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市职业高级中学的前身是国立中央云棠技艺专科学校。”宣传栏上,这一句说混了。
战时,国民政府确于云棠成立了一所技专,但并未高悬“中央”二字,悬此二字的学校在乐山,其主体嬗为如今的成都纺织高等专科学校。云棠这一所,属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且不挂经济部的牌子。这学校是在王英石的提议下于1939年末建立的,他彼时是资源委员会副主委,并与一些内迁至云棠的工业界人士有往来,宣传栏上把王英石的职务写作「中央调查统计局副主任」,若依云棠的詈话讲:“那鬼行捣儿是中统。”便在宣传栏红黄的浅促之间,将老地下党员的潜伏难度与工作价值,擢拔到高险的天端。
午休时分,赵央与几名同学在操场的西北处分行,独自穿经人相奔竞的跑道及球场,在避开了两次大型球类与一次轻盈羽球后,绕过一堵爬藤又惹苔的红砖,走到校园东北隅落靠旧云棠技专礼堂处,一围绕榕砌造的米白瓷座前。一位中年女性正坐在瓷台上,同他厚重的眼镜与朴直的教职装,同他摆放在瓷台与某日一页《云棠晚报》上的几册书。在礼堂、瓷台、书报、衣衫与人的不远处,则是垂树掩折的滨河街道,以及这街道所傍的潾涌岷江。
“吴老师好。”
“好。来,先坐吧。吃了吗?”
“嗯。”
“好。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赵央把他在宣传栏上看过的内容凭记忆复述了一遍。
“嗯。有几个问题。当然这是学校的问题。”
吴泉襄纠理着事实。老校的名字,确实与确否的校友,曾有的壮举,不曾有的故事。
吴泉襄生于1970年秋日的庭湖县南湖子村,是家中的次女。东南大学建筑学硕士,一级注册建筑师,曾在市设计院与正广集团水篱建筑设计公司任职,1997年秋进入云棠职高,高一建筑(1)班建筑专业教师,建筑教研组组长,市教研所建筑专业兼职教研员,全国优秀教师,省三八红旗手,养着一对常惹来怜爱的双胞胎。父亲吴钊荛是宁波人,中央大学建筑系毕业,曾在上海秋垂从事设计师工作,后进入国立中山大学建筑系,1948年初随云棠出身的前妻、大学同学王念湄回其云棠故乡,进入到其妻族、彼时云棠巨富王氏的建筑营造部门,但不久后辞职,无所事事,偶尔在云棠技专兼职任课。这样的吴钊荛解放后便算作技专的一份子,于四川各地随院系调合波逐转去,王念湄也于家族的衰亡与个人的奔波间心力交瘁而死,留下一个女儿吴骓稜。吴钊荛近视极重,清洗的裤衩也叫人苦笑,于是吴骓稜被王念湄的四舅、云棠师范的罗恕和带回家中抚养。这样又单身了数年,比江水更雄浑的巨浪翻涌而起,吴钊荛下放朝莺公社,学会了洗衣晾裤与砍柴喂猪,也因老似入雅的迷濛以及这迷濛里藏掩的近乎暴行的诱引,骗到了一名来自绍兴的知青孙陕,于是,五十一岁的老右羊鬼同二十三岁的疏弱新人,生下了吴泉襄。两人带着孩子,一并作着回乡或是回重庆执教的梦,讨论着如何在孙陕家人面前进行说明,可在1977年初,肠胃有疾的孙陕于县里的手术台上因失血而丧命,而吴钊荛便是得了肠癌,也照样安详地活到了1997年的深冬……
很多事,很多事。吴钊荛放弃了重庆的教职,吴钊荛父女三人参与庭湖宾馆的设计,吴姓两代三人相似的求学与就职轨迹,吴骓稜对吴泉襄的喜爱与憎恶,两姐妹远比父亲更糟的婚姻。
很多事,很多事。
“嗯。”
赵央认真地记念着。此时,自红砖的另一侧,拐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你们好!我来晚了。”
