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藤
在许多个比今夜更荒凉的夜晚,我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祭祠里的圣藤有红色的,也有白色的。
阿妈从不告诉我原因,阿婆总是摸摸我的头说,乌玛,你还没到知道的时候呢!
我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
阿婆说,等你十 八岁成人的时候。
我没等到十 八岁,就去汉族念书了,阿爸说,我是第一个到汉族去念书的图巴族女孩,也是第一个走出这座尼古鄂尔山的女孩。
临走时,阿爸将宽厚的手掌盖在我的头顶,我的孩子,乌神会保佑你的。
我只敢偷偷的在心里问自己,一座半山高的石像能保佑我什么呢?
这座半山高的石像叫乌神,阿爸说乌神是图巴族的守护神,这两千多年来一直庇佑着图巴族。
我将信将疑的戴着乌神项链,跟着一位来自四川的尤古阿达离开了这座神秘的尼古鄂尔山。
对于我来说,走出尼古鄂尔山就等于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奇怪的。
尤古阿达并不时常在家,我便跟他的女儿同吃同住,并学习汉语,她叫尤文,长得很漂亮,但是却留着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我不知道在图巴族留短发算不算是一种罪过,但在图巴族,没有女孩会愿意留这样的头发。
她比我小,才十四岁,我十五了,因为她懂得比我多,所以她说,你得叫我姐。
她用一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洗脸洗头,我在好奇之余,并不十分理解,常常问东问西。
她反问我,那你们用什么洗脸?
我说,清水。
她掐掐我的脸,啧啧称奇说,底子好,就是不一样。
她又问,洗头呢?
我说,巴奇树的汁。
刷牙呢?
嚼巴奇树的果子。
你们的巴奇树还真是万能的哈。
嘿嘿。
行了,别炫耀你那两排大白牙了,这里没有巴奇树,跟我买洗漱用品去。
她叫我原始人。
跟着她,我学会了许多在图巴族从未见过和听过的事,譬如骑自行车,譬如上网,譬如翻学校的围墙,譬如轮滑和打台球,以及和男孩子打架。
那天,一个男孩子在公交车上摸了一下她的腿,她转身就是一脚踢向了男孩的某个部位,男孩踡在地上,脸成了酱紫色,她蹲在男孩面前,问男孩,爽吗?
我惊呆了。
她对我说,以后碰到这样的坏种,就用这招。
下车后,我们没走多远,男孩带着另外两个男孩追了上来,她撸起袖子,把书包往我怀里一扔,说了句,看好了,姐今天教你跆拳道。
跆拳道也难敌六手六脚,所以她受伤了。
我身上原始人的血性开始流淌,乌塞儿阿达教过我如何对付猎物,我只是把这些用在人身上而已,我们胜利了。
我们在路上边走边大笑,大笑过后,我们回家一齐被尤古阿达罚跪。
尤文教我化妆,我不肯,我们在床上闹做一团。
我上了学,跟尤文在一个班,一个从没上过学的人直接进入初三的课程,我学得很困难,但是我很开心。
尤文负责帮我补课,补小学一年级到初二的课,她很认真,我很艰难。
我看见过两回尤文偷偷在厕所抽烟。
尤文和尤古阿达帮我过了十六岁的生日,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过生日,图巴族没有生日之说,只有成人礼之说,图巴族的女性和男性都是平等的,十 八岁即成人,成人之后即可婚配嫁娶。
那天,我正在洗澡,尤文偷偷溜进来,吓了我一大跳,我吃惊的看着她把自己脱 光,脸上挂着邪邪的笑,双手环胸朝我走来,我不好意思极了,她却故意调 戏我,用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来,给爷笑一个,我不知所措的样子一定让尤文更加兴致高昂,她抢过我手里的喷头把自己淋湿,抹上沐浴乳,命令我,转过来,我给你搓背,我只好顺从的转过身去,她从背后抱住了我,我吓得尖叫,她愈加兴奋,一边用言语调 戏我,来嘛宝贝,让爷好好疼你,哈哈,一边用手抓我的胸 部,欣赏我的窘态,我知道尤文喜欢恶作剧捉弄人,有时我也会反抗,但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是对手,比如现在,我只好蹲下来缩成一团,向她求饶,她暂时放过了我,老老实实帮我搓背,帮我冲洗干净,穿衣服的时候,她忽然问我,你是处 女吗?
