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东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见城门口正等着他的最后一人，是他的师父，阳春。
席间摆了一壶酒，三只碗，阳春正在自斟自饮。
“我去见他。”唐东已经明白了唐非的算盘，却又无可奈何，他必须面对这件事。
春笋也明晰了一切，她刚刚经历了太多，现在不愿意看着唐东也这么失去亲人，于是她拉着他的手道：“你别去了，我们不如绕路吧。”
唐东笑着松开了春笋的手，心里早已明白，很多事都不可避免，一定会发生：“没关系的，躲不掉。”
他定了定神，走了过去。
“东儿，你来了。”阳春饮下一口，“快来尝尝我自己酿的桂花酒，笋儿呢，让她也过来。”
唐东甚么也没说，只是与阳春一碗一碗地碰着酒。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微醺。
“师父，这一关，我该怎么过。”唐东的眼中露出些许迷茫，他们都知道，两人只能活其一，若唐东走了，师父便死，若他死了，师父便活。
阳春微笑，他为了今天特地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英姿飒爽的，好似年轻了二十岁。
他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这一关并不是你自己的关，我也在过关。”
唐东沉默了，人生在世，人人都在过关，前面几关还可以靠蛮力打破，这最后一关究竟该如何跨过！也许这还不止，后面还有更多把人摔进地狱的关卡，谁又能知道？
若是他真的有诛仙的蛮力，他就直接去干掉唐非了，可现在唐非高高在上，如同天穹一般盯着一切，唐东的一举一动，他都尽收眼底。
唐非是规则的制订者，唐东在这场没有出路的斗争中拼命，他在想自己是否真的应该活着，也许他该把生的希望留给身边的人。
北漠比传闻中更加荒芜，那里的人比想象中更加凶狠，即使他真的带着春笋逃出了秦国，能否安然抵达北俱芦洲，而在荒凉的北漠又能过上怎样的生活，是好是坏，全然不知。
阳春见他不答话，一直在默默喝酒，便说：“唐东，何必纠结，我与你非亲非故，更不再是你的师父，你今日所面对的一切，都由我起，唐非此举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成全甚么？若不是你教我焚山咒，我已经千死万死，人世因果，怎敢怨你。”唐东满脸通红，他越喝越口干，而且脑袋很热。
当日阳春惜才收下唐东，而后骗他来到秦国，是为种因，现在两人秦关对酒，终有果熟。
空明说因果，阳春也说因果，唐东本来不太信，现在服了，他突然觉得当初就应该听空明的话，不要搞这些幺蛾子，习甚么武，修甚么仙！
金身境，明明才只是开始，却已经让唐东感到痛苦难堪，不知往后的仙路上还有甚么更加伤人心魄的东西在等待着他。
“唐东！”阳春忽然怒而视之，“世界宽阔，我的徒弟自会神通广大，收天于掌，画地成牢，是有盖世之威，哪里像你现在这般唯唯诺诺，感时伤怀！”
他站起身来，呼地一下推翻了酒桌，满桌陶瓶碎成残瓦，顿时一片酒香四溢：“来，过关！”
“吾乃秦国杀生大将军李阳春！唐东！今日你难逃一死！”阳春的气势借着酒劲儿一下子攀升到巅峰，他已是碎元境后期——元合期，爆发出来的澎湃力量让整座北秦关楼都抖动不止。
唐东深感震撼，杀生将军之所以被赠了这么个戾气极重的封号，也与他的实力有关，阳春在十八将之中几乎就是老大一般的存在，其他将军事事都要来咨询他的意见，而他自己最辉煌时曾经一个人同时干掉了两个碎元境元纹期，一个元碎期，声名显赫一时。
火纹爬上了他的脸庞，阳春看起来如同被火焰点着了一般，他的头发也化成了火焰，手持双刀，真如同神话中的杀生尊者一般英武。
唐东刚想落下的眼泪都被蒸发，他朝天高呼一声，周围顿时风雪纷呈，两朵冰莲在眼中盛开，他这次没用捻霜诀打底，而是使出了焚山咒。
左手纷飞的金丝附上橙红的火焰，右手持的锈剑爆出令人心惊的黑炎。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咚！
他将锈剑插在黄土地里，跪下磕了一个响头，然后拔剑指着他师父：“李阳春！你教过我的，我全化此一剑，接稳了！”
黑焰带着一股烧焦的气息，唐东一击挥出，千万冰屑被割散，剑气横贯十里离乡路，满树满树的金桂花皆带着火星子飘起，又化成香灰落地。
阳春深吸了一口气，眼见着剑光越来越近，他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反而满心愉悦地闭上了眼睛，丢掉烈火双刀，张开化火双臂，以身来接这唐东的至强一剑。
轰隆隆！
黑色的剑光在他身上炸开，冲击之势席卷了黄沙六里，漫天沙尘飞扬，城楼上看戏的哨兵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强些的就感到脑袋嗡嗡，弱些的则站立不稳，汗湿衣襟。
阳春从尘土中走了出来，他的甲胄已碎，嘴角带血，却似乎面带笑意。
他看着唐东原本迷茫无措，而现在日渐坚定起来的面庞，阳春欢快地说道：“你出师了，走吧，出城去吧。”
唐东一愣，他站在原地许久，最后说：“师父，再送我一样东西如何。”
阳春也呆了一下，然后笑说：“你想要我哪样东西？”
“最好是甚么令牌信物之类，也许我以后在周游列国之时可以遇见你的故知老友，还能听他们说说你曾经的故事。”
阳春扑哧一笑，他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一物，是一封老旧的书信，纸张有些泛黄，看起来是有些年代了，他缓缓开口，眼里似有无限回忆。
“这是我的妻子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你我之间不该再生多余因果，带着它吧，将我和她一起带走。”
“可我从未听你提及过师母。”唐东接过这封被细心保存的信。