来的人是吴萱,生于1971年春日的雁尉县近湖栳村。近湖栳村与南湖子村是对朝莺湖西东两地聚落的称呼,过去曾同属庭湖县朝莺公社。他非是吴钊荛的女儿,而是吴钊荛改造时给他食过几餐好饭、替他们家朝一位素好强掠的流氓吴七哥出过几番拳脚的,吴应朝与林满夫妇的三女儿。吴萱一家便住在彼时朝莺湖的土地庙旁,干校与知青厢都在那里。吴萱受了吴钊荛家的影响,憧憬上建筑,但并没有那样的财力,而讲话总爱吹胀的吴应朝与替家里操持脸面的林满,也不愿去云棠,求告绝非无法求及的吴钊荛出借一笔钱——吴钊荛甚而问过此事,却被吴应朝一句“我家那六侄在海南怎样”吹灭,而万事灰懒,又刻于吴钊荛的血髓,问后便不会再问了。于是吴萱最终在江夜师专读书,早早地投入工作,做起中学的语文老师。他讲话幽默,能力突出,受人尊重,又如此渡过数年,期间与中学同学、县人武部长的儿子结了婚,生了个胖鼓鼓心也敦厚的男孩吴向阳,脱产读了研,之后考入云棠第一中学教书。生活本算得全满,却因在《云棠商报》上读到“荦国知名美女建筑设计师放弃高薪职务,为理想与残疾龙凤胎到云棠职高任教”的新闻,便奔到了任谁也觉得没必要去的工资更低且并不令在邑人高看的云棠职高去做语文老师。当时吴萱也曾与父母以及吴卫军——那同学兼儿子,争执,可如今也早没人道论,毕竟吴卫军也辞了公务员,靠卖牛肉汤和炒房赚了一笔,如今更是连房也不炒炖,只死盯那口一辈子都搀着的肉汤……
吴萱是高一文(1)班文(2)班和建筑(1)班的语文教师,文(1)班班主任,语文教研组组长。他的儿子吴向阳正在东南大学读书,但他的分不够读建筑,最后进了第二志愿的计算机。
很多事。
总是很多事。
“也不晚。还没开始。”
“吴老师,咱们今天学什么?”另一位吴老师爽朗地问。
“今天看一看空间。赵央你数学基础不错,应当没问题。”
“那我呢?吴老师。”
“不要犯浑,吴老师。人家赵央只有这点时间。你要听就安静一点。人家赵央只是不好意思批评自己的老师,不好说你上课不专心不安静不——”
“哎呀哎呀好咯好咯,吴老师。我错咯我错咯!”
“——不怎样怎样。”
吴泉襄的短发与吴萱的板寸并不能与叶枝一并摇扬。两人算不得寻常人目光里的美人,一个枯瘦,一个面黧,便是焦黄的新闻通稿,也只会谩诞地独举一个空漠的美字。而在赵央眼里,这一处的一切人及景,都正随水声摆动,美不胜收,美不可言。
“我看了你投影的作业。做得不错。所以今天我们讲一讲别的内容。我们认识一下空间自身,不是以应用者、建设者的目光,而是以欣赏者、沉浸其中之人的思考与心灵。”
“好的。”
“这是很重要的。无论是备战技能型本科还是朝着普高高考走,既然你愿意探索建筑这条路,在心意萌芽的时刻,除了坚实牢靠的工具基础外,意识理论甚至审美调性,对于一个建筑人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就像这栋楼,在重建以前,它动用了王英石与周华赫两位先生许多心意。”
从造需到功用,从理念到外观。不只是中西合璧,不只是川海一径,而是小成大备,随江土风山削削漫长。王英石是地理学家,但也爱读建筑图册,他与中央大学建筑系的周华赫教授都坚信,因是自功用与成本发轫,推塑出与溪壤共明的风景,而不是顺延着某种古旧或新潮的理念,让所有楼宇一律千叠,或是在战争年代推广机修、采掘、畜牧与建设的学校,造一处与学生全无干系的昂贵的金阁或无用的工棚。可惜,由学校自己重建的礼堂,却只是金阁与工棚之外,一条略有绿意与简明、但大体苍白又庄重的无害神像。
在邑人,上下左右,南北东西,基本没人真的喜欢“无用的古实”。四邑的命理崇奉华实并举,“直朴须华写,虚华要实填”,荦国兴盛,但学校没钱,卓异的光芒须掏挖贫悴的心肺。是费钱精修无名的老堂,还是要款吃造能用的新厅,于生活中需如何取舍,赵央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呢?还有别的知晓呢。