我问,处 女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被男的那个过。
哪个?
尤文做了个动作,我瞬间明白,红着脸摇了摇头,又慌忙点了点头。
啥意思?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羞恼的掐了她一把,声如蚊纳的说了声,嗯。
尤文突然抱起我转了个圈,在我脸上亲了一口,那就好,你记住,世上的男人都是坏种,没一个好的,懂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吧。
怎么不能?
你的意思,尤古阿达也包括在内吗?
嘁,你觉得他好啊,他要是好我妈能跑吗?
你妈为什么跑?
他生意失败了,整天喝酒,喝完就揍我,我妈拦着,他就揍我妈,我妈受不了就跟人跑了。
我想,这种生长环境很有可能就是尤文叛逆性格的由来。
尤文的各科成绩都很好,用她的话说,唯独英语有些不尽人意。
我见识过许多好学生,也见识过许多坏学生,他们的区分方式无非两种,一是成绩,二是行为,但到了尤文这里,我投降了,因为好学生的成绩和坏学生的行为都汇集到了她一个人身上,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也许她介于两者之间,好与坏之间,这样说来,我也该是好与坏之间的那一类人,但是我和尤文相反,我汇集的是好学生的行为和坏学生的成绩。
相比汉语,我反倒认为最令尤文头疼的英语要简单得多,汉语简直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没有之一,其实我觉得英语令尤文头疼的主要原因是她不感兴趣,她常撇着嘴说那是一个充满狐臭的国度,而同样充满狐臭的语言,不学也罢。
而被我直接忽略的物理化在尤文眼中,简直是既好玩又好学,那天她在家里恶作剧捣鼓了一个装置,令尤古阿达摔了好大一个跟头,挨了回揍,没等屁股上的巴掌印消失,她又拿书本上的化学知识令尤古阿达再次出了丑,看着尤古阿达出丑滑稽的样子,她躲在门缝后面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转过身来跟我显摆,看见没有,这叫活学活用。
我是我们班头发最长的,我是我们班见识最短的。
因为英语,我结识了英语课代表,然后,我喜欢上了他,然后,他也喜欢上了我,然后,我们恋爱了,然后,我把自己给了他,然后,他爱上了别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几天,我像是一只蜉蝣。
我告诉了尤文,尤文哭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她哭的样子,像是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人打碎了。
她冲我发脾气,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为什么到现在才跟我说?
我沉默着,像是乌塞儿阿达面对尼古鄂尔山一样沉默。
我们照旧一起洗澡,尤文沉默着一言不发,仔细擦洗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像是在擦洗一件被弄脏的瓷器。
尤文告诉了尤古阿达,阿达惊恐万状的朝着尼古鄂尔山跪拜,口中念念有词,那是图巴族的语言,他在请求乌神的宽恕,事关于我。
第二天黎明,尤古阿达急急送我回尼古鄂尔山,尤文非要跟着去,尤古阿达拗不过,只好随她。
见到阿爸阿妈的那一瞬,我忽然像是找到了漂泊之心的安放之处,我投进了他们热切的怀抱,然而,当阿爸知道我之所以回来的真相之后,一个踉跄,瞬间像是老了十岁,阿妈瘫软在地,阿婆噙着浊泪,悲怆的唤了两声,乌玛,我的乌玛,她轻抚着我的头发和额头,那曾经无比温暖慈爱的手掌,此刻却隔外颤抖冰凉。
阿婆撞死在了门前的尼古鄂尔碑上。
我的世界塌了一个角。
我想冲过去,却被赶到的乌塞儿阿达拦腰抱起,他说,她死了比活着轻松。
为什么?
因为你!
