直是进入了奢侈品收藏室,门口带氛围灯的玻璃鞋柜里,摆着几十双民警叫不出名字的高档皮鞋,深蓝色的墙上错落有致的挂着几幅充满现代艺术气息的大幅抽象画和摄影作品,墙角堆放着高尔夫球杆,地上铺设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地毯,踩上去宛如踩在云里,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真皮沙发,奇怪的是,沙发却朝着阳台方向,而阳台此时已被一层厚厚的落地窗帘隔断,这使得人如果坐上这张沙发,在不拉开窗帘的情况下看起来就像是面壁思过,沙发背面靠近门的一整面墙上的玻璃柜里则是各式各样的高级西装和一些欧美潮流风格的男士服装,另一面墙则被改造成了一个玻璃柜组成的玄关,玻璃柜子里放置着各式各样的相机,下面是摄影包三脚架,主人似乎十分愿意用这些玻璃展柜来向人们展示他的一切,除了这些印入眼帘的陈设之外,屋内的装修显得很简单,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这里实在太缺少一股生活气息了,像是在告诉来访者,这里的主人好像只生活在精神世界。引人注目的是转过玻璃玄关后,那间小小的卧室,卧室里只有一张十分夸张的椭圆大床,凌乱的酒红色高级毛毯和看起来松软舒适又摆放得十分随意的枕头总给人一种想狠狠把自己扔上去睡他个三天三夜的感觉,但是女人看见这张床或许会想点儿别的,比床更抓人眼球的是,头顶墙上的公鹿雕塑,尽管这只公鹿只有半截躯体,姿态却令人血脉偾张,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头顶的鹿角张扬狂舞,像是在高速奔跑时突然被这面墙切断了身体,又像是穿越时空而来时猛然间被时空凝结,使得人们得以目睹它这璀璨的时刻,如果你躺在床上,甚至会感觉它随时会越过你的头顶,奔向远方。鹿的对面则悬着一张诺大的投影幕布,和一整套价值不菲的音响设备组成的隔断,隔断背后的厨卫看起来倒更像是酒吧的吧台,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类,再穿过这间卧室之后,民警仿佛踏入了一片鸟语花香的原始森林,各种种植在玻璃缸里的奇异花草堆满了屋子,一个高大健壮精赤着上身的黑人男子正在中间那一小片空地上的一台跑步机上挥汗如雨的跑步,黑人男子头戴VR头盔,双手各持一只手柄,看起来似乎是在边跑步边打游戏。仿佛感觉到了民警的到来,黑人男子慢慢停了下来,并摘下了头盔,然后向民警热切的打了个招呼,嘿,警察叔叔好。民警没想到他竟然说着一口流利而且普通话十分标准的中文。随后男子拿起毛巾擦了擦汗,同时十分风趣的回头自我介绍,我叫张飞,或者你们可以叫我老黑。走过卧室和厨卫之间时,张飞一摊手指向他那一面酒墙,问民警,需要喝点什么吗?咖啡?酒?民警表示不用了,张飞无所谓的怂了怂肩,自己倒了一杯酒端着,走过去十分惬意的坐在了那张宽大的沙发上,又随手按了下遥控器,沙发面前的落地窗帘开始徐徐拉开,露出了阳台上的一张设计成极简风格的原木桌子和几把高脚椅子,张飞又随手拿起一支高档雪茄,咔擦一声熟练的切掉了雪茄头点燃,动作潇洒的吸了一大口之后,展开双臂搭在了沙发背上,这才吐出一口烟来,似乎在等待着民警的询问。民警问,你来自哪里?赤道几内亚。原名叫什么?张飞笑了,老外的名字都很长也很绕口,你们确定要知道么?民警只好接着问,来中国几年了?现在是中国籍么?张飞回答,我来中国五年了,但是想拿你们中国的绿本很难,或许你们可以帮我走走后门。这家伙看来很了解中国文化,连走后门的传统都知道,但又好像没全部了解,否则也不会让警察给他走后门。民警干咳了两声,接着指了指房间问,你是艺术家么?张飞哈哈一笑,我不是艺术家,这些都是骗女孩子的玩意儿,而且通常都很有效。甚至还眯起眼睛对民警做了个男人都懂的表情。几位民警有些尴尬,于是装作看不懂,开始岔开话题,你来中国是做什么工作 的?毕竟他这房间里的东西,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张飞看出了民警的意思,不慌不忙的吸了一大口雪茄,然后吐出一口浓烟来,把自己的整张黑脸笼罩在背后,饶有意味的回答,女性心理咨询师。民警有些疑惑,女性心理咨询师?张飞耐人寻味的舔了舔嘴唇,眼神在几位民警身上扫视了几圈,举起雪茄晃了晃,用一种充满磁性的声音回答,张爱玲曾说过,男人要想走进女人的心,唯一的途径是通过棍子,而且这方面,我们黑人似乎得到了上帝的特殊眷顾。民警知道这货篡改张爱玲的句子无非是作者为了过审,但之后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因文化差异所带来的优越感就有点让人想揍他了,也许是出于男人的嫉妒心理或者因为某些因素,民警瞬间对这家伙没了好感。在了解了基本信息之后,民警拿出一张照片,问他,你认识这个女孩么?张飞大方回答,认识,她叫薛宛,昨晚我们共度了良宵。说着眼神里似乎还有些玩味的回味。民警接着问,你们是情侣关系?张飞毫不避讳的回答,性 伴 侣而已,我说过,我很受女人欢迎。民警已经有些厌恶他的这种骄傲。你们怎么认识的?我说过,我是女性心理咨询师。她早上刚出了意外,你知道么?张飞依然带着那种让人想揍他的表情回答,既然是意外,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人知道,此时楼上楼下发生的一切,都被对面楼里一个含着棒棒糖的女孩尽收眼底,女孩的帽兜上,有两只可爱的兔耳朵。