“Space,Form,Function,Technic。在它们之内、之间、之前、之后、周遭以及之外,共同存在着cost,current,context与course。它们是现实中模糊朦胧流动但真真切切的部分,建筑需要让它们在这一种被通称为‘建筑’的框架中有一定程度的沉定——不是沉淀,而是以建筑材料与结构的形式沉着地稳定下来。而建筑设计,则是一份以建筑为语言界定的论述,它寻找需要,提出观念,发现或发出问题,然后一一解答,最终作为一项方案被建筑行为的委托者交予建筑生成环节的执行者。当然,从疑问到解答到生造甚至到建成后的使用与观赏,这些内容就如同别的现实事件一样,密不可分。”
建筑并不是浪漫的同义词。建筑并不干净,并不纯粹,它难捱,它难为,它这一行业有许多的鸿沟,冲突与漕粮在浅滩与大水中穿经,避不过人潮与球体。在此间,一个职高生也终难被云棠一中与“正常的学校”在语调里饶过。它,建筑,它受太多的人物影响,其在风景里的存在又影响着不止一人。有迟滞的僵化,有狂躁的单调,有不知何谓的熠白,有只是隐隐讨人恶嫌的涸乏——“寡拉得很”,正如吴钊荛晚年消遣时令观察各式新造建筑的常言。
“但是,一个这么小的点,在它开始运动之前,它就代表着一个设计师,一个建筑人,一个场所,一个事业,一个风景的一生,它移动,线条由此发生,它转动,平面由此舒展,它的转动突破了水面,于是立体的空间构成,它的转动拨起了时间,”于是时空,于是轻鼓,于是建筑,于是经历,于是世界。
世界。总能扯到世界。毕竟,这里就是世界。
“那么一个建筑的语言,通常而言,要确定和依赖于哪些基础词汇与语法呢?”身边的几册书,是《云棠近现代建筑图册》,《云棠地区建筑图册》,《云棠古典建筑设计》,《周风赫笑——周华赫先生文集》。还有——
“我们先看一看这本。”
——还有《云棠两项目建造者:手册,方案,实务种种》。云棠技专,云棠机械厂。如今俱在。也都没了。
“来,先翻到第十七页。”
说明。温柔的说明,回易于赵央年轻的耳廓。
“走。回一中去。”不只是我们,还有祝梓筠,还有吴向阳。
他们。高2014届二班的同学与常年同桌,当年二班高考的第二与第四。祝梓筠的男友是吴向阳的高中室友,吴向阳的前女友是祝梓筠的大学室友。祝梓筠进了南大地质学专业,吴向阳如前所述,进了东南或曰东大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祝梓筠身如钓竿,吴向阳形似弥勒。祝梓筠戴眼镜,吴向阳也戴,只是祝梓筠近视,而吴向阳远视。然后,周六,祝梓筠回邑参加衰竭老故的九十一岁祖母的葬礼,吴向阳回家看望虽然摔到骨折但精神仍堪称矍铄的八十四岁祖父,两人早先定于周一返回南京,却因诸多原由延期三日,便决定回一趟母校,一中,他们三年时光的小半个家。
——然后就被保安拦了下来不让进,“怎么打电话给老师老师叫放人也没用”,祝梓筠向男友抱怨。理由嘛,自然是上一章来访了足足十分钟的周市长。不过周市长来得慢去得倒快,于是两名“优秀校友”最终还是在他们那届的数学老师覃修的请告,于对他们眼熟的校长一干人的欢迎中,走入了校园,一中,“他们三年时光的小半个家”。
“你们如果后天回学校,就看得到饶苏文院士回乡返校了。饶院士要在学校上一堂课,不对外,但校友可以来听。”
覃修领前走着,撕开一包一次性擦镜纸,取下眼镜,开始擦拭。他也有一副眼镜,一副由其妻子为其配设的、朴正的老花镜。
“饶院士也是我们的大学校友。我们大一那年,学校给饶院士庆祝90岁生日,见过饶院士一次。”
“也算是我们大学的。饶院士90大寿那年是两所学校一并办的,虽然场地是在你们南大。”
秋风返返,镜片被细致地擦拭着,脚步未停。
“怎么样?大学,还有南京。”
覃修松闲地问到。
“就那样子。可能吴向阳还觉得不错。”祝梓筠浅暗地笑着,“吴向阳啊,肯定觉得哪儿都不错。”
“啊。本来就很好嚒。吃的,耍的,学的。”
“祝梓筠有不满意的地方?”