我不明就里,但我知道,我犯了大错。
我被关进了祭祠,给我送饭的尤文说,我得被关些日子。
最疼我的阿婆走了,因为我,她以这样的方式离去。
我哭着要去参加阿婆的祭礼,阿爸冷冷的锁上了门,我的世界突然只剩下那砰的一声,在脑海上空回荡,那声音既像是阿爸关门的声音,又像是阿婆撞碑的声音。
我被无边的黑暗包围。
早前那些总跟在我屁股后面转的家伙,这一次回来,我谁也没见着,他们一定知道我被关在这里,但是他们选择假装不知道。
尤文也对我有些爱搭不理,她说我活该。
我问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看着我,你真不知道?
我看着她,回想这些离开尼古鄂尔山的日子里,我干的那些捣蛋的事,尤文一个不落,但她没有事,所以一定与这些事无关,唯一一件她没有参与的事,是我谈恋爱的事。
果不其然,她说,你有喜欢任何人的权利,但是你为什么这么不珍惜自己?你为什么要在结婚之前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你知道这在你们图巴族意味着什么?
这是我所见的尤文少有的认真,我呆呆的下意识的问,——什么?
尤文没有回答,她开始反问我,开始自问自答。
你知道你们的尼古鄂尔山是什么意思?
圣洁之山。
你知道阿婆撞的那块碑吗?
那是圣洁碑。
圣洁碑被你阿爸推倒了,你很清楚真正推倒它的人是谁。没人知道那碑在你们乌氏一族立了多久,可它现在没了。
你很牛,轻而易举的就推倒了他们心里的那块碑,原本你是他们的骄傲。
尤文的话在耳边萦绕,我在黑暗里挣扎。
离开尼古鄂尔山之前,我相信乌神是对的,乌神传下来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没有为什么,因为历来如此,可是到了外面,读了书之后,我发现,尼古鄂尔山太小了,外面的世界,没人知道乌神。
这世上的许多法则,总是以人数多而取胜,但也有许多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我进退两难,我弄不清谁对谁错了,外面的许多东西和我己知的,都不太一样,譬如书上说的自由,这些东西都与我脑子里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不想承认乌神是错的,如果是那样,阿婆的死以及这一系列的事就会变得像是一场闹剧,我更不想承认是自己错了,我只不过是遵循了自己的意愿和书上的哲理,自由。
如果我错了,那么外面的世界就都错了。
祭祠里同样身处黑暗的乌神像,没能给我指引,坑洼斑驳的土墙上方,有一扇极小的天窗,慢慢的,那天窗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阿婆的祭礼结束了,乌塞儿阿达来看过我一次,他拉开门,就那么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没有像以前那样弯下腰来张开双手,热切的说,嘿,乌玛!我也没像以前那样扑进他怀里,或者爬到他背上去,他扛着我走遍尼古鄂尔山,身后有一群孩子跟着打闹。
尤文问我,你从小在这里长大,难道不懂你们族里的规矩?
我说,在每一个孩子十 八岁成人礼之前,许多事情都是不被允许知道的,他们不必知道太多,只要无忧无虑健健康康的长大就好,一切都由乌神指引,若被提前告之,便唯备了乌神的旨意。
哦,难怪。
尤文揉着肚子。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巴奇树的果子可以直接吃吗?
只能嚼,不能吞,吞下去会拉肚子。
好吧。
尤文拉了好几天肚子,她躺在我怀里哼哼唧唧,让我给她揉。
我让她去找阿妈,阿妈是巫医,可尤文不好意思告诉任何人,她吞了巴奇树的果子。
我看着土墙上那扇高高的小小的窗户发呆,那是我唯一能辨别白天和黑夜的途径,虽然有桐油灯,但我宁愿置身黑暗,这更能让我平静。
尤文搂着我的脖子,吧唧亲了我一口,她常这么干,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原话是,看你这粉嫩的小脸蛋,不亲两口太浪费了,亲了又不会怀孕。
我突然想到,我会不会怀孕,应该不会,他好像戴安全套了,但我们做了不止一次,有一次他好像没戴,我记不清了,但愿不会吧。
这几天,尤文都在这里陪我,其实是她肚子痛,哪都去不了。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她像个八爪鱼,总是搂着我睡,有时,我缩在尤文的怀里,竟然会产生一种躺在阿婆怀里的错觉。
因为尤文的缘故,我的伙食也顺带改善了不少,送饭的差事换成了阿妈负责,阿妈自始至终没对我说一句话,那天我叫她,她没有应,但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见她正在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突然想起尤文呆在尼古颚尔山已经有些日子了,我问她,你干嘛不回去上学?