案情分析会上,一个早上一直跟着出任务的实习民警问,有没有可能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巧合呢?

一个年轻民警分析,我就这么跟你说,你现在抱着花盆上同样高的楼上,往下砸一个快速移动的人,你能砸中吗,当时还刮着风,而且从时间上来说,是花盆先往下落,人后出来。如果要精准的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你知道背后要计算多少未知和不确定的因素吗?首先,是死者的行为习惯,以及行动路线,对吧,你才能预测她接下来要出现的地方,然后,你才能在她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做一些准备,对吧,比如这件案子里出现的道具,花盆,被子,这两样东西出现的时间,出现的方式,以及这里面涉及的人,你觉得我们早上走访的那几个跟道具有关的人,谁更像凶手?或者他们都不一定是凶手,道具也是随机挑选的,那么花盆下落的速度,当时的风速,都需要计算,我记得你住的很远, 按照死者的当时的死亡时间,你应该正好在上班的路上吧,你能测出当时的风速吗?我相信你能,因为我们实战打靶都要测风速,这是必修课,但是你要知道,经过小区居民楼之间的穿堂风更是变化多端,而且你只有一次机会,还有,死者下楼后行动方向,据我们观察,这栋楼是有电梯的,死者如果选择坐电梯呢?或者死者下楼之后如果往左拐而不是向右拐呢?而她当时的行动路线肯定是准备出小区,但是她当时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拐最后到达小区门口的时间都差不多,所以,要进行这一系列的推演和计算,谈何容易,这些你能做到吗?另外,我们只有在认定死亡原因确有疑点之后,才会作为刑事案件去调查,那么你认为此次事件的疑点在哪?

一个老民警拿嘴里的烟头又点燃了一根烟,将旧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酽茶,又呸的一声将嘴里的茶叶吐回茶杯里,放下茶杯,这才语重心长的教训实习民警,小子啊,少看点小说电影,别总把自己当神探,现实里哪有那么多高智商罪犯等着你去抓,脚踏实地做好本职工作就行啦,我干了一辈子民警,也没遇见几个有水平的杀人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好多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说完端起茶杯倒水去了。

通过案情分析,警方最终认定此案为意外事件。

薛宛的随身遗物很少,只有脖子上挂着的一只男士戒指,和一部手机。关于这枚戒指,警方暂时未做过多猜测,好在手机带有指纹解锁功能,而且尚未摔坏,民警打开手机通讯里,发现女孩通讯录里的人少的可怜,只有七八位联系人,而且大多数都是亲人,列表最后一位联系人存的名称是准丈夫大人,考虑到老人普遍承受能力较差,警方首先联系了这位准丈夫大人,在电话中,确定了此人名叫张斌,与薛宛是未婚夫妻关系。

一民民警带着张斌走进大厅,张斌的到来,让派出所的几位女民警眼前一亮,但看见他眼里的悲伤和沉重的脚步时又心疼不已,看来女人对长得好看的男人通常都比较有共情能力。张斌已经确认过尸体。在领到薛宛的遗物之后,他紧紧的攥着那枚戒指,然后将自己同样带在脖子里的一枚女士戒指拽出来,按在自己胸口,这两枚戒指本就是一对,现在,它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给他倒水的女民警发现,他那原本高大舒展的身体,此时却将自己整个人蜷缩在一张小小的椅子上,全身都在发抖,将薛宛手机里的几张自拍照翻来覆去的看,攥着两枚戒指的那只手背上青筋迸出,已经近乎痉挛。