“也不是不满意,覃老。我很喜欢我的专业,也很喜欢不上课的时候走钟山玄武湖兜转。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就算是在南京,也好像到处都是云棠的影子。”
“嗯?我倒不觉得有好像。”
“不是像。不是那层意味。”
祝梓筠反驳着:风气,树荫,观感,人形。
两名学生的交流持续了一会儿,覃修也擦好了眼镜,把攥在手里的包装纸与用完的纸巾丢在了教学楼下的回收垃圾桶里。三人一言一句地踏上台阶,行走在偶有师生过往的上课时分的楼道里,而后捣捣地拐入覃修所在的第二大办公室,汇到覃修桌前、一张办公椅与两张学生靠椅上,棕色的大靠椅,天蓝的小靠椅。而后,他们坐下,覃修打开与大靠椅色调相近的保温水杯,喝了一口中午新泡的枸杞水。
“你们看嚒,你们都已经是我上上一届的学生,这一些停留在中学生广场里头的日子底落地有好快。”
“‘日光之下,青春的影迹很长,可它自己,它自己只是一株卑小的幼苗,只是空弱地望盼着日光’。”
“祝大哥,这啥子哦?”
“以前雪余路花园里头的句子,忘了是贾鸣秋还是郑茂楚写的。我找一下。”
祝梓筠掏出手机,于云端相册中翻找。
此刻是这样的时候:办公室内,几名教师正制着党建学习简报,白风震摇着闭窗,带着扩音器的教书声萦萦地伏于四境;而在办公室的窗门及走廊以外,上完体育课固定课程的学生于操场发散,一些鸟雀,一些曳叶,一些卷舒旗帜的风,几名正贴着党建团建学习材料的教师,正于墙面与刷桶躁出瞀人的浆糊声……
“暑假王照平回了趟云棠走了雪余路,他在那儿拍到的句子。他拍了整整一本,全到如果雪余路要做纪念相册找他都能解决个三四成。”
王照平,高2014届二班高考的第三名,当年二班第一的堂弟,南大地理系,当时几篇“学霸情侣圆梦南大”媒体文章的另一位主角。
“啊,是郑茂楚。《咏叹调》。不晓得是翻译还是原文。”
回忆的时光于青春的广场里空然地落着。
树枝在轻摇。树叶些落。白日将尽,霞烟棼了公寓远际不算昏沉的暮天。
吴泉襄骑着与自己偕在了二十六年的凤凰牌,于树荫之国的间隙中遂行。
自行车停了下来,被锁在统一停放自行车的隔棚下。吴泉襄自隔棚的边侧走出,几步转到西侧,几步行至单元楼。暂时的停靠是为了掏出钥匙:噔噔,哐哐,咚咚作响。防盗门被推开,而后是又一扇防盗门,待两道门被推开,两道门被合拢,厨房里,恰好响来了轻脆的“叮”声。
而后,在暗暗的低端,感得到人无尽身体鸣处的现实而不焦躁的声音:咕噜,嗯㖮。
“你回来咯。”
“我回来咯。”
吴望浦是双胞胎里晚几分钟被取出的儿子,在听到母亲开门进房的声响后,他自厨房里迁出,围裙摊随在他的前身,秀削的两手护了一双隔热手套,双膝上还平置着一块黑色的铁盘。
“我说明天还是要给彭晓安他们带一点好放的东西,就做了点饼干。主要包子蒸好了怕放久了不好。”
“啊。是是是。嗯。你确实比我想得周到。”
吴泉襄褪下暗沉的皮鞋,挂上淡棕的外套与黑色的小双肩包,穿上毛绒拖鞋,准备稍微清洗一下。吴望浦见了,也向那烤炉倒回。
“哦等一下。你钱够不够?”