她弹了下我的脑门,都到暑假了好吗,弱智啊你。随即又撇着嘴,就是期末考试没考,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没能赚到我爸的钱啊,每次只要是期末能拿到第一名,我就有五百块的奖金,嘿嘿。
其实,你爸挺好的。
好个屁,就是个眼里只剩钱的混蛋。
我也早已习惯了她对尤古阿达的态度,对了,你爸呢?
送我们来的第二天就回去了,还硬要拉着我回去,可是我哪舍得我的小宝贝儿啊,就留下了呗。
你在这边还习惯吗?
习惯啊,怎么不习惯,有吃有喝,有山有水,没事弘扬一下我们的汉族文化,他们大部分都只会说一点点汉语,写就更不会了,所以我就教他们写汉字,以此骗吃骗喝,屡试不爽,哈哈。
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那是因为你是戴罪之身,懂吗?
我沉默了,一个罪字让我有些沉重。
唉,别停啊,继续揉,快点——帮我把胸罩解开,勒得我有点不舒服——不许瞎摸,我可以摸你的,你不能摸我的……
尤文不太会睡觉,开始时是搂着我的脖子,醒来时就变成搂着我的脚了。
我的脚丫子被她搂了几夜,她倒搂出兴趣来了,捧着欣赏了半天,然后凑下去闻了闻,居然还趁我不注意舔了一口,我有些起鸡皮疙瘩,用她经常说我的那句话来说,她是朵奇葩。
干嘛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就是喜欢你的脚啊,怎么,你敢不乐意?
她把自己的脚丫子放上来和我对比,她的脚肉多一点,胖乎乎的,像两只没出窝的小白兔子。
尤文肚子不痛了,又开始出去疯了,她适应得很快,比我更像个山里人,她很讨人喜欢,身上总有别人送的小东西小首饰,回来就往我身上戴,这些东西对我没什么新鲜感,我把乌神项链戴在了她脖子上。
她带回来两个消息,第一个是,乌塞儿阿达出山了,就在他来看我的那天走的,出去干什么,没人知道。
第二个消息是,阿爸申退了主司之位,他声称自己不配再做主司,阿爸二十二岁便继承了主司,已经当了二十四年,却因为我,退了下来。
尤文没管我的情绪如何,她拨亮了桐油灯,用藏香树的皮给我洗脚,然后用图巴红的汁给我涂脚指甲,涂好了又抱起来陶醉的亲了一口,真香,来,手指甲也涂上,我要把我的小宝贝儿打扮成公主,哈哈。
我被关了多久了?我问她。
她仰起头想了下,二十八天。
第二天,阿爸将我带进了祭祠的正殿,与其说带着,不如说押着。
因为暂时没有新主司的人选,而且三位神祭并未同意阿爸的申退,所以依旧由阿爸执事。
跪在神案前,我又看见了祭祠里的圣藤,我从未如此近距离的看过圣藤,原来每一条圣藤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日期,我忽然明白,这里的每一条圣藤都代表着一个人,那日期,是他们出生的日子,就象外面世界的身份证,只是圣藤更具仪式感,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圣藤上的红色并不均匀,有的新,有的旧,有的多,有的少,有的红色已经发黑。
我没找到我的圣藤,也没找到阿婆的,后来我才知道,阿婆的圣藤上又刻上了另一个日期,立在了她的坟前。
我相信明年春天,阿婆的圣藤会发芽,会开出灿烂的圣藤花。
圣藤在一整面圣墙上,排列成最古老的图案,祭祠里点了十几根松油火把,火光印照着圣藤,白色的格外圣洁,红色的格外妖艳,这一刻,都像是附着了灵魂。
我想起在离开尼古鄂尔山之前,问阿婆的问题,为什么圣藤有白色也有红色,这个问题,阿婆再也没法回答我了。
不用回头看,我知道身后有几百双眼睛,此刻正盯在我的背上,记得以前,我也曾是其中的一双,或者抱着阿妈的胳膊,或者骑在乌塞儿阿达的肩上,看着受人尊敬的阿爸,料理那些我似懂非懂的图巴族的大事,那时阿爸的眼睛,威严极了,但是现在,阿爸的眼里,只有疲惫和苍老,阿爸的两鬓,有些白了。
乌塞儿阿达推开祭祠的大门走进来,手里攥着一根葛藤,葛藤的另一头牵着一个人,这人因为被捆着双手,又蒙着眼睛的缘故,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乌塞儿阿达牵着他,就象牵着一头猎物。
乌塞儿阿达用蹩脚的汉语命令他跪下,拽下他头上的布,是英语课代表——原谅我不愿再说出他的名字,我指望这名字随着往事烂掉。