作为女人的民警看到这一幕,感觉心都要碎了。

民警介绍案情的时候,张斌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在听,又似乎悲伤已将他与外界隔离了开来。

民警理解他此时的痛苦,所以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的在旁边陪着,还有一件事,这位年轻的民警并未如实告诉他,那就是关于那位黑人男子的事,因为既然已经认定为意外事件,告诉他真相只能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同样身为男人,民警知道那种伤害的厉害。

这也是几位民警出于人道临时商议决定的,因为了解到实际情况,他们原本下个礼拜就要举行婚礼,这种打击,没有几个人能挺住。

门口的老民警向年轻民警示意,指了指手表,似乎有些别的事要他去忙,经验丰富的老民警换下年轻民警,老民警先给自己点了根烟,然后问张斌,抽吗?张斌依旧沉寂在自己的世界,没有答话。老民警再次点燃了一根递给他,张斌还是盯着手机里那几张照片,手里攥着戒指,没有反应。老民警上前夺下手机,放在桌上,将烟塞进他手里。像是以一个父亲的口吻般训导,别看了,越看越麻,现在不是麻的时候,抽根烟先缓和缓和。张斌僵硬的抽了一口烟,呛的直咳嗽。看他拿烟的姿势,似乎并不会抽烟,老民警没理会他的咳嗽,只是看着他又抽了几口,慢慢适应了烟的味道,这才接着开口,我们暂时还没有通知死者的父母,接下来她的父母就由你来通知,我看你都这样了,他父母估计更受不了。

张斌抽了几口烟之后,终于缓和了一些,问民警,世上真的有巧合吗?

民警回答,那你的意思呢?如果不是巧合,我们该抓谁?抓半个月前留下花盆的租户?还是没回来及时处理花盆的房东?是抓那个晾完被子急着回娘家的东北女人?还是抓那个只知道喝酒,忘了收被子的东北胖子?

张斌又沉默了良久,可为什么偏偏是她?

老民警反问,那你希望是谁?

你们调查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小区吗?

老民警同样没有告诉他真相,因为有时候真相和一个人未来的日子比起来,说不清楚哪个更重要,于是反问,你是她未婚夫,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

张斌还想再问什么,老民警却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行了,能思考问题了,说明状态还行,小伙子啊,记住,没啥大不了的,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就啥也看开了,走,死亡证明应该出来了,跟我去拿。

张斌揣着死亡证明,离开时,想把另一枚戒指也戴在脖子上,可颤抖的双手让他杵在那半天也没戴好,正好刚才端水的那位女民警路过,从后面轻轻的踮起脚尖,温柔的帮他带上了,还悄悄贪婪的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

张斌转过来,习惯性的稍稍欠身,轻轻的说了声谢谢。却给这位女民警闹了个大红脸,她没有想到这人居然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对她的举手之劳温文尔雅的致谢,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

几位女民警,就这么呆呆的瞧着张斌走出大厅,走下楼梯时那修长而又落寞单薄的身影,不禁开始惋惜,你说放着这么好的未婚夫,还要出 轨,怎么想的呢?另一位接话,就是,还找个非洲黑鬼,要换了我,肯定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就光看着都满足了。隔壁马上接着话茬,所以啊,这就叫天都看不下去了,难怪呢?

刚才那位年轻民警忙完走进来接水,听到几位的讨论,敲了敲桌子,说什么呢你们,自己听听这是一个警察该说的话么?

这几位也不示弱,哎哟,李队,您这是吃醋了吧,我可看见您那位暗恋对象,刚才不仅给人端茶倒水,临走时还依依不舍的楼人家脖子呐?恐怕连您都没有过这种待遇吧?