“今早上刚刚赚了一笔。四大百嚄!下午又捡了五十五。”
“你挣了是你挣的。定好了这些我出。好多钱?我打给你。”
“唉哟妈懒得又跟你吵,这次反正就算我的。下次下次,下次你来!”吴望浦豪快地笑着,他的笑总能感荡霁氛、潮秋与黄霾。“哦,我想起来个用钱的地方咯!灶台这儿的升降有点不好动了,我不太敢弄,看哪天找人修一下。”
“好。那等周末再说。”
“那这几天不做饭啊?沐洲才正式上班,等他回来还是要让他吃个热饭。”
吴沐洲。双胞胎里早几分钟被取出的女儿。他在国庆假期后结束了实习期,得到了云棠公共戏剧图书馆管理员的正式工作。当然,大家都知道,这恐怕与吴骓稜是该馆的建筑设计师有相当程度的关联,毕竟吴骓稜也算是疼爱侄儿侄女的好大姨,这一疼爱与姐妹之间的龃龉无关。这里,这里有不少人,总喜欢多多施贩人情,且同时深厌着对一切人情的累欠,它们既关乎利益,亦关乎尊严,是华实兼备的那一种“荦国风情”。即便吴骓稜,吴泉襄,甚而吴望浦,彼此间都有如是涟漪,那至于修房子、付报酬、给工事,几码几账,账码皆见不得欠那一家两世、甚而这三口一家的赤红,就更是令格所系、合辙谐度的应得了。
“好……我看,后天我课少,下午以后没得课。我这两天把请个假提前走,你后天在不在?”
“我后天下午正好要走吴沐洲他们图书馆,讲特别需求的问题,可能四点半才回来。”
“那也没得事。就这样。我请假,叫人来。这几天我来做饭。今天安排的什么菜?”
“今天没存在。原本就定的是煮来吃,今早上吴沐洲说他想吃清锅,他听同事说清锅好吃。”
“好。我来做准备。等我洗一下脸。”
母子二人说毕,便分别朝他们欲在的境处靠去:洗浴的水盆,烘烤的火厅,一处在房间格局中部偏北的水道聚滀之域,一处在这占地一百二十八平方米的天地内、独卧东南的空旷定制矮桌上。
清锅的材料早已备好了。可直到19:27,吴沐洲才敲响了房门,比预计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我没事。今天要多上一个小时。”这是先前电话里所提到的。
吴泉襄打开房门,发现彭晓安也在门口。
“吴老师,您好……”
彭晓安噷动的嘴烧红了脸上的尘翳。
“快进来,晓安。沐洲你先去把手洗了,然后在饭桌旁等一等我们。望浦,出来一下。”
“嗯?咋个了?”吴望浦引吭而问。
“晓安来了。”
沐洲只是微微顿首,没有理会他身侧的许多气氛,利落地褪下自己的运动鞋,穿上母亲夏日常穿的凉鞋,再次微微顿首后,便挺直地走到洗浴室内清洗自己,而后朝。
“你今天过来干啥子?不是说明早上呐?”即便因为时日延迟而早有预想,吴望浦仍是被这不算特别意外的访客惊了下,在转身时有些卡顿。
“对不起。我工作失败,没有提醒沐洲他要在整理书籍的同时进行清理,实习期和前两周也因为没人反映过这个问题大意了,让沐洲挨了骂……”
哽咽的愧疚于鼓涌里嗫挪。
“我们真的很感谢吴老师、望浦大哥您们还有沐洲对我们和我的信任。但是我……”
吴望浦骂咧着靠过来。但那声音仍是豪快。
“哎呀哎呀。彭晓安。你搞啥子么!”