英语课代表看见了我,看见了阿爸和三个威严的神祭,看见了乌塞儿阿达,看见乌塞儿阿达的时候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显见来的路上乌塞儿阿达让他吃了些苦头,他看见了祭祠里的圣藤,也看见了因为看见他而愤怒的几百双眼睛,其中有一双来自尤文,在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已经弄明白了。
乌塞儿阿达向所有人喊了一声,嗬撒。
所有人跺足,震臂齐呼,嗬撒,嗬撒,嗬撒。
这不过是一种鼓动气势的的仪式用语,他不懂,所以恐惧,因为恐惧,他开始求饶,开始向我跪拜,头磕得很响,无比虔诚。
他在祭祠里跪着爬行,像一条蛆虫,向每一个人磕头求饶。
乌塞儿阿达双手向天斜举,朝主司和三位神祭单膝跪地,请求对此人实施惩罚,因为他玷污了乌神的后人。
我突然明白了乌塞儿阿达的用意,他是想让阿爸先出一口气,以此来减轻对我的惩罚。
三位神祭商量着如何量刑,最后给出阿爸中肯的建议。
阿爸说,他是汉族人,我们图巴族无权对他施刑。
乌塞儿阿达一把拽起他的头发,从腰间拨出一把猎刀,架在他脖子上,那我就杀了他,再亲自去汉族请罪。
英语课代表感受着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开始浑身发抖,可以看见他的裤裆已经湿透,我有些恶心,有些鄙夷,原本对他求饶时的那一丝怜悯,荡然无存,我猜想他们一定会因为他而更加看轻我。
尤文站出来,我是汉族人,这个混蛋,我来惩罚。
尤文从祭祠的刑架上取下一根藤鞭,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抽去,他的脸上出现一条手指粗的血痕,踡在地上惨叫不已。
尤文尽情的抽打着,咒骂着,怒吼着,哭喊着,她挥舞着藤鞭,他的格子衬衫已经破烂成条,躺在地上皮开肉绽,已经无力求饶。
他像个濒死之人,看向我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我读不懂的东西。
尤文还在抽打,她疯狂的样子在我眼里已经不太像是惩罚,倒更像是报复,藤鞭已经抽散。
我冲上去抱住尤文,她的衣服上溅满了血,我擦了擦她脸上汗和眼泪,他快死了,他不配死在我们图巴族的土地上。
尤文还在发抖。
英语课代表像一摊软泥,被架了出去,我拍了拍尤文的背安抚,走到阿爸面前跪下,请求惩罚。
今天原本就是我的惩罚日,英语课代表只是一个插曲。
阿爸捡起地上的藤鞭,那根藤鞭已经变成了红色,就像是墙上那些红色的圣藤,只是这红色更加鲜艳。
乌塞儿阿达跪了下去,请求阿爸对我的宽恕。
三位老神祭跪了下去。
祭台下的人们跪了下去,这一回,我在其中看见了我渴望看见的那些脸庞,他们一齐向阿爸求情,宽恕乌玛。
阿爸站了良久,把那根藤鞭扔在我的面前,转身走了出去,看看你的圣藤吧。
这时我才发现,尤文打人的那根藤鞭上刻着我的名字,这是我的圣藤,我没在圣墙上找到它的原因是因为它上了刑架,它原本要惩罚的,是我。
人们陆续走出了祭祠,乌塞儿阿达拿起我手中散掉的圣藤,把它重新编成应该在圣墙上展示出的样子,放上圣墙。
我曾经问阿婆的问题,现在找到答案了,它之所以会成为红色,是被鲜血染成的。
乌塞儿阿达摸了摸我的额头,好了乌玛,现在没事了。从他的语气来看,我知道,那个曾经带着我满山打猎的乌塞儿阿达,回来了。
尤文的头发乱糟糟的,我帮她理了理,她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走出来。
我抱着她的肩膀晃了晃,尤文突然冲我挤了个眼。
我突然明白了,她这么做的用意。
尤文突然吻住了我,我睁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她的舌头钻进了我的口腔,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酥软。
尤文突然放开了我,满脸红霞的低下了头,我才发现阿妈站在我们身后。
阿妈将我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尤文献媚的向阿妈说着图巴族语,怎么样阿妈,我就说乌玛会没事吧。
我后来才知道,我之所以能逃脱惩罚,完全是尤文的计划,而乌塞儿阿达,也是这计划中的一员。
我犯的错,在图巴族来说,太大了。
家宴过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尤文跟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往床上爬,我问,你还跟我睡啊?