年轻民警被戳中了心事,丢下一句懒得听你们胡说八道,面红耳赤的逃离了战场,看来要论起这嘴上的功夫,男人确实望尘莫及。


张斌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在这个地下隧道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摸索着走了很远,才发现一个暗红色的门,他关掉手机手电筒的光,先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有声音,再谨慎的往左右瞧了瞧,确定没人,这才轻轻敲了敲门,门里没有反应,他摸到了门把手,试探性的转了一下,门开了,感觉门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但屋里很黑,关上门之后,重新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这才看见掉落的是一只白色纸袋,而且正是一个礼拜之前,自己在咖啡馆被小兔子抢走的那只纸袋,准确的说,这纸袋原本就是要交给她的,她假装成自己的女友抢走纸袋不过是掩人耳目,而纸袋里装的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那是用巧克力盒子装着的二十万定金,和一张薛宛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她的基本信息。

薛宛,170cm,常去昆廷路万和瑜伽馆。

从看到小兔子那双一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开始,张斌明白,从小兔子离开咖啡馆的一刹那,薛宛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他自己也像一条咬了钩的鱼,被吊在了空中。整日寝食难安,孤立无援的躲在深宅里,期盼着能有点什么消息,又怕有消息,平日里的优雅和德行,早抛得一干二净,宅子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得他如弹簧般跳起。

这短短的一个礼拜,他却煎熬得如同过了几个世纪。

当警察通知他的时候,他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这么离奇,在他的印象里,要想让一个人不留任何痕迹的消失,谈何容易,可人就是这么巧妙的,轻飘飘的,就没了,而他在派出所演得那场戏,只是为了更加确定,这是场意外,而这场意外,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这个人,和她的一切,以后也不会再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了。

张斌看着地上的纸袋,犹疑着,捡了起来,打开一看,果然,纸袋里躺着一只精美的心型巧克力盒子,而这只盒子却和自己送出去时的重量一摸一样,沉甸甸的,张斌的心也沉了下去,但还是屏住呼吸打开了盒子,随后,手里的巧克力盒子滑了下去,盒子里的东西也随之散落,二十捆现金,无声的砸在了地上,可薛宛的那张照片,却在他心里砸出了一声巨响。

他胆寒了。

如果有人替你办了件天大的事,却又不要你的报酬,那么他图什么呢?他的所图,一定是比你的报酬更要紧的东西,甚至是要命的东西,而这东西,足以将他推入深渊。

张斌一个趔趄,背靠着门,缓缓坐了下来。

黑暗深处突然传来小兔子的声音,你是个大骗子,巧克力盒子里居然没有巧克力,哼。

这明明是一个少女撒娇的声音,可传在张斌耳朵里,却如同奔雷般炸裂,惊得他弹簧般跳起,慌忙将手机捧在手里乱照,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这一点光,太微不足道了。张斌急中生智,开始往墙上摸索,似乎想找墙上的开关。正当这时,屋子里突然亮起了一盏灯,就在自己前面不到五米处,张斌看见,灯下有一条背对着他的长椅,长椅上坐着同样背对着他的人,似乎是一个瘦小的年轻人。

年轻人微微转过头,轻轻的对他说,过来坐坐吧。张斌发现他消瘦惨白的脸上架着一幅大大的金丝眼镜。

他的声音,充满了磁性,充满了温暖,也充满了诱 惑。

张斌明明刚才已经听到了小兔子的声音,可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年轻人,于是惊疑的问,小兔子呢?

年轻人笑了,笑着说,别管那淘气鬼了,放松些,过来坐。张斌从未在一个男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笑,他笑的那样令人安心,足以让人放下一切戒备,哪怕此时只能看见他的半张侧脸,可他的笑,却像是万花丛里拂过的一缕清风,让人陶醉,不自觉打心底里生出亲切的信任感来,而他的话,更令人无法拒绝。

张斌慢慢走了过去,借着墙上的灯光,张斌发现年轻人的皮肤竟白的反光,白得像一块玉,在灯下晶莹透亮,身板儿瘦瘦的,看起来很娇弱,整体显出一种让人怜惜的病态来,张斌在一刹那竟萌生了想要将他抱在怀里的想法,随即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这转瞬即逝的念头却使得他坐下去的姿势略微有些不太自然。

年轻人转过头来,金丝眼镜上反射着墙上的灯光,使得张斌看不见他的眼睛,但他的声音却依旧那么温柔,你为什么不敢遵从自己的内心呢?你刚才明明想抱抱我的。

张斌惊诧的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个才刚刚见面的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那一刹那的想法。随即却又羞臊得涨红了脸,像是一个被抓包的小偷,好在他的表情在灯光下看起来并不明显。

就在张斌无地自容时,年轻人却向张斌靠了过来,自然的将他一条胳膊举起来环住了自己瘦弱的肩膀,他整个人也就依偎在了张斌的胸膛上。

张斌的血液凝固了,全身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任由这个才刚刚见面的年轻人靠在自己胸口。

年轻人顺势环住了张斌的腰,你想抱就抱吧,我还没有被男人抱过呢。

听见他的话,张斌忽然从心底里生出一丝柔软,这种奇妙的感觉,张斌似乎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张斌简直以为自己是疯了,他竟然会在这种情境下抱着一个刚刚认识甚至不算认识的男人,而且,一抱着他,竟似乎将一切都忘了,好像自己本就该抱着他。

年轻人抬起头,凝望着张斌,提出了一个更过分的要求,你可以吻我么?