“她是一个凡人。”阳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感受到一股悠远的沙土气息，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春笋，对唐东说，“答应我，你一定照顾好笋儿。”
“我会的。”唐东说，“阳春，谢谢你。”
曾经的师徒之间，也许一句谢谢就足够了。
他挽着春笋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走出了城，唐东打开那封信，内容很短，只有四行，他默念了起来。
阳春。
北疆安否？
几时得还。
我思汝切。
春笋看毕，沉默许久，两人站在城楼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黄沙气息，心中说不清楚到底是向往还是失落。
“走吧。”唐东牵起她的手，决意要带她奔向一个不清不楚的未来。
可正当春笋刚把手搭在他的手里，天空中突然多了一轮太阳，唐非走了出来。
“唐非！送行大可不必，请回吧！”唐东讶异于自己竟然可以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也许是真的不想再与这个国家扯上任何瓜葛。
唐非露出一排牙齿，大手一挥，城楼上突然多出了五个人！
“谁说我是来送行的，唐东，你五关皆过，我很欣赏你，但是这里还有一遭，要你来受！”
唐东紧紧地攥住春笋的手，城楼上站着的五人竟都是原先的将军！
“唐非，你出尔反尔！”
唐非只说:“我定的规则，改了又如何！你就逃吧，能逃多远是多远，我便先回去喝茶了。”
说罢，唐非转身钻进小太阳里，回国去了。
五个人纷纷从城楼上跳下来，步步紧逼，唐东不由分说，一剑斩出，地上黑焰横生，阻挡众人来路，随后拉着春笋扭头就跑！
岳忧妻，上官娇，路飞宇这三人都在这次的讨伐队伍之中，岳忧妻和上官娇有意放唐东一条生路，而这路飞宇油滑，全然不顾当日的称兄道弟，一心想拿到这次的巨额奖赏。
还有另外两人，分别是玄琼将军尉迟覆和影生将军麃麃，这两人在十八将之中都能力不俗，绝非马一和步鱼可比。
一下子来五个人，唐东根本没有打架的心思，带着春笋直接开溜，然而他们五人乘快马或飞剑而来，速度远比他要快，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我们逃入腹地，想必就能摆脱！”
北漠果然一如传闻中荒凉，坚硬干枯的沙砾地一望无际，在这种地方根本没有地方可躲藏！
“唐东！今日你难逃死劫！”尉迟覆骑在马背上，大声呼喝。
唐东也回道：“前几个这么说的，全都死啦！”
麃麃速度奇快，已经追了上来，他张口吐出三枚暗影光球，封住了两人的去路，春笋喝来三道天雷，破了这暗影阵，他们如同亡命之徒，继续逃去。
“笋子！你先走，我来拖住他们！”唐东突然止步，他不知道还要逃多远才能安全，眼下必须先确保一个人的安全。
然而春笋刚烈，直接拒绝了：“不！你先走，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我待会再来寻你！”
唐东无奈，转头甩出一道剑光，与麃麃的影团撞在了一起。
这麃麃不知修的甚么功法，极其难缠，在他俩身前身后跳来跳去，然后又从暗影之中搞突然袭击，这极大地拖延了他俩的速度。
眼看着其余几人也快赶到，唐东大吼：“你先走！听话！再犹豫下去，我们都得死！相信我，我一定会活着来找你的！”
春笋把头一歪，眼睛突然就红了，她摸了摸脸，将卜易交予她的宝匣给了唐东，这里面装着卜易的至强一击，也许关键时刻能用得上。
唐东欣然接受了，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春笋耗了许多心神为他凝出五道雷霆，希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麃麃！”他对着暗处大吼道，“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苦苦相逼！”
麃麃从暗影中走了出来，他的身子薄的像一张纸片。
“唐皇要你死，你身为臣子，怎能不死？”
唐东怒骂：“我是秦国的臣民，与乱臣贼子何谋！你这两头倒的小人，终有一日要受车裂之刑！”
另外几人也陆续赶到了，唐东看了一眼远去的春笋，心下稍安。
岳忧妻抢先出手，他想稍微干扰一下其他人，毕竟唐东曾与他有过兄弟之称，一同战过高无忧，而且他有种将才之间惺惺相惜的感觉。
水漫大荒！
唐东呼来满天冰雪，此地瞬间结了数里冰花。
上官娇也不愿看到唐东殒命，她脚一跺，这片地方顿时飞花落雨，异象纷呈。
花雨雪夹杂在一块，这里直让人感到一阵严寒和迷乱，然而路飞宇吹起一场大火，烧光了此地的所有，唐东再一次暴露出来。
“拿命来！”
唐东在几人纷乱的法术中只坚持了片刻，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败下阵来，他浑身上下都受了重伤。
但春笋的离去让他没了后顾之忧，于是又开始便走边打，希望能遇见甚么转机。
岳忧妻和上官娇不断地放水，唐东恨感激他们，但是另外几人下手一个比一个狠，六个人卷起了一路黄沙，唐东且战且退，打了得有数十里。
他已经有些脱力了，一对一尚有余地，一对多根本打都不用打，他只能不断地躲闪以保留体力，鲜血从他的额顶流出，七只霜狼在胸口残忍地嚎叫。
然而一切法术都无济于事，他的霜狼虚影被一只只打爆，就连背后那只都裂成一块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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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世再见。”
——瑶光·枯神崖边·男子