她煞有其事的说,小妞,这可是我的房间。
怎么成你的房间了?
因为你的就是我的。
呃,好吧。
尤文盘腿坐在床上,手拄着腮,对我说,乌玛,我告诉他们了。
什么?
我们是托基雅玛。
她盯着我的眼睛,想看看我最直接的反映,我没让她失望,我几乎惊掉了下巴。
你干嘛要这么说?还有,你都告诉谁了?
后一个问题,我告诉了阿爸阿妈。
你都开始叫阿爸阿妈了?
我们是爱人呀,要不然怎么叫?
好吧,这不重要,还有呢?
没有了。
那前一个问题呢,你干嘛这么说?
你过来。
我走过去,尤文像个赛马猴一样挂上我的脖子,非常稀奇的露出几分扭捏的神态,歪着个脑袋看着我。
真的要说么?
我点点头。
尤文清了下嗓子,开始向我表白。
其实,你来我家没多久我就喜欢上你了,超出普通朋友和姐妹的那种喜欢,我喜欢你身上的所有东西,我想探究你身上的所有秘密,我想跟你分享我的一切,也渴望能分享你的一切,我尝试用一种让我们都不尴尬的方式接近你,我爱你,而你并不知道我爱你的方式,我渴望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知道这有些自私,我害怕你知道了我喜欢你之后的样子,我害怕你喜欢男人,虽然正常女孩子大多数都喜欢男人,但我讨厌男人,我害怕有人从我身边把你夺走,特别是男人,可是后来你还是喜欢上了男人,不但没有告诉我,而且还把自己给了他,我们朝夕相处,那段时间对于你的反常,我已经有了一些怀疑,但你亲口告诉我的时候,你想象不到我都快疯了,你告诉我你恨他,于是我告诉了我爸,我想让他帮我报复那个混蛋,谁知道他一听说你和别人那个啥了,竟然比我还要激动,他告诉我说,你们图巴族的人,不分男女,如果在结婚之前和人那个啥的话,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会受相当严酷的惩罚,我跟着来原本是想帮你掩盖一些事情,但你阿婆的死瞬间恶化了这件事,我开始寻找一种让你可以不用接受惩罚的办法,并试图说服你阿爸阿妈和许多人,这件事错不在你,直到有人问我们是不是托基雅玛,并且我了解到你们图巴族并不反对同性恋,一个顺水推舟的完美计划产生了,后来的事你应该猜到了,我让乌塞儿阿达去把那个混蛋抓了回来,但他是汉人,你们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我在祭祠里狠狠的惩罚了他,你阿爸也相信了我的话,一个同性恋的人是不会主动跟异性那个啥的,错本不在你,他也就没有再过多的追究你了,何况我本来就喜欢你啊,我都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我们是托基雅玛。
我愣愣得看着尤文,你……汉语说得真流利。
她有些无语的掐了我一把,我……
第一,你这计划并不完美,因为有点损人利己。
谁让他伤害我爱的人来着,他那是活该,第二呢?