他说的那么自然,那么深情。

张斌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神,他那双干净的眸子里,没有一丝邪念,像是一个向父亲求亲亲的男孩。

可他是个男人啊。

张斌原本以为自己会跳起来拒绝这无理的要求,再大骂他得寸进尺,不要脸,可谁知身体却本能似的,伸出右手亲昵的捧起了他的脸,左手也将他搂得更紧了,更要命的是,嘴唇竟自然的凑了上去。

灯熄了,屋里开始传出要命的喘息声,衣物的撕裂声。

黑暗里,两个男人抛掉了俗世的所有念想,摒弃了一切道德的约束,冲破了禁忌的屏障,只遵从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 望,肉与灵,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完美的契合。

屋子里的灯,依旧没有亮起,世界仍处于最初的黑暗。

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叫什么?

我叫张斌,你呢?

如果我说,我是你内心藏得最深的念头,你信么?

我信。

你为什么来这?

我是来付钱的。

付钱?

是的,有人替我办了件事,所以我来付她的酬劳。

他替你办了什么事?

杀人。

杀的是谁?

我未婚妻。

为什么?你不爱她?

我不知道,或者说,我对她没什么感觉。

你们,是家里包办的?

算是吧。

你为什么宁愿杀人也不取消这门婚事呢?

我不能,也不敢,无论是哪一方,都能要我的命。

所以,你只能杀人,人死了,这门婚事就取消了。

是的。

你在撒慌。

告诉我,真实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她很喜欢我,但我对她,说不上喜欢和不喜欢。两个家族一年前突然决定联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意思,要以此来逼我就范,但我无法反对,因为我在家族没什么话语权,只能将婚事一拖再拖,她却渐渐意识到我对她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并非所谓的矜持,于是几次三番要和我亲热,都被我以结婚以后再说的理由搪塞了过去,但一个月之前,我们最终还是被敲定了婚期,那次我喝了酒,她再三撩拨,我却毫无反应,酒醒了之后,她又试了几次,还是没能如愿,她大失所望,说我是个骗子,我不行,我有病,要取消婚事,但此时大局已定,我们都无法改变什么了,随后,她便开始四处买醉,放浪形骸。我忍受不了自己不是男人的事实,也接受不了这个将来的妻子看我的那种眼神,更无法抛弃一个男人的尊严,和面对那些铺天盖地莫名其妙的帽子,所以,我只能让她消失,让这场闹剧早早结束。

替你办事的那个人,是小兔子么?

是的。

可她连你的定金都没有收。

嗯。

你很怕她?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担心她不收你的钱,你就会付出比钱更重的代价?

对。

你认为我和她是一起的?

不是么?

所以,你刚才才会对我言听计从?

我…

黑暗里突然传来敲门声,有人在哼唱一首童谣,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那是小兔子的声音!张斌在黑暗里弹起,膝盖碰到了椅子腿上,也顾不得了,慌张的在地上摸索,他在找自己的衣服和手机。

灯光亮起,一盏,两盏,三盏,这间屋子瞬间亮如白昼。

张斌这才发现,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和那张长椅,年轻人不见了,自己的衣服和手机,都不见了,他怀疑自己在做梦,可门口那只纸袋和散落的现金,以及那个精美的巧克力盒子分明告诉他,这绝非是梦。

灯光再次熄灭,冰冷黑暗的屋子里寂静无声,张斌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渴望光明降临,却又害怕光明带来的东西。

灯光亮起,长椅上多了一位少女,梳着两个长长的马尾,穿着一身学生装,嘴里含着棒棒糖,是小兔子。小兔子一看见张斌赤身裸体的样子,就举着棒棒糖跳起来哈哈大笑,不羞不羞,叔叔不穿衣服。

张斌简直无地自容,只能用手捂着要害部位,蹲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小兔子偏偏蹦蹦跳跳的围着他转,哈哈,叔叔害羞喽,叔叔害羞喽。

张斌闭上了眼睛,将头埋在膝盖里,现在,他一听见小兔子的声音,脑子里便会浮现出那双野兽般的眼睛。

小兔子趴在张斌背上,用两只手蒙住张斌的眼睛,来回晃,叔叔,你冷么,小兔子给你变衣服穿,好不好呀?

