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边人对她忽视成习惯,她自己都不知不觉,也认为自己就是不配认真对待。
后来好不容易,有个人肯拿真心待她。
她却到死,都不肯相信,自己也值得旁人为之付出真心。
她一遍一遍问那人:你到底看上我什么?
她一遍一遍问那人:你为什么对我好?
她问:我哪里值得你对我好?
她问: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好?
她问:我是不是偷走了你父母的爱,是不是个窃贼?
沉檀终其一生,也没能得到答案。
因为爱这个东西,说不出,看不见。
因为沉檀不具备爱人的能力,也失去感受到被爱的资格。
沉檀一直以为,爱这种东西,只是古老的传说。
只存在于小说。
存在于虚无缥缈中。
但不是啊。
会有人,觉得她名字特殊,记得很牢。
会有人,因为每年只有一个生日,从来不忘却。
其实都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字,人人每年,都只有一个生日。
当她一遍又一遍,在新书上,在作业本上,在考试卷上,写下姓名时,从未想过,竟然只有那个姓是对的。
当后来,她这个表妹叫程檀,那个表妹叫陈檀,她甚至也没多心。
不过一笑。
谁能将往事重来呢?
就把那些过错,留在昨天吧。
今天的沉檀,还没地方睡觉呢。
母亲看顾三个孩子,实在不能。
夏夜里又热。
总挤在一处,谁也睡不好。
于是母亲去同沉檀祖父祖母商议。
沉檀茫然,等待发落。
最终,沉檀被赶到了祖父祖母的屋里,同两位老人一起睡。
关于沉檀是睡床外头,还是睡床里头,祖父祖母有过争吵。
让沉檀睡里头,自然是让二老方便起夜。
睡外头,则是担心沉檀也要起夜,会吵醒二老。
他们俩吵了许久,最后祖父拍板:“睡外头!要起夜,把她喊醒让哈,细娃儿,一天睡啷个多瞌睡干啥子?”
没人关心,沉檀愿不愿意同两位陌生人入睡。
也没人关心,小孩子睡床边,会不会掉下床去。
都说命如草芥。
沉檀倒是觉得,草的命,要比她好。
草要么不挪窝,要么挪窝死。
她一直不停挪窝,还不敢死,还得坚韧不拔,往下活。
在祖父这儿,也没睡太久。
小孩子习性不好,夜间喜尿床。
祖父祖母,也是阔过的人家,有不少洁癖。
沉檀每日洗脚,都得拿肥皂洗脚,祖父才会允许她上床睡觉。
如何忍受得她将床下稻草尿得难闻至极?
所以她便会接着被赶回阿姊床上。
又会以同样理由,赶到母亲床上。
无限循环。
有一张安稳的床,是多难得的事情呢?
至于说,为什么不让沉檀单独睡。
反正还有空屋子,还有空床。
一来么,沉檀不配。
收拾一间房,一张床,得费稻草,棉被,竹席……
她只要不饿死,不冻死,祖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养着。
哪里值得费那些心思?
二来么,沉檀不如阿姊知事。
还是个整日只知玩乐的孩子,单独睡总是不好。
且老李家房子,建在山上,夏日最多虫蛇攀爬。
放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单独睡,那是不能的。
所以沉檀就只能隔三差五换张床,蹭着,从来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去侵占,本生活安稳的旁人空间。
不过睡觉的苦,沉檀还吃得。
小孩子总是睡得快,再苦,再难,也就那样了。
最是难受,沉檀最吃不得的,是饭食上的苦。
后来,沉檀也反思过,为何许多小孩,都不似她小时那般贪婪?
甚至还去问过交好的朋友。
其中有一人,给她的答案,叫她彻底明悟。
那人说:“人从0-18岁,身体都在生长发育,有些发育迟缓的,甚至能延长到25岁。
身体需要营养,贪吃当然很正常。
至于你说,怎么别的小孩不那样……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生长的快慢,甚至节奏,都有差异。
你或许就是在那几年猛长呢?
再者,生长发育,跟外在环境也息息相关。
你说你阿姊和阿妹不似你这般,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她们根本就不需要担心没有吃食这个问题?
她们无需像你一样贪婪,自然有人求着她们多吃两口,生怕她们瘦了或是营养不良。
至于你,无人关心,无人问津,只能自己拼命摄取,才能保证自己身体健康,不生病,不给人找到遗弃你的理由。
人在安稳日子里,总是欲求最少。
便是不少,最起码,物质需求,温饱需求,不会那么多。
比方说……你在你外祖父家时,就不曾这样贪吃食,不曾因为多吃一口,就被人瞧不起……”
沉檀贪吃,在三姑妈家时,因着伙食很好,倒不至于那样明显。
但沉檀祖父祖母家,是很穷困的。
一日三餐,都是小脚祖母,去地里捞回来的。
在沉檀的记忆里,祖父家的伙食,大约能用一句话概括:
没有来客绝不吃肉,能掺南瓜红薯,绝不煮纯米饭。
倒也真不是一口好的都吃不上。
但这个家里,是有很明显分级的。
最高的,是沉檀弟弟,那个不足一岁的男娃。
继承老李家香火,是沉檀父亲血脉的延续。
所有好的吃食,必须先紧着,沉檀父亲这一房唯一男丁。
其次是祖父祖母。
而后母亲,阿姊阿妹。
至于沉檀么,只能看着,只能服侍弟弟。
她们吃南瓜饭,从年头吃到年尾,弟弟可以吃纯米磨粉熬成羹,还必须得洒上白糖。
沉檀无比艳羡地望着弟弟,望着他手上的米羹。
只觉得看着,就已经嗅到了白糖的甘甜。
只看着,就尝到了米羹的鲜美,尝到了那口绵软。
这样好的吃食,弟弟被哄着喂了几口,也不吃了。
得到的不知珍惜,得不到的偏偏奢求。
世间常态。
沉檀手里还端着焦糊的南瓜饭,上头覆有咸菜豆腐乳。
可她只祈祷,弟弟或是大人,能将剩了不吃那半碗米羹,赏赐给她。
便是舔一口都好啊。
可能是她眼神实在太过明目张胆。
被骄纵过分的弟弟把碗往地上一掷,坏笑着说:“给狗吃,也不给沉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