第二,你那不叫惩罚,叫报复。
正确,我就是报复,一是报复他那么对待你的感情,二是报复他弄脏了你的身体,三是报复你,因为你毕竟爱过他,四是发泄,发泄我对所有男人的恨,五是打给你看的,我早就说过男人都是坏种,你偏不信,我就是让你看清楚。
你爸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说你是同性恋。
不知道,谁管他。
那你知道这样说的后果吗?
什么后果?
我们图巴族的确不反对同性恋,但你们汉族呢,他们也认可同性恋么?你被打上了同性恋的标签,是想一辈子活在白眼和歧视当中么?
我才不管那些俗套的眼光,我干嘛要活成他们眼中的样子啊?再说,我可以不回去啊,一辈子跟你生活在这乌托邦里。
如果真的是乌托邦,阿爸还会让我去学习你们汉族的文化吗?
尤文不说话了,她放开我的脖子,鼓着腮帮子瞪着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是不喜欢我,你只喜欢男人。尤文翻身躺在床上,气呼呼的背着身不再理我。
我突然手足无措,向来强势霸气的尤文从没有耍过小性子,很多时候我甚至会忘了她是个女孩。
我伸出手拍了拍她,她更加气愤的哼了一声,身子往里缩了缩。
我看着她的眼角流出泪来,有些心疼。
她说,我明天就回四川,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我俯下身,吻了吻她的侧脸,好了好了,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是怕你还没准备好忍受那些世俗的眼光。
她转过头,泪眼婆娑,真的?
嗯。
她忽然翻过来把我压在身下,好吧,她力气真大。
谁让你刚刚亲我的?只能我亲你,不准你亲我,懂了没?
懂了。
还敢让我哭,我要惩罚你。
怎么惩罚?
我要把你扒光。
她的亲 吻和抚 摸第一次让我产生了情 欲的快 感,也许我的骨子里,同样藏着同性恋的种子吧。
那几天,我们形影不离。
尤古阿达得到这个消息,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对阿爸举杯,那我们现在算是亲家了?哈哈,好。
尤古阿达的态度让我很是不解,我以为大多数汉族人都会排斥同性恋,就象乌神的旨意中排斥不洁净的人。
尤文说,他就是个只认钱的混蛋,肯定又瞄上了你们哪个能赚钱的地方了。
果然,十多分钟后,尤古阿达向阿爸谈到了乌神茶的开发。
尤文没再回四川读书,尤古阿达没有反对,他说,路是尤文自己选择的。
尤文在山里的尼古鄂尔学堂开了一门新课,教汉语和数学,严格来说,她初中都没毕业,但教这群孩子,足够了,他们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叫阿姐,她也总是板起脸来纠正,说叫老师。
没人叫她老师,她憋着嘴说,没成就感。
察觉到了我在偷笑,她威胁我,你,叫老师,快点。
我乖乖照办。
半山高的乌神像脚下是一条普尼桑河流,图巴族相信,那是乌神的眼泪汇聚而成。
每年七月十七,所有人犯过错的人会手捧自己变成红色的圣藤,在河水中忏悔,洗涤圣藤,人们相信,当圣藤再次变成圣洁的白色,也就代表乌神宽恕了自己的罪行。
尤文说,你应该下去洗个澡。
我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嘘,你想让人觉得你对乌神不敬吗?
尤文缩了缩脖子,信仰真可怕。
我捧着圣藤,走进河中,我的内心知道,我无须忏悔,因为人的每一个所谓的犯错都只是相对而言,另外,我不想让普尼桑沾上那个人的血,所以我原封不动的将圣藤交给了神祭。
尤文坐在河边,看着我傻笑,一双胖乎乎的小脚丫子踢着水花。
阿妈提着一个瓦罐走在河滩上,瓦罐里装着乌神茶,我不禁想到,因为尤古阿达的缘故,也许四川也很快就会出现我们尼古鄂尔山的乌神茶了。
阿爸赤脚站在河床的软沙上,手搭凉蓬往乌神像的头顶仰望,此刻太阳正停留在乌神像的头顶后方,形成一团光晕,从脚下的普尼桑河往上看,圣洁宏伟的神像使人心生敬畏。
尤文双手捧着一碗乌神茶,小心翼翼的淌着河水朝我走来,乌神茶里泡着两枚藏索罗果,这种果子只生长在乌神像的双肩,每当有族人要举行婚礼时,由主司为其亲自采摘祈福。
尤文说,阿妈让我端给你的,这是什么呀?