张斌咬着后槽牙说,好。

小兔子含着棒棒糖,含糊不清的念着,小兔子乖乖,衣服衣服快出来。然后跳开,将椅子上的一套衣服拿到张斌面前,叔叔请睁眼哦。

张斌睁开眼睛,看见的却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刚才那位年轻人的衣服,随即瞳孔收缩,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我刚才……?一伸手要比划,才想起什么来,又赶紧捂上关键部位。

小兔子恶作剧得逞似的坏笑着抖弄着衣服,嘻嘻,你是不是觉得很眼熟呀?

张斌一把抢过衣服来,也不管合不合身就往身上套,不甘心的问,他去哪了?

小兔子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了一卷羊皮纸一样的东西开始往自己头上套,张斌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见,那竟然是一副连带着上半身皮肤的人皮面具,小兔子就这么在他眼皮底下慢慢变成了刚才那个和他销 魂的年轻人,再不慌不忙的戴上那个大大的金丝眼镜之后,小兔子甚至连声音也变了,又变成了那个温暖如春,沁人心脾的声音,你是在找我么?

张斌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的皮肤在灯下会白得反光,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的皮肤, 再想到自己和他缠绵的那些情景,张斌突然感觉恶心,那种感觉就像你刚刚才大快朵颐,无比享受的吃了一顿鹿肉大餐之后,有人告诉你,这顿所谓的鹿肉大餐其实是老鼠肉,而且是用老鼠尿炖的。

张斌瘫软在地上,干呕了半天,小兔子却顶着年轻人的那张脸,跪在地上爬了过来,依然用那种醉人的声音凑在他耳边说,你个坏蛋,刚才弄得人家疼死了。

张斌除了一地的苦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绝望的求饶,我是来付钱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吧。

那你想要什么?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要的东西,当然比钱要值钱得多。

好,我明白,你尽管开口…只要我…

小兔子蹦回了椅子上,双手支撑在身体两侧,歪着脑袋打断了他,你刚才讲的故事,就像你现在穿的衣服,太单薄了,既不能完全遮羞,也不能充分御寒,看起来还非常滑稽,所以,要不要听听我的呢?

张斌趴在地上,身上小了几号的衣服使他看起来像是马戏台上的猴子。

小兔子压低了身子,也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的说,你呀,就是个杂 种。

张斌猛的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这个披着假皮的小怪物,愤怒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可小兔子却毫不在乎他的眼神,开始脱假皮面具,只见她熟练的拽着肚子上的假皮往上一掀,再在头上一拽,便又露出了那张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少女面孔。

张斌慢慢意识到,以自己目前的处境,似乎根本没有愤怒的资本,而且,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惨笑着回答,对,我是个杂 种。

小兔子将假皮面具丢在长椅上,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背着双手开始踱步,嘴里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张斌的故事。

