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沉檀弟弟也就一岁左右,话都讲不很清楚。
但在他眼里,沉檀就是这样连狗都不如。
大人给他传达的,便是这样。
他是从来不叫沉檀姐姐的。
便是沉檀阿妹,弟弟有时也会喊三姐,但对沉檀,向来直呼其名。
沉檀没有被羞辱的感觉。
低贱惯了。
但她低了眉眼,暗暗落泪。
没有自尊的人,也有心。
她不为尊严被践踏而悲伤,只是替自己难过。
替自己,永远都不配肖想那样好东西而难过。
这时候的沉檀母亲在做什么呢?
当然是在笑。
被自己的宝贝儿子,逗得开怀大笑。
母亲觉得,儿子的稚气动作,实在天真可爱,实在无邪。
毕竟孩子,什么都不懂。
也觉得,儿子宁愿给狗吃好东西,也不给姐姐吃,这样话语行为,实在可笑。
大人是决计不会说出这样幼稚可笑话语来的。
这样的言语是在侮辱沉檀?
母亲不会这样想。
母亲只会觉得,他们永远是姐弟。
不管如何摩擦,关起门来,到死都是一家人。
都是要相互扶持的。
且这时小,不懂事,长大就好了。
母亲笑,祖母当然也笑,祖父一边说糟蹋粮食,一边笑。
孙子做什么,都是可爱的,都是值得乐一乐的。
沉檀的感受,谁在乎呢?
毕竟沉檀如今境地,完全是他们一手造就。
若不是他们非要孙子,沉檀母亲何至于像母猪一样,两年生一个,两年又生一个……
若非他们不拿沉檀当人,弟弟又怎么会,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给?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或许母亲曾经也厌恶过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
但她享受到,生了男子后的好处,便也觉得儿子真心可爱。
不过母亲,从外祖父那遗传来的道理,还没全部丢掉。
“莽包……”母亲爱怜地看着沉檀弟弟,宠溺地责骂他,“那是姊姊嘛……”
“是沉檀……”弟弟纠正,“不是姊姊,她不跟我们一样……”
就连弟弟都知道,沉檀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但母亲不知道。
“啷个不一样哟……”母亲大笑,“你才好大点儿,你就晓得不一样了啊?我幺儿还是聪明……”
母亲觉得,这会儿的小孩子,一言一行,都是智慧的代表。
会说话聪明,会走路聪明,就是会骂人,那也是聪明的。
且她打心底,也不认为,沉檀同阿姊他们有何不同。
她从不这么认为。
“虽说我没有从小把你带到身边,虽然我欠你太多,但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你们在我心里的地位,都是一样重的……”她一遍一遍给自己洗脑,也给沉檀洗脑。
沉檀开始还争辩。
后来发现,人到了一定年龄后,只愿意接受自己能接受的东西,且不愿意,也不会去为之做出改变。
尤其,需要改变那人,不值得为之努力,为之改变。
那么,说再多,都是无用。
一千句妈妈爱弟弟,都抵不过一句她从来不重男轻女。
正如她明明打了没人接,却会一直打的电话。
哄不回心转意的男人,她总是用尽全力去奔赴。
能同甘不能同苦的亲戚,她年年礼数不落。
宁愿把心思把钱财往这些白眼狼身上洒,也不愿常回外祖父家看看。
固执,且坚持。
还偏执。
但真相呢?
当时檐下,阿姊和阿妹,也是手捧着南瓜饭。
可阿姊的南瓜饭,饭多于南瓜。
阿妹的南瓜饭,南瓜从来没有糊的。
都说一样,怎能一样?
都在檐下吃饭,是因为祖父恪守旧礼,女子小孩不得上桌吃饭。
同样,弟弟除外。
他是男丁,亦是父亲这一脉长子,那自然可以入席。
阿姊冷眼看着弟弟嬉笑沉檀。
她小时候身体多病,很不好养,母亲从来不克扣她饮食,还生怕她饿瘦了,总哄着阿姊吃饭。
所以阿姊不懂沉檀对美食的向往。
阿妹在弟弟没出生前,就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可爱。
所以阿妹十分自然去要求祖母,要求母亲,说她也要吃拌了糖的米羹。
虽说有了弟弟,阿妹受宠程度有所降低,但沉檀父亲把祖父接去滨海城市玩了半年,阿妹也算是祖父瞧着长大的,自然应允,给她盛了半碗米羹。
这……哪能一样呢?
沉檀没有旁的营养来源,便只能发狠地吃南瓜饭,缸豆饭,玉米饭,红薯饭……
阿姊一碗都吃不掉,沉檀能吃两碗,三碗,甚至四碗……
沉檀能吃到锅见底。
还吃不饱。
这些东西,总是饿很快。
饿到沉檀两眼发直,眼前发黑。
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吃什么,但她知道,这些食物的能量,远远不够。
沉檀每日,就像饿死鬼投胎。
贫穷的老李家,当然不能任由沉檀这样毫无节制地吃下去。
养一张嘴没问题。
但养一张总是吃不饱的嘴,那问题就大了。
祖父对沉檀的养育,一直秉持着不饿死就行。
让沉檀吃那么饱,有什么用呢?
带弟弟又不需要多少力气。
所以每当沉檀去厨房盛第二碗饭时,每当沉檀去桌上夹咸菜时,偶尔来客,沉檀去夹桌上肥肉时,祖父总少不了在旁边说些难听至极的言语。
“一天到黑就晓得屙粒粑子(方言,吃饭的意思,贬义,几乎只有骂人会用到,特别大人骂小孩子)……”
“长得跟个肥猪儿一样,还吃吃吃……猪儿还能杀了吃朒朒,你能杀了吃朒朒啊?”
“吃几块肥朒儿了?肥朒儿啷个好吃啊?你有肥朒儿值钱啊?”
也有例外,许可她吃肉的时候。
弟弟夹不稳,把肥肉掉地上,想捞起来吃的时候,祖父喊沉檀:“沉檀,把地下的朒朒捡起来吃了……”
沉檀往往是很高兴的。
别人都瞧不起她。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块肥肉,能扛过多少饥饿时候。
那会儿沉檀,甚至希望弟弟,天天都夹不稳肉。
只是很可惜,老李家的条件,十天半个月,也吃不上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