汉语叫同心果,代表着阿爸阿妈以及族人认可我们了。
尤文喜出望外。
我们饮下乌神茶,从对方的头上拨下一根头发挽成一个结,置于碗中,将碗放在河面,像一艘载满幸福的船,让普尼桑带着它远去。
我们手捧着同心果,双手合十,向岸上的阿爸阿妈以及尤古阿达和族人作辑,向乌神像作辑。
傍晩来临,太阳引领着霞光起舞,火烧云起舞,祭祠前的人们起舞,我牵着尤文,从歌舞中穿过,走进祭祠,亲笔将她的名字写进宗碑,介此,我们的婚礼完成,与族人入宴。
没有汉族人追求的万紫千红一片绿,没有专门购置的婚房,没有车队招摇过市,没有人随礼凑份子,我,一个犯过错的图巴族女孩,尤文,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汉族女孩,一对同性恋人,在乌神和族人的祝福中结婚了。
阿爸选择在七月十七这一天为我们举办婚礼,我懂他的意思,尤文也明白。
入夜,我们回到自己的房间,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又仿佛一切都变了。
不胜酒力的尤文贪了几杯野樱桃酒,后劲还未完全上来,此刻的尤文正介乎于迷糊和清醒之间,她双眼迷 离的掐了掐我的脸,我们真的结婚了?
嗯。
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合萨了?
嗯。
你真的是我的人了?
嗯。
那以后咱俩听谁的?
你的。
嘿嘿,那结了婚有啥规矩没有,我可不想挨鞭子。
没有。
我还可以和从前一样疯?
嗯。
不对啊,不是得满十 八岁才能结婚吗?我和你都没满十 八岁啊?
你是异性吗?
不是,哈哈。
酒劲上来,尤文终于安静的睡着了。
在爱人的眼里,另一半睡着的样子,都像是孩子。
坐在床沿,看着她沉沉睡去的样子,回忆她平常的样子,我微微一笑,拨了拨她长长了一些的头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尤文抱着我的胳膊,今晚,她第一次说梦话,爸,我和我最爱的人结婚了,你高兴吗?
看来,尤文并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她爸,至少她的内心是爱他的。
她之所以讨厌男人,也许是因为她的妈妈,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我想,她之所以会成为同性恋,应该也是同一个理由。
我为什么会变成同性恋呢?也许是因为尤文,也许不是。
男人有这么可怕吗?我不知道,那个人并不能代表所有的男人,他在祭祠里的表现也根本不像个男人。
尤文酒醒之后,我还在睡着,她有些口渴,但没有惊动我。
我醒来时,发现她正趴在床边托着腮呆呆的看我,也许是因为她扎起了刚好够扎起来的短发的缘故,今天的她隔外漂亮,床边放着早饭,是她做的,因为阿妈不会做这样的饭。我伸出手摸了摸她光滑的面颊,她跳上床来,骑在我身上,开始描绘她昨夜做的梦。
她的梦里有一座房子,是由木板搭建而成,有尖尖的房顶,和白色的阁楼,屋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能看清水底红色落叶的池塘,还有一片竹林,门前栽种了几株圣藤,圣藤爬上了阁楼。
图巴族没有这样的房子,四川也很少会有,尤文后来说,那是乌托邦里的房屋样式。
梦很美,比梦更美的是尤文,她正兴致高昂,而此刻,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的眼里慢放。
尤文说,我要把我的梦变成现实,我要把梦里的房子变成我们的新家。
我有些不合时宜的说,你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了。
尤文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两个半月以后,我们站在新家的门前,一起栽下三株圣藤。
尤文说,等最小的这株长大,我要砍下来,刻上我的名字,和你的圣藤放在一起。
二〇一七年十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