你生在一个相当体面的家庭,排行老三,可惜,却不是你爹的亲生儿子,而是那个从小陪你长大的那个英国管家的儿子,对么?最初,你爹并不知情,只是觉得你长得比你两个哥哥小时候好看,只是后来,你那张小脸上逐渐成型的深眼窝高鼻梁,让你爹意识到,你根本就不是他的种,从此,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你不明白小时候还十分疼爱你的父亲,为什么突然开始无缘无故的厌恶你,甚至你的母亲也不敢再亲近你,因为她只要一对你好,就会受到你父亲的拳打脚踢,你父亲为了自己的体面,矢口否认自己头上的帽子,而对外宣称你是他和一位新疆姑娘的结晶,从此,除了上私立学校,他再也不许你出门,你的两位哥哥为了讨好父亲,也开始百般刁难你,只有那个从小照顾你饮食起居的英国管家一如既往的对你好,有时候,你自己都能感觉到,他对你,甚至远远超过了一个管家对少爷的感情,因为你还不知道,他就是你亲爹。后来,你的管家莫名其妙的就辞职回英国了,你再也没见过他,直到你母亲再也忍受不了悄悄告诉了你,他就是你亲生父亲的真相,你一开始无法接受,但很快,你想通了,便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向你父亲提出要出国留学,你父亲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你是他的耻辱,他恨不得你走的越远越好,而你所谓的出国留学其实是为了找你亲爹,可惜,你母亲给的地址是假的,你在英国苦苦寻找了七年,也没找到你亲爹的身影,这时候,你母亲不得不告诉你实情,你亲爹早已遭了毒手,她要你出国,是想让你躲远一些,最好永远不再回来,可你不甘心就这么躲一辈子,于是你决心报复,一定要让那个杀死你亲爹的人血债血偿,所以你第一次接触中间人的时候,伤心鬼就注意到你了,可你又不想让他死的那么便宜,你要让他生不如死,最终臣服在你的脚下,但你目前却没有扳倒他的本事,所以你开始下一盘棋,你假装向你父亲低头,甘心情愿的做他的狗,渐渐的,你终于取得了他一丝丝的信任,这时候,你向他提出了联姻,因为你知道,把自己当作鱼饵丢出去为他钓一个强有力的盟友,他定然求之不得,而相较之下,唯有薛家的实力能与张家相提并论,而且你知道薛宛从小就对你有点意思,所以,你顺理成章的挑中了薛家作为你的棋子,想以薛家的势力作为自己日后翻盘的筹码,而你父亲当然清楚薛家的实力,也乐的把你当牺牲品丢出门去,可惜天不遂人愿,你们刚定下了亲,不到三个月,薛家就遭受了重大变故,这时候,你们的联姻,不仅帮不到你的忙,反而你自己倒成了薛家救命的稻草,然而这时,你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想要退缩时,才发现已经骑虎难下了,一方面,你父亲恨不得你赶快随着薛家这艘大船沉入无敌的深渊,而另一方面,薛家却想通过你这条纽带,来获到一席喘息之地。你将婚事一拖再拖,薛家却已耗不起了,因为害怕夜长梦多,所以薛宛开始着急的想把生米煮成熟饭,然而几次的试探,却发现你不过是个银枪蜡头,所以,在感受到家族已无力回天的处境,和对自己喜欢了多年的人大失所望之后,她绝望了,开始破罐子破摔,想以种种作贱自己的方式来对抗命运的不公,也是对你最大的嘲讽。而你想要除掉她的理由无非两种,一是薛家势微,她死了,你们的婚约自然作罢,第二,你害怕她将你的丑事宣扬出去,让你在你父亲和两个哥哥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你太熟悉那种屈辱了,我说得对么?

听着小兔子将他的丑事娓娓道来,张斌像是一条死狗,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此时,他感觉自己又被扒光了,而且被推上了展览台。

张斌有气无力的反抗,我不明白,我明明是委托人,你为什么要调查我。

小兔子理直气壮的回答,这就是我的酬劳啊,谁说酬劳只能用钱付的?而且你还骗我,那么漂亮的巧克力盒子,你居然只装臭钱,连一块巧克力也不给我装,哼。

张斌无语的闭上眼睛,似乎他现在除了闭上眼睛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小兔子蹲在他面前,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鼻子。

我的故事还没讲完耶,你不许睡觉哦,但是我保证,马上就完了。

张斌干脆装死。

小兔子也不理她,又站起来装模作样的背着手围着他转圈,人越缺什么,就越会表现出什么,你在家族里,从小到大,都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尊重,什么叫尊严,所以你才会在外面表现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来获得别人的尊重,你喜欢这种感觉,久而久之,你可能连自己本来的样子都忘了,就好像你明明不喜欢女人,可你却非要假装绅士,来让女人对你爱慕倾心,但是我很好奇,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对自己的性取向做出过怀疑么?所以我做了个实验,证明了你的症状与身体本身无关,只是你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真正的需求而已,所以你现在,是不是该感谢我呢?

小兔子像只抓住了老鼠求表扬的小猫,期待的等张斌作出反应,可惜张斌依旧一副死尸的状态,因为这种知道的方式,太残忍,太屈辱了。

见张斌没反应,小兔子气的双手一叉腰,不过随后眼珠一转,坏笑着说,你太懦弱了,也太自卑,你连自己都不敢面对,却妄想着得到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的仇恨其实是假的,你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击败你的父亲,你能在你的仇人身边做条狗,其实就已经知足了。

张斌终于爬了起来,咬着后槽牙冲着小兔子低沉嘶哑的一字一句的说,不,你说错了,我做梦都想杀了他!