“对——”
“我说过好多次,不要老说对不起!彭晓安!不要那么简单地滥放你的愧疚心到日常的工作里。愧疚是好事,但不是同情共理!愧疚不解决问题,愧疚只是自我满足,愧疚它——”
“望浦。先打住。”
吴泉襄止住了吴望浦的滔滔论议。
“先进来坐吧,晓安。外边有风。你还没吃饭吧?”
“啊,我们今天吃清锅,你吃得惯的话一起吃。我还做了饼干。原本是等你明天来拿的。”
“……我……”
“咋个?哈哈!这一周开始就不想吃我们家饭哇!”
“那不是……”
“——那不是就吃!快点进来,把你冷到了,我们一家都不可能放过我。不把你说通了,我们一家也都不可能放过你。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又在东想西想些啥子东西,你——”
“望浦,妈妈,晓安。你们在吵架?”
坐在桌边等待开饭的吴沐洲发出了他的声音。
“我们没有,沐洲。我们想请晓安进来吃饭,我想让晓安不哭。”
“嗯。晓安今天哭了。哭得很好看。”
吴沐洲的声音寒薄,但并不缺乏力度。
“看到没有?彭晓安同学,你哭得很好看。”
被否定的愧疚里,有了些被肯定的宽慰。
清锅很好吃,蘸料也很好吃,有麻酱,也有辣油。
“所以重点是如何把步骤说明解构得更清晰,要尽可能把我们日常生活里头的次级化、背景化的潜在语言和语境转化成明确的直观的信息。这些道理你都懂,所以你更不应该因为没做到就马上垂倒个头丧瘫了气,你是有办法的,指导之后效果不就能出来咯!彭晓安,我不想今天看到你在辅导人家工作,结果下周你就要辞职然后接受心理咨询师的辅导咯!我和你们邹指导还指望你把中心撑起来嘞,你可不要最后学了半天结果第一次实习就把自己带沟里头接去咯!”
“是啊,晓安。而且沐洲也不觉得如何啊。”
“我会改进。不要哭,晓安,哭累了吃不下菜。”
豪快的声音,温柔的声音,有力的声音。啜泣声,火锅声,洗碗声。
“再见。我会努力做得更好。”
“我们都会。”“嗯。”“我也会。”“一起努力吧。大家都有得忙呢!”
他们这么说。
回去的路上,梅侯渠路,梅侯渠畔,彭晓安不断用湿巾抹着他温热的泪渍。
于梅侯渠畔,赵安婷与他的三名同学坐在他叔叔书店的饮品区吧台上聊天,谈论着CAB宏大绮丽的电视剧新作《新拉丁帝国》。
于梅侯渠畔,刚在吃完晚饭的祝梓筠、吴向阳正散着步,闲扯着学校里轻重有无的一些事情。
于梅侯渠畔,树梢为灯风与烟雀尘燎。
于梅侯渠畔,清扫、捡拾、丢弃,还有芜绿、芜绿的——
“咳嗯。”
梅侯渠。在梅侯渠畔。彭晓安提着风味极好的自制饼干,延缘于芜绿与行旅的纹道中。
彭晓安的腰包里,有一张上周四吴沐洲送他的明信片。
“晓安你好。谢谢你。”
即便今日的谩骂、羞愧、重拾与鼓舞,只是彭晓安漫长且不断回复旅途的一翳。
“但这由生机与衰倾护出的庇荫,比不死不生的恒永之树,更令人有歌唱的心情。”
几日后,梅侯渠,在梅侯渠畔,程铁峰这样说。
但那是处在下一个篇章之中的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