小兔子看见他眼睛里分明有泪花涌动,于是跳过去,揉揉他的耳朵,拍拍他的脸颊,像哄小孩似的,哎呀,不生气,不生气,人家就是怕你睡着了,逗逗你嘛。

张斌此时觉得自己就是这怪物爪子下的一只老鼠。

小兔子接着说,你可以感谢我,帮你找回了自己,可薛宛该感谢谁呢?她那么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在你被父亲关在狗笼子里的时候,她在旁边陪着你,逗你玩,在你被两个哥哥排挤,戏弄的时候,是她站出来替你出头,你想见母亲的时候,是她偷偷骗走你的两个哥哥,可你呢,你感谢过她么,你出国之后,她伤心的样子你见过么?你提出联姻,她高兴得几乎要将自己的房顶掀开,可惜,她在你的眼里,却终究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你甚至毫不犹豫的让她去死。你多狠心啊,可你第一次见中间人想要杀你父亲的时候,你为什么犹豫了呢?你是不是只有在面对自己最亲的人时,才能下得去手啊,真正的仇人你是下不去手的对么?否则,如果你那一次不犹豫,你的亲生父亲,那个在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也不会消失,对么?

张斌眼里的泪花,终于落了下来,他开始抽泣,开始筋挛,全身缩成了一团颤抖的秋柴。

小兔子歪着脑袋,瞧着他凄惨的模样,将嘴里吃完的棒棒糖棍儿扔在脚下,什么也不再说,抱起那张假皮面具,走了。

她知道,从此,这个男人,再也站不起来了。

张斌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小兔子颠倒模糊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灯光熄灭,世界重回黑暗。

这就是她要的酬劳,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尾声

一个小院里,一个寸发洁白却梳的很整齐的老者悠闲的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小兔子含着棒棒糖横着趴在老者的怀里,也跟着悠哉悠哉的晃,这时一个提着菜篮子的中年人走进院里,一看见小兔子就气急败坏的质问她,你还敢回来,我问你,我的弹弓哪去了?

小兔子赶紧抱住老者,像是抱住了保命符撒起娇来,爷爷,你看他又凶我。老者一脸慈爱的摸摸她的头,她却回头对着中年人做了个鬼脸,一个破弹弓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我还偷了伤心鬼叔叔的面具呢,他都没凶我。

闻听此言,屋里一个长头发邋里邋遢的男人兔子一样跳起来,奔某个房间风一般的冲了出去,嘴里骂着,该死的丫头。

中年人手一摊,看吧,等下有你好受的。

小兔子摸出弹弓来,撇嘴扔给了中年人,嘴里嘟囔,还你行了吧,一点都不好用,还跟宝贝似的。

老者弹了小兔子一个脑瓜崩,你呀,太淘气,这次算你运气好,下次记得,不要轻易使用自己不擅长的方式,明白了么?

小兔子瞪着一双大眼睛摇头,不明白!

老者先捏住她的脸颊,命令她,张嘴,小兔子嘴巴被捏住,只能发出哦~呃的声音,老者看了看她的牙齿,责怪,你看看,老吃糖,牙又坏了吧,回头叫伤心鬼给你看看。

小兔子挣脱老者的手,嘟着嘴撒娇,爷爷你快说嘛。

中年人坐在台阶上一边摘菜一边搭腔,说什么呀,谁叫你用玻璃珠的?玻璃珠的弹性不如橡皮弹好,还会对墙体和花盆造成破坏,容易留下证据不说,如果把握不好,花盆还没落下去就先碎了,而且,你的场景有破绽,稍微有点生活常识都会知道,被子在外面挂了一晚上,势必会被露水浸湿,就算不会全部湿透,它也一定是润的,而被露水浸润了之后的重量,早上那点风,能吹动么,而且那个角度的风只会把被子往阳台内吹,就算是吹到阳台上回旋的风,也会损失大部分风力,根本吹不动被子,即使能吹动被子,也不具备让被子再掀翻花盆的力量,而楼下监控的角度,既然能看见花盆掉落的瞬间,怎么会看不到被子扬起的那一角呢,可偏偏并未看到被子的那只角,所以,要不是那几个自作聪明的草包自以为是,你留下的就是要命的破绽,而一旦发现了这个破绽之后,人家势必会调查其他外力因素,而通过墙上你用玻璃珠打出的痕迹很容易就能判断你出手的角度,从而发现你的藏身之处,更不必说,你还有个喜欢在案发现场看热闹的坏习惯。

小兔子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她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可让她认错,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于是索性嘴硬到底,你不要脸,居然跟踪我!

中年人捡了颗豌豆砸向小兔子,不知好歹的丫头。

小兔子一张嘴接住了豌豆,又赶紧呸呸呸的吐了出来,坏大叔,没洗。

背后有人抓小鸡似的一把将她提了起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骂,你给我进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二一年九月底至十月七日 在拉夏贝